第26節
熟識的街坊尷尬地笑了笑。 陸母耳朵動了動,某個稱呼著實礙眼得緊,這位陳嬸是開小吃鋪的,每每有賣不掉的吃食都會熱情地來敲他家的門,很大方地施舍他們母子食物,街坊鄰里交口稱贊。而她,扔過幾次,可每次看到上門逼債的人以及無食果腹的幼子,卻又不得不撿起來,擦拭干凈,塞進嘴里。 陳嬸熱情地握住陸母的手,笑道:“我做了餃子,你們一定餓了吧,待會去我家吃!還是你最喜歡的味道!” 陸母的視線落在陳嬸干裂粗黑的手上,同樣是干粗活,她的手可沒這么骯臟難看。任由陳嬸握著自己的手,陸母說道:“今日怕是不行了,那頭林明府特地在天香樓定了酒宴,為我們接風洗塵?!?/br> 陳嬸樸實,一時沒體味出她話中深意,本還拉著她的手想說改日再來吃餃子也一樣,這時才發現,陸母并沒有握她,雖然沒有甩開她的手,但沒有一點要握住她的意思。 陳嬸這回才真的尷尬了,笑道:“你看我,把你手也弄臟了,你現在是官夫人了,我還這么沒大沒小的,實在過意不去?!?/br> 陸母很自然地收回手,交疊身前笑容可掬,“哪里話,你是我們的恩人,我一輩子都記得?!闭f罷,揮手讓綠瑩從后面的馬車上取來一匹絹布,“這是臨走前,清平公主親自為我挑的布料,來做夏裝正好,我也沒別的可送,拿此聊表心意?!?/br> 一聽是公主挑選的東西,尋常百姓哪里受得起,陳嬸噗通跪在地上叩頭,旁邊也好些人跟著跪了下來。 陸母嘴角微翹,“你們這是做什么,起來起來?!?/br> 陳嬸再起來時,腿肚子都有些打顫,眼神更加恭敬。陸母將絹布親手遞與她,她卻不敢接。 陸母道:“雖然是公主挑選之物,但她既送與我,那便是我的,你當然受得?!?/br> 那些曾經看不起她的人,此刻就差將她奉為天人了。 這個世道都是講身份等級的,綢緞絹布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這種上等絹布色彩如此艷麗,哪里是他們平頭百姓能穿的,這回陳嬸更尷尬了。 陸母扶額,露出歉意的微笑,像這才想起這事一般,道:“是我疏忽了。就算不能穿,但絹布是可以當錢使的,手頭不便的時候也可以應應急?!?/br> 陳嬸推拖不得,一席話下來,只覺得渾身都涼透了,可臉上卻不得不端出笑容來應承。 別人都夸陸母知恩圖報,只有陳嬸知道這其中的冷意、疏遠和威壓。 陸煥之全程看著,心想,這就是母親想要的高人一等嗎?可是,這也是母親該得的,他什么也說不得。她曾經受了多少苦,忍辱負重將他養大,為了讓他的束脩看起來不太難看,被同窗笑話了去,沒日沒夜的給人干針線活,撿菜葉吃,甚至倒夜香。這種苦日子直到他考上了舉人,為了他的顏面才沒再去倒夜香,也是怕別人笑話。 正在為他湊進京趕考的盤纏無計可施時,他遇上了阿璃,母親這才能真正從那些個繁重的活計中脫身。 阿璃的茶莊子收入雖然看似不多,但對于他們家而言,簡直是太富庶了,可就連這個差別,母親都是羞于向人提起的,她不會讓任何人認為是他們沾了阿璃的光,而是阿璃這身份最低賤的商戶女沾了他們書香門第的光,有機會脫離商戶這個賤籍。士農工商,他們就算窮,也是最高等的。 陸煥之是很感激阿璃的,卻不料母親對這媳婦兒怎么看都不順眼,直到今日看到陳嬸,他才明白,這種不順眼并非單純是婆婆與媳婦之間的恩怨糾葛。 看到今日家鄉父老對他的恭維艷羨,這原本是他最想跟阿璃分享的美好,如今,那個人,卻早已不在他身邊。 他有些歉意地向陳嬸拱手,扶著還要繼續跟陳嬸敘舊的母親離開,陳嬸這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回到馬車上,陸母掏出帕子將被陳嬸握過的手仔仔細細地擦拭了一遍,抬手嗅了嗅,一股羊sao味兒,與她馬車上的熏香混在一起,十分膈應。 陸煥之回鄉祭祖讓江陵城迎來了一場盛況,遠在四明山的阿璃卻在看茶園子新發的嫩芽,也不知道是不是最近下的這場春雨特別滋潤,雨后嫩芽在陽光下蹭蹭地冒,連于氏都說比往年漲勢好多了。 她就指望著能借著這批春茶解解燃眉之急。人人都知道春茶是最嫩最香的,而且這種茶也是炒炒就能直接泡也能泡出清亮茶色,比那種用老茶做茶磚煮出來的茶水更漂亮。雖然口味不及谷雨時節的濃厚,但是口味清淡的阿璃更喜歡這種。 如今阿璃不敢隨便出來見人,只有清晨和傍晚,山上的沒其他人的時候才出來走走。踩著青石路,果然穩當又干凈。 “小娘子,能討口水喝嗎?”阿璃從茶樹中探出頭,只見一年近不惑卻生出華發的婦人坐在青石路上,似乎累得不輕,滿頭是汗,還在不住喘氣。 阿璃趕緊上前扶她,婦人第一眼便落在了她肚子上,阿璃心頭微微一沉,果然,就算有厚重的衣服包裹著,自己這身子已經沒法擋得住了。 婦人怕摔著她,自個爬起來,阿璃見得那雙手纖長有致,根本不是山野村婦該有的,白凈的臉龐雖然未施脂粉,皮膚嫩滑細致,保養得益。不施粉黛的臉,因為爬山染著紅云,不見疲憊,反而見動人。 關鍵是,她這雙眉眼笑起來,似乎有點眼熟。 人靠近,身上還透著渾然天成的貴氣。阿璃不由得想到了陸母,這個婆婆也總是喜歡端出官夫人的貴氣,但每次看到的只是一個空架子,因為空,所以才會在表面上虛張聲勢。而 氣質這種東西是由內而發發散出來的,就如這位大娘,渾然天成,根本不需要刻意端架子。 阿璃心想莫不是落魄的貴婦人,迷了路,走到此處? “近幾日天氣好,我跟家中仆人出來踏青,沒想到走散了,看到這邊山路修得如此漂亮,便想上來看看是什么人家住在此處。叨擾娘子了,實在冒昧得很?!边@口音也不是蜀地的。 阿璃請她到莊子里喝茶。這一喝,天黑了她的仆人也沒找過來。婦人一點不介意,反而拉著阿璃談天說地,問她平素喜歡吃什么,喜歡看什么書,喜歡什么樣的花和熏香等等,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瑣碎事。 阿璃有一種被人刨了根底的感覺,正有些尷尬,消失了兩日的顧臻回來了,一進門便看著婦人,頓時松了口大氣,“你果然在這里?!?/br> 婦人沖他招手,“阿臻過來?!?/br> 阿璃這回臉更僵了,看到顧臻的眼,跟這位婦人的眼,還能不清楚他們的關系? 阿璃似笑非笑地看著顧臻,顧臻俊臉也有點僵,母親過來,他還沒想好如何安置更妥當,尤其是阿璃身子的事情還沒找好合適的說辭,便不敢往莊子里帶,結果她自己偷偷跑出來了,害得他好找。 “阿娘你玩了一天該累了,我先給你找個房間休息?!?/br> “好好,娘不打擾你?!鳖櫮钙鹕?,又看了阿璃一眼,視線落在阿璃的肚子上,那笑容便又慈祥和藹起來。 阿璃被狠狠噎了一下,完了,這分明是看孫子的眼神啊。 阿璃羞惱至極,顧臻安頓好顧母,端著一張面無表情的俊臉在阿璃對面坐下,煮了水,將前兩日炒制的新茶丟進水里,茶葉清香瞬間飄了出來。 他饒有興致地問:“你們就是這樣判斷茶品是好是壞?”的確這樣清水沖泡,比煮茶更容易嘗出來,因為煮茶時,對烹煮方法十分講究,不同的人煮出來的口味就會不一樣,這樣清水泡卻能抵消這樣的差異,而直接品出茶香差異。 阿璃看著他,“我身子現在如此明顯,你真的看不出來嗎?” 顧臻放下茶杯,正襟危坐,也不問。 阿璃反而不淡定了,“你就不問問這孩子是誰的?”這個家伙肯定是覺得是自己才對她這么好! 顧臻擺出一副還用說的表情。 阿璃氣結,為什么這個男人這么欠揍? “孩子不是你的!”阿璃幾乎是沖他吼出這句話的。 “沒關系?!?/br> “……” “不管這孩子是誰的,我都決定當他爹?!?/br> 什么? 阿璃忍不住用手指掏了掏耳朵,還順手捏了一下耳垂,呃,有點疼。 “阿璃,嫁給我……” 第41章 顧臻早料到將事情直接抖出來阿璃會否認孩子是他的。從她連江家人都保密的情況來看,只怕她是打算偷偷生下孩子,默默撫養,不跟任何男人扯上關系。 她之所以這么做,肯定是因為顧慮著對方的身份。 陸煥之受清平公主青睞,她是要顧慮,而自己,曾經打算與國公府那位青梅竹馬成親,若有這個孩子,也會顧慮。 顧臻直到前幾日才想明白阿璃這種心思,弱者為了自保某些想法的確不是他這個從出生就高高在上的人一下能明白的。 他已經決定了,這個孩子不管是誰的,既然阿璃要自己撫養,那么,他就勉為其難的全盤接手吧,誰教他真的將她放心上了呢,只要她心里不再有陸煥之,就算孩子是陸煥之的又如何? 當年若沒有父親,他也沒有十多年正常的生活。 “嫁給我,由我來當孩子他爹!”顧臻再次說道。 這簡直是阿璃活這十九年來聽過的最大的笑話。這個曾經一手遮天,野心勃勃,以權勢為重,從不談兒女私情的家伙竟然讓她嫁給她。 她首先第一反應是,自己身上可是有什么可利用價值,比如,其實她不是江家人,而是皇帝某個寵妃因為內宮爭斗逃出來,生下的公主,說不定龍椅上那位正到處尋找她的下落,被顧臻率先察覺,奇貨可居,于是才來了蜀地。 呃,可是她很確定自己的親生父母啊,雖然她繼承了母親的大部分容貌,但是也繼承了父親的某些特征。 不是這樣,那或許她是吐蕃或者突厥這種強邦敵國流落在漢地的貴族后裔,可能還是那種權勢滔天的家族后代,娶了她,就能建立起兩國邦交,鞏固他在朝中的地位。 呃,可是,她身上沒一點長得像吐蕃和突厥人的,父親母親也沒有。 “你、有聽到我說話嗎?”顧臻發現面前的人在神游天外。這種時候,女子不該羞紅了小臉蛋,淚眼汪汪才對嗎?或者,孕婦的表現方法跟尋常小姑娘不同? 阿璃抬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黑洞洞地吸附著顧臻所有意識,她說:“我爹娘是土生土長的蜀地人,我也不像外族人,你是不是搞錯了什么?” 這神奇的腦回路讓顧臻完全接不上軌,他忍不住伸手過來摸了摸阿璃的額頭,溫度很正常,不像生病的樣子,莫不是被自己突然說的這話給嚇壞了?或者是母親之前說過什么,讓她腦子不太好使了? 顧臻斟酌了一下,不太確定地說道:“這事你可以慢慢考慮,不急,我等得起?!?/br> 阿璃更懵了,歪了歪腦袋,“你,沒病吧?” 顧臻難得擺出個瀟灑大方的姿態生生被她這句話刺激得一震,轉頭看她那傻樣兒,俗話說一孕傻三年,或許,她真的只是變得更蠢了而已。 顧臻揉了揉她鬢邊的小雜毛,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我去給你做飯,你等一會兒?!痹袐D貪吃,好好養養,說不定就沒那么傻了。 阿璃點點頭:果然病得不輕,一個三鎮節度使鎮遠侯竟然打算親自下廚,陸煥之那個窮書生曾經都十指不沾陽春水。 江陵城,天香樓。 所有人坐定,陸母環視一周,心里有些不舒服。她原本以為是江陵城的官吏為他們接風,結果陪同林文淵的竟然是江家的人。 江英、江雄、柳氏以及江婉都來了,而林文淵就帶了江瑤這個小妾,正室反而沒出席。 陸母對江家本就不待見,如今看到一個小妾登堂入室,代替正妻位置來見客,讓她這個丈夫被小妾害死,人死了,還要讓她這個正室為他們生前的揮霍還債,她就恨得磨牙,面上便愈發高冷。 扯扯嘴角笑笑,陸母問道:“林夫人怎么沒來?” 一句話,滿場尷尬。江瑤知道這個陸母刻薄挑剔,率先說道:“jiejie今日身體不適,沒來接風宴,望夫人見諒。為表敬意,我代jiejie敬夫人一杯?!?/br> 江瑤自認為話說得漂亮,叫人挑不出一絲錯兒來,一杯下肚一滴都沒留。陸母也喝了酒,但是只是嘴唇在酒杯上碰了一下,都沒完全沾濕。 江瑤看了,壓了壓眼皮,將怨氣掩去。若不是要來探探陸煥之對江家的態度,她才不會來見這個老妖婆呢。 這都怪阿璃那個小賤人,跟陸煥之一合離,誰知陸煥之就飛黃騰達了,如今還領了監察御史的職責來蜀中,蜀地哪里有人敢得罪他。如今整個江陵城都在傳陸煥之要當駙馬,他們小小一個江家更不敢得罪。 而他如何看待江家,也直接關系到江家是否還能在江陵城立足。也不知道阿璃有沒有跟陸家鬧出什么不可調和的矛盾。 陸煥之在坐席上沒看到阿璃,也沒看到江勉,心頭難免有些失落,席上便少了些言語,林文淵問起,他只道是舟車勞頓,有些疲憊罷了。 林文淵只得適可而止,那些想打探的事,便都咽了回去,宴罷,親自送了他們回去。陸家還是以前的陸家,只是以前破敗的陸宅,被修葺一新,干凈又整潔,花圃也重新整理過。 林文淵有些忐忑,若按他自己的意思,直接把這座宅子推倒重建,可畢竟是陸家祖宅,根基是不能動的,更不敢改變風水,連花圃中的花草樹木都是曾經在原地有種過的。 “我無意冒犯,只是不久前從這里路過時,看到府上門鎖已脫落,還有乞丐出入,所以才打掃修葺了一下?!?/br> 這話說得委婉含蓄,陸宅的修葺也十分得體,真的只是在原來的基礎上精心修葺,這種明明動了一些地方還要讓人看不出來動了,保持原滋原味,這可比推倒重建還難。 這份用心,陸母一眼就看出來了,并且理所當然地接受了。 “勞林明府費心了?!?/br> 見得陸母這般挑剔的人似乎都挺滿意,林文淵便也放了心。陸煥之臉色端得風平浪靜,根本看不出他情緒,讓綠瑩侍候母親休息,陸煥之招呼林明府在正堂坐下。 “林明府不告而修葺我祖屋,這算是向我這個監察御史行賄么?” 此事若傳入長安,他這個御史頭銜是遭人詬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