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第2章 舊事 陽春三月,長安城春寒料峭,清平公主招了駙馬,三鎮節度使顧臻娶了陳國公之女,可謂雙喜臨門,龍顏大悅,解宵禁三日,普天同慶。 越過秦嶺的蜀中,一支迎親隊伍,稀稀拉拉十余人,走在坡道上。陪侍在喜轎旁的是江家主母身邊的三個侍婢。 江家也是個小康之家,雖不多么富貴,卻也是十里八鄉數一數二的富戶,侍婢比尋常小門小戶的娘子還要嬌嫩些。 這山路沒走到幾里,歇了無數回,一路哀嚎連連,就差讓人將她們抬著走了。 “別再磨蹭了,小心誤了時辰!”喜娘好心催促道。 不說還好,此話一出,三個侍婢干脆一屁股坐下不動了,直噎得喜娘一個白眼差點沒背過氣去。 江璃的母親去得早,前兩年,父親染了病,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終究沒熬過去。父親這一脈,只剩得一個姨娘帶著個未成人的弟弟,江家的生意便交給了二房。二房娘子出了名的刁蠻刻薄,任性潑辣,調、教出的侍婢又豈是省油的燈? 眼見得三個侍婢如此作為,迎親的只得干瞪眼。有些個眼明心亮的,忍不住在心頭尋思,江家明明答應了親事,還如此折騰,也不知道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終究這是喜事,不好鬧紅了臉,各自都隱忍著。隊伍一時便擱置半道,沒得動彈。 儐相們盡皆看向新郎趙阿四,趙阿四坐在馬背上,他本是一魁梧莽漢,此刻一身紅紗單衣,著白裙黑靴,頭一回穿得這般整齊好看,連平日不刮的胡子,今日也修成了時下青壯年男子最流行的美髯。 身姿挺拔,目光堅毅,遠遠看去,不像個屠夫,倒像個將軍。他端肅著一張黑臉,時不時朝喜轎看過去,滿腹心思都在轎中人身上,全然沒被這些個糟心的婢女影響。 忽然轎簾一動,趙阿四立刻目視前方,眼觀鼻鼻觀心,只是那耳朵豎得老高,聽那頭阿璃對喜娘說:“但走便是,不必理會她們?!?/br> 這個她們自然指的是侍婢。 這倒是個拎得清的。喜娘仔細打量著這位新婦,眉目如畫,即便在昏暗的夜色中,也透著一股子明艷,讓人挪不開眼,只是那雙杏眼,十分空洞,并沒有對準她的臉。 喜娘心疑,難道傳言是真的?她不動聲色地拿著喜帕在她面前揮了揮,阿璃的眼睛眨也未眨一下。果然如傳言一般,瞎了。 隊伍重新出發,留得三個侍婢在原地干嚎了兩聲,所有人就當沒聽見。阿璃坐在轎子里,晃晃悠悠。她眼睛也并非全瞎,只是看東西模糊,天一暗,便越發困難。 自從抱著那個剛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哭了幾日,她的眼睛便這樣了。 從臨沙縣回來不到半月,她便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當時她很是惶恐,不知道該不該生下來,但姨娘嬸母卻表現得特別熱心,都勸她將孩子生下,也好做個伴。而她,私心里,的確很想要一個孩子。 她并沒有做他想,畢竟是一家人,她又怎么想到那些彎彎繞繞的算計。直到后來她無意間聽得嬸母勸姨娘說,陸郎入京做京官,前途無量,他日看在孩子份上,說不定夫妻能重修舊好。 誰知道,不久陸煥之便與清平公主定了親,江家人傻了眼,一時不知是禍是福,便將她懷孕的事先壓了下來。 而她更知道,這孩子不是陸煥之的。陸煥之不可能告訴清平公主她與顧臻的關系,此事若傳清平公主耳里,只會被她當做是陸煥之的孩子,誰知她容不容得下自己夫君與他人生的孩子,以得她的地位和手段,要將他們母子出去,易如反掌。 至于顧臻,坊間盛傳他與陳國公府的婚事,若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孩子,這婚事怕也是會有些妨礙的。那樣的男人,誰又能保證他會顧念骨rou親情? 盡管她想到了所有的威脅,也十分小心謹慎,入口的東西沒有一樣不親自看過,但最終這孩子還是不足月便出生了,生下不久便夭折。 她不是個糊涂人,知道孩子的死不是偶然,她眼瞎也不是偶然,只是為了洗脫干系,孩子的事情,被隱瞞住了,而江家也斷不會讓她死在本家,而現在,她被嫁了出來,隨時便可動手。 她不能讓孩子白死,也不能讓自己白死,也許這是她最后的機會! 后面的侍婢不哭鬧了,也跟了上來,只是開始口沒遮攔,“偷漢子”“狐媚子”“破鞋”等等,話語不堪入耳。 “都給我閉嘴!”趙阿四忍無可忍,厲眼掃過來,他生得十分彪悍,不發怒時還讓人敬畏三分,這動得真怒來,直嚇得三人一抖。 江家侍婢也是見過世面的,哪里會被他一個山野屠夫嚇倒,反而說道:“喲,這還沒拜堂呢,你就當自家人護著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你比那陸郎可差了十萬八千里。那陸郎身為縣令還壓不住這根出墻的紅杏,你一個屠夫,嘖嘖……” 趙阿四氣得七竅生煙,若換做平日,這種刁奴他早一巴掌抽過去了,可這是江家人,是阿璃的人,在拜堂之前他不能越了規矩。 其他人也面面相覷,這種話,私下里說說是一回事,當眾罵出來,換個臉嫩的,當即怕就要自盡。 江璃自然知道自己的名聲是如何敗壞的,若說陸煥之是始作俑者,那么江家便是為虎作倀。這些人,容不下她! 她悄悄掀開簾子,終于看到了一點紅光,那是她叫弟弟阿勉為她做的記號。路段差不多了,叫停了花轎。趙阿四翻身下馬,小心翼翼地靠上前,道:“‘璃娘不必為這等賤婢動怒!” 阿璃的身子不好,他知道,生怕這些賤婢把她氣出個好歹來。 江璃神色十分平靜,“左右不過三個賤婢,我江璃再不堪,也是江家的主子。按江家家規,擅議主子是非者,重責二十,污蔑主子清譽者,重責四十??丛诮袢瘴掖笙仓?,便賞三十大板吧。我身邊沒有家奴,先借四郎的人手用用!” 一行人早想教訓這三個賤婢了,聽得阿璃如是說,個個摩拳擦掌。喜娘冷汗直冒,趕緊勸道:“今日娘子大喜,還是該避忌著些!” “她們便是欺著我今日要避忌才口無遮攔,我何不成全她們!新人既然不宜見血光,我便去那頭吹吹風去,你們的板子不必留情?!?/br> 任憑身后哀嚎一片,江璃頭也不回,由喜娘扶到旁邊小道上吹風。那邊打得哇哇直叫,喜娘時不時探頭探腦,掩嘴而笑,阿璃便讓她兀自去瞧熱鬧,自己反正瞎了,也不會亂走,打完了收拾干凈了,再來接她。 喜娘不疑有他,當真回去瞧熱鬧,可待那頭打完,哪里還能找到江璃的人。 喜娘一拍大腿,“遭了,娘子逃了!” 趙阿四猶如一頭猛獸出籠,徑直朝阿璃消失的方向沖去。 天黑,山路崎嶇,阿璃一個瞎子,能跑哪里去? 阿璃遠遠聽得身后的聲音,跑得更快,腳下被碎石絆倒,骨碌碌滾了好遠,身上的衣服也蹭破了,手肘膝蓋皆火辣辣地疼。 聽見腳步聲,她趕緊藏起來,粗重的喘息,她能清晰分辨出其中的焦急,無疑這是趙阿四,他竟然追得這般遠了。 待腳步聲遠去,阿璃才鉆出來,剛沒走幾步,只覺身后一陣陰風,夾著淡淡的檀香味兒,她方要回頭,一只手撐住她后背猛地一推。 前面正是一個轉彎道,沒有前路,她的身體瞬間落了空,朝山崖下砸去…… 明明那三個賤婢被打廢了,不可能對自己下手,明明她已經很小心了,到底是誰還在暗中監視著她? “阿璃!”趙阿四看著江璃的身子跌落懸崖,撲將過來。他的聲音回蕩在山谷間,聽起來竟然有些撕心裂肺。 阿璃閉了眼,萬念俱灰。突然,她的身體被人抱住,她猛地睜眼,看不清他的臉,但卻看到他眼中閃亮的光。 他說,“我不該逼你的……” 阿璃如死水般的心湖泛起一陣漣漪,這個人,竟然愿意跟她一起去死? 不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錯了! “嘭”地一聲響,阿璃摔在了rou墊上,依然被震得頭眼昏花。趙阿四來不及痛呼一聲,便見一塊巨石朝他們砸下來,他翻身而起,巨石重重砸在他背上,江璃只聽得一聲響,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趙阿四憋著最后一口氣,抖抖索索地從胸前掏出一只荷包,從里面拿出一條鏈子。 “那年廟會,你掉的,我一直放在身邊,想著某一天能親手還你……” 阿璃感覺到有東西被塞進手里。 “我放你走……”趙阿四最后說。 那一刻,阿璃動搖了??墒撬日l都清楚,她留下,只會連累無辜之人。她翻身爬起,身上的骨頭感覺都要碎裂了,眼睛這下是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自然,也沒看到身后的人在她離開那一剎那,仿佛耗干了最后一絲力氣,“噗”地一聲,趴在地上,巨石壓碎了他全身的骨頭,鮮血四溢。 阿璃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輕輕喚了一聲,沒聽到趙阿四的回應,她心中發慌,搖搖晃晃站起,試圖走回去,一股檀香襲來,冰涼的長劍穿胸而過,沒有摔碎的心臟在那一剎那被長劍的鋒刃攪碎了。 阿璃倒在地上,終究,她還是沒能逃脫…… 第3章 合離 阿璃站在街頭,茫然地看著四周。大概一無仆役在側,二無幕籬掩身,來往的異族人,盡皆向她投來怪異的目光。 前一刻她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攪碎了,而下一刻她便站在了這里,感受干燥的空氣施虐皮膚的滋味,嗅著空氣濃重的泥沙,這是安北都護府! 即便只去過一次,她卻清楚記得。 此刻自己身上穿著逢年過節才會穿的盛裝,身上傳來的疼痛感,不是跌落懸崖的震疼,而是某種不可言說的感覺,轉頭便能看見三鎮節度使下榻的宅子。 唯一不同的是,此刻她的左手中指多了一枚血紅色的戒指,在蒼白的手指上異常醒目。戒指的血色像在流動著,分外妖異。 她凝目注視,毫無疑問,她的眼睛看得清楚明白,沒有一點灰暗渾濁,她也不再是那個瞎子阿璃。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璃一時琢磨不透,她像記憶中一般,步行過街道,聽著沿街小販的叫賣聲,嗅到羊rou饃饃的香味,街角一個餛飩鋪坐了好些個漢人,攤主正在涮鍋,阿璃停住腳步,果然見他將涮鍋的水倒在大街上。 直到這一刻,她才確定自己是真的回來了。萬千情緒涌上心頭,壓得她紅了眼眶。 “小娘子,可是嚇著了?”倒水的攤主是位五十多歲的老丈,慈眉善目,擔憂看著她。大概像她這般裝束孤身出門,或許會讓人覺得她是遭了劫難。 阿璃可不想被人送進官府,趕緊搖搖頭。 阿璃踏進陸煥之下榻的館驛時,所有情緒已經平復。 那廂廂房,陸煥之規規矩矩坐在陸母下首,眼神空洞,整個人像是xiele氣,蔫嗒嗒的。 陸母坐在坐榻上喝茶。如今盛世,喝茶已經很普遍,但要在這邊陲異族之地,喝上醇正的茶水,那無異于癡人說夢。 陸母被羊油的膻味熏得皺了眉頭,卻依然端莊高貴,端著茶盞抿了一口。入口的味道更是怪異,這回她連眉頭都懶得皺了,對坐在下手坐席上的陸煥之道:“看來顧侯對阿璃很滿意,這是你的機會,不要再錯失了?!?/br> 陸煥之幼年喪父,是母親含辛茹苦將他拉扯大。母親本是出生書香門第,曾經也是蜀中數一數二大戶人家的嬌娘,自從跟了父親,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她將一身翻盤的機會都寄予他這個兒子身上,管得自是嚴苛些。更容不得他行差踏錯一步,毀了她所有希望。 陸煥之一直孝順,不敢辜負母親期望,也十分爭氣,十四歲便中了舉人,被十里八鄉譽為天才少年,十七歲更是中了進士,在殿試上被欽點為探花郎,陸家的祖墳都要冒青煙。 可唯獨阿璃這件事上,他違背了母親的心意。阿璃生得濃艷柔媚,這與母親喜歡清新寡淡的口味不服,她覺得這樣濃艷柔媚的女子天生就是狐媚子,不能安于后宅,相夫教子,只會為夫家招來禍端,禍水是也。 陸煥之知道,這皆源于父親納的那房小妾,奪了母親的寵,最后還掏空了父親的身子,早早辭世,留下他孤兒寡母,相依為命???,這關阿璃什么事? 母親將阿璃送人,他是生氣的,可在這樣的母親面前,他卻一點脾氣都發不出來。因為他知道,母親的所有抉擇都是為著他好,這些年在臨沙縣的苦日子,他已經受夠了,每每看到母親鬢邊白發不知何時又添了幾根,他便覺得自己很是不孝。母親一把年紀,已經等不起。他需要一條捷徑直達龍庭,讓母親引以為傲,讓她能夠安享晚年。 可是,阿璃,教他如何放得下? “多想想你的前程,這些兒女私情便不足為道了?!标懩缚创┝藘鹤拥男乃?。 就在此時,侍婢綠瑩在外稟報:娘子回來了。 “她怎么還有臉回來?”陸母將茶盞重重磕在小幾上,茶水中油花灑了兩滴出來。 “阿璃是被你們送出去的?她何曾犯過什么過錯?是我們陸家對不起她!”陸煥之憋了半日的話終于吐出口。 陸母瞬間黑了臉,綠瑩見得此情景,趕緊進來為陸母撫胸拍背。她是自小便被陸母帶在身邊的,還是陸煥之初通人事的通房丫頭,原本以為陸煥之成了親,也會順便給她一個妾室的名分,沒曾想,打江璃進了這陸家門,陸煥之連正眼都沒看她一眼,甚至還刻意回避與她相處,半點舊情也不念。 她知道,陸郎這是顧忌著那個江璃。 陸母也多次提醒陸煥之,江璃不能生,便讓她生一個,名正言順地給了名分,陸家也有了后??申憻ㄖ鸵恍膿湓诮砩?,寧肯違逆母親也不屈從。這更是讓陸母把江璃給恨上了。 綠瑩把這些彎彎繞繞看得清清楚楚,若真要陸郎在陸母和江璃之間選一個,毫無疑問,陸郎只能選陸母,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不認這個母親。正因為知道這一點,她才能委曲求全,溫順乖巧地待在陸家,將陸母和江璃那個賤人伺候得服服帖帖。 那日,她奉陸母之命將江璃親手送到顧侯下塌處,心想終于可以擺脫這個妖孽了,誰知道這個賤人竟然轉頭便回來了。她哪里來的臉? 陸母自恃是有涵養的人,即便再憤怒,舉手投足也不會亂了分寸。 “你是在怪母親?”冷颼颼一句話,鉆進耳里,陸煥之便再也安坐不下,壓下怒火,趕緊起身拱手請罪,“兒不敢?!?/br> “我看你敢得很!” 陸煥之低頭垂眸,不言語。 陸母不想為個女人跟兒子鬧翻,軟了語氣說道:“你前腳剛走,她便跟了回來。為娘擔心的是顧侯那邊不好交代。若是怪罪起來,為娘再苦再累都能忍,可你怎么辦?我也一把年紀了,過好過壞也沒多少日子??赡悴灰粯?,你的人生才開始!” 其實陸母如今也不過剛到不惑之年,只是常年cao心,早生華發,看著像是五六十的老婦人。陸煥之閉了閉眼,是他太不孝了,連累母親一起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