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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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航顯示離目的地云錦現代城還有一公里,車上,許蘇對韓健說了瞿凌案的疑點:“按說老婆剛剛懷孕,于情于理都不該一心求死吧,我聽程嫣的意思,瞿凌怎么就不想活了呢?” 韓健說:“也不奇怪啊,老瞿這人學校里就擰巴,沖動殺人以后,肯定悔得想死?!?/br> 許蘇還是懷疑:“可聽程嫣說,他也沒認罪啊,進了檢察院后就一言不發了?!?/br> 韓健說:“他自己就是檢察官出身,故地重游卻是階下囚的身份,鐵定不痛快?!?/br> 這話情不通,理不順,也就韓健這樣的彪貨敢說也敢信,但因漢莫拉比獨特的正直屬性,便似又有了幾分道理。許蘇不再說話了。不食豬rou睇豬跑,他在君漢耳濡目染這些年,總覺得案子沒想象中那么簡單。 云錦現代城是個挺高檔的小區,因為近期死過人,小區門禁比過去森嚴不少,瞧著高墻大院死氣沉沉。也就小區門口一片開闊空地,幾位大媽正在跳廣場舞,桃紅色冰絲舞裙整齊劃一,生機勃勃。 傍晚時分,有風吹送,暮云逶迤來去,像潑翻了的顏料。s市的黃昏總是美得令人心悸。許蘇一旁觀瞻半晌,瞅準一個表現欲最強烈的大媽,走上前去,晃悠著手中明珠臺的職工證就跟人嘮嗑。對方見是明珠臺,立馬卸下警備擺上笑容,很有意向跟他聊聊。 死人到底是件晦氣事情。怕人生出抵觸心理,許蘇不說自己為兇殺案而來,卻自稱《不老女神》的選角導演。他挨個管那些老太太叫jiejie,夸人顏值高,氣質好,上了節目一準能火,反正現學現賣,把那劉導忽悠他的那套悉數使出,哄得一群老太太咯吱亂笑,宛若二八嬌女。 許蘇的女人緣向來不錯,但僅限于上了年紀的女人。萬花叢中一點綠,他被大媽們團團圍住談笑風生,大媽們則個個猶如煥發了第二春,看得韓健眼睛都發直了。 見大媽們都不再把他當外人,許蘇適時切入正題,問她們:“聽說你們這里發生過命案?” 眾大媽七嘴八舌一擁而上,嘁嘁喳喳說了不少,歸納起來就是鄒杰的老婆叫譚樂玲,鄒杰為人挺和善,但譚樂玲相當兇悍,仗著老公賺得不少,自己本家也有錢,平日里愛好廣雜,還有一群不三不四的朋友。 許蘇問:“哪類朋友?” 一位大媽忽然故作神秘,湊頭到他耳邊,吐出兩個字:“毒友?!?/br> 鄒杰的老婆吸毒確在意料之外,許蘇倒抽一口氣,與韓健對視一眼,目光在說:法院外頭鬧事的八成就是這些人了。 “那犯罪嫌疑人的老婆呢?有人見過沒有?”許蘇想了想又問,“鄒杰是人上司吧,借職務之便強迫別人跟他睡,也是有可能的?!?/br> “呸,哪是強迫,就是小三?!绷硪晃淮髬屨f,“我有回碰巧在街上撞見過姓鄒的和那狐貍精,兩個人是又親又啃,又摟又抱,瞧那纏綿黏糊的勁兒,說是被強迫的,誰信?” 這話不可盡信,像程嫣這樣的美人,太容易吃長相的虧,她的溫婉美麗皆是罪過,經心存嫉恨的人反復搓揉勾畫、摧毀又重塑之后,一個最符合群眾預設的形象呼之欲出。 狐貍精。 但這話又不可完全不信。 許蘇想起那些年校園內峭立的桃花,瞿凌與程嫣,多么天造地設的一對。 第十四章 嗨藥 g市市委書記趙剛被雙規了,其家屬第一時間就請來了傅云憲。 職務侵占與貪污受賄這類案子的當事人最樂意找傅云憲,傅云憲也最擅長在這類案子中顛黑倒白,賄款常常能被他辯成借款或投資理財,最不濟也是受賄而不枉法,名目之巧令人嘆為觀止。所以他人不在官場,名氣卻在,落馬的貪官們簡直奉他為菩薩,還在臺面上的那些也都對他客氣有加。 鄭世嘉原本主動請求陪王伴駕,結果臨時要趕個節目通告,這差事就落到了許蘇頭上。 大明星眼紅得厲害,但許蘇壓根不想去。 一方面,他不爽傅云憲出爾反爾不接瞿凌的案子,另一方面,他跟著傅云憲來這地方不止一次,每回都是替當地的黑社會辦案子。這里說的黑社會,不是港片里重情重義的山雞哥,而是真真磨牙吮血的一群亡命徒、cao刀客,殺過人,販過毒,賣過槍,隨便哪條罪名都夠槍斃的。 外頭一度傳過傅云憲涉黑,到底夠不夠得上,許蘇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每回飛機落地于機場,自窗口望見這座蓊蔚如雨林的城市,他總會懷疑自己有來無回。 g市,g省省會,國家中心城市,發達程度不遜于s市,但整座城市的氣質與s市那種裝腔作勢的矯情勁截然不同,它更潑辣,更生猛,更不屑偽裝掩藏。 天黑之前,滿城衣冠,天黑之后,遍地禽獸。 第一次陪傅云憲來g市時,差不多是在許文軍剛剛翻案之后,當時傅云憲名噪全國,插手了一個刑民交叉的大案。 后來他的當事人被對方找人綁了,傅云憲提了一箱錢去救人,許蘇不放心,也打了輛車,悄悄跟在后頭。 許蘇不敢跟得太近,怕泄露行蹤,待趕到約定見面的廢棄工地時,傅云憲已經跟人打起來了。 一個打四個,場面異常慘烈。 地上已經倒了兩個,一個鋼筋穿透面部,好像已經暈了,另一個捂著肚子翻滾,哼哼唧唧的。 還有第三個,傅云憲跨坐在他身上,顯然經過一場貼身rou搏,兩人都渾身帶血。處于下方的家伙已經奄奄一息,但傅云憲仍不停朝他臉上砸下拳頭,像發怒的獅子。 那張年輕的臉血rou模糊,已經被傅云憲的拳頭砸得稀爛。那個被綁的老板抱著他的那箱錢,躲在角落里瑟瑟發抖。 “廢物!”見那老板只顧自身安危,完全袖手,許蘇怒罵一聲,回頭抄起一塊板磚,自己撲上去拼命。 一躍跳上一人的后背,一板磚將這個同樣打算從背后偷襲傅云憲的流氓撂倒了。許蘇正得意,回頭卻看見傅云憲抄起一截碎玻璃,就要扎他身下那人的頸動脈。 那個人早就失去意識了,這一玻璃扎下去,必死無疑。 我們國家對“無限防衛權”的使用非常謹慎,而且此時此地的情況似乎也不是這么回事兒。傅云憲是真的殺紅了眼,他跟黑社會打慣了交道,根本不想收手。 “大哥!”情急之中,許蘇撲上前去抱住了傅云憲的后腰——傅云憲剎不住車,他用盡全身力氣阻攔。 胳膊被身后人死命拉扯,手不得不停滯在半空中,傅云憲徒手緊抓著這截碎玻璃,血滲過指縫直往下淌,襯衣袖口已經全紅了。 “大哥……大哥,你是法律人,你不是殺人犯??!”許蘇拼命地抱著對方,撕心裂肺地喊,都破音了。 理智終于回歸了,傅云憲松了手,玻璃嗆啷落地,他慢慢站了起來。 按事前約定的,又來了一些那老板的手下,接他們幾個上車,還說不用擔心,這事兒一回去他們老板就能擺平了。 許蘇被傅云憲摟著肩膀往前走,跟著傅云憲上了車。坐在車里,他回過頭,通過車后窗看外面,留下的兩個手下在簡單清理現場,地上殘兵累累,一片狼藉。 傅云憲用染血的手捂住許蘇的眼睛,將他頭扭回來,帶往自己的懷里,沉聲道,大哥在,別怕。 許蘇在傅云憲的懷里仰起臉,打量著他,傅云憲面無表情地抽著煙,一口接著一口。他的額頭、顴骨、嘴角都破了,尤其頭上那道口子特別猙獰,像一張嘴,流下猩紅黏液。鮮血將這副英挺的輪廓勾勒得格外堅毅俊朗,許蘇卻感到陌生。 如果方才他來不及出聲,傅云憲真的會把那人殺了。 許蘇從傅云憲懷中起來,扭過臉,看車窗外夜色正釅,燈火闌珊。 他一路都在哆嗦。 虧得那天之后,已在黑道浸yin多年的傅云憲及時懸崖勒馬,逐漸疏遠了這層關系。這回再來g市,傅云憲白天辦案子,晚上便被人請去消遣。 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在玩德州撲克,臺面上還有幾位g省的有錢人,有做正經生意的,也有游走于法律灰色地帶的,有g市當地的,也有慕傅云憲之名遠道而來的。他們無一例外都視金錢如糞土,玩得很大。 其中最有錢的就是齊鴻志,他老婆是曾經紅極一時的電影明星,生了個兒子取名齊天,人如其名,據說小小年紀就沒干過一件好事兒,在g市相當無法無天。 齊鴻志坐傅云憲身邊,另一邊坐著的是當地一個黑老大,叫馬秉元。 馬秉元綽號“南娃子”,是個顴弓高隆下巴尖削,面向相當不善的男人。他對傅云憲倒是客氣,喊了傅云憲一聲“傅爺”,替他點上了一支雪茄,問他這是古巴的上等貨,是不是不同凡響? “洋貨未必就好,裝逼的意義大些?!备翟茟椀鹬┣?,見腿上坐著的許蘇別別扭扭一臉不樂意,便狠掐了一把他的屁股,哄道,“坐好,今晚贏的錢都歸你?!?/br> 傅云憲每回玩得很大時都喜歡讓許蘇坐在自己大腿上,理由是,手氣好。 有個老板頭一回見傅云憲,一直暗暗打量著許蘇。這倆以叔侄互稱,但明顯不止于叔侄關系,看似親密無間,又絕非情人之間,委實古怪得很。 別人心懷不善地看著他,他便氣勢洶洶地回看而去,用眼神告訴對方:我就是旺我叔,怎么啦? 馬秉元說:“一個小兄弟自己制了一點嗨藥,也就隨便玩玩,沒想到被公安逮了,還請傅爺想想辦法,把人撈出來?!?/br> “我介紹個律師給你認識,專于毒辯,比我更擅長這類案子?!边@話不是傅云憲自謙。嗨藥就是k粉,醫學上稱氯胺酮,5倍于海洛因的槍斃克數,就夠判死刑的。毒品案涉及國家安全,一直是嚴打對象,能讓馬秉元開口相求,必然不是他口中“隨便玩玩”那么簡單,保人一條命對傅大律師而言倒是不難,但他不稀得為區區三五百萬的代理費去磕公權力。這個馬哥雖面似煞星派頭十足,其實也是個小角色,他上頭還有一個老大叫胡石銀,又稱四爺,多財善賈,近兩年已經成功洗白。傅云憲跟胡四關系更為密切,那些涉黑傳聞也都是圍繞他的。 一桌人越賭越大,也不知是不是齊鴻志有意籠絡故意放水,傅云憲手氣奇好,一晚上只贏不輸,轉眼已經幾十萬入賬。 許蘇敏感地意識到,這個齊鴻志有求于傅云憲。 果不其然,輸了幾十萬的齊鴻志終于開口了:“傅爺,我家小天最近出了點事情,不知道能不能請您幫幫忙?!?/br> 齊鴻志雖然把兒子寵得不成樣子,但自己還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提及這事兒頗有些不好意思:“這孩子也不學好,平時喜歡去酒吧玩玩,前些日子他在酒吧里遇見一個叫小蕓的小姑娘,聊得還挺投緣,多喝了兩杯,就把人家帶回了酒店,姑娘可能半推半就,他稍稍動了點粗……” 許蘇暗道:半推半就?說得好聽,不就是強jian么。 傅云憲咬著煙看牌,壓根沒把這事兒當事兒,淡淡道:“年輕人么,血氣方剛,一時沖動是難免的?!?/br> 齊鴻志又說:“關鍵小天還不是一個人,他跟兩個朋友一起去的,他們就……他們就輪流發生了性關系……” 得,還是輪jian。 齊鴻志說:“我們已經去那個酒吧查房過了,那姑娘是在那地方推銷洋酒的,清清白白的姑娘也不會深更半夜在酒吧混著么,作風本來就有問題……” 許蘇聽不下去了,冷不防插了嘴:“別說酒類公關就是真的賣yin女,也有性自主權,只要是違背婦女意志強制性交,就構成強jian罪?!?/br> 齊鴻志擦了把汗:“這個我知道,我知道……” 傅云憲笑了聲,捏捏許蘇屁股:“叔叔談案子,別插嘴?!?/br> 齊鴻志繼續說,“那女孩的男朋友報案前來找小天,說是他女朋友被我兒子強jian后得了性病,什么酵母菌絲炎……要一筆錢私了,他們好去治病?!?/br> “外陰yindao假絲酵母菌病,”齊鴻志已是結結巴巴,但傅云憲說起這些令常人面紅耳赤的名詞平靜自若,“這是女性常見的yindao炎癥,主要是自身傳染,并不是性病?!?/br> 其實就是價錢沒談攏,齊鴻志以為自己財大氣粗,公安方面又有人脈,完全不想理會兩個打工的,沒想到對方真的報了案,上頭還很重視。 齊鴻志說:“還有一點,案子經媒體報道以后,輿論壓力挺大……” 馬秉元插話道:“正常,老百姓都仇富?!?/br> 傅云憲道:“那就直接民事起訴,狀告該媒體報道嚴重失實,侵犯了你的個人名譽?!边@案子在傅大律師眼里太小了,他咬著煙,不緊不慢地說:“這個案子的基本事實可以這么推定,齊天沒有強jian小蕓的主觀故意,雙方系自愿發生性關系,小蕓男友因醫藥費難籌,遂起敲詐的念頭……” 聽這意思是要把輪jian辯護成“佛跳墻”,許蘇如坐針氈,把手里大堆籌碼撥弄得啪啪響。傅云憲可能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對他說,嫌悶就出去玩玩吧。 人還沒走,馬秉元突然一把拽住許蘇,從隨身攜帶的黑皮箱里取出幾沓人民幣,一股腦全往他手里揣,他說,這是叔叔給你的零花錢,去古玩街轉轉,喜歡什么就買。 許蘇抱著滿手的錢,腦子一片空白,踉踉蹌蹌地走出去。 賭場的包間外頭有酒吧,音樂聲震耳欲聾。幾個穿著相當暴露的年輕男女,男的露著襠下二兩,女的袒著胸前半斤,一看就是k粉磕嗨了,正群魔亂舞中。這些人海洛因是不碰的,那玩意兒太猛,沾上就是個死。從許文軍到白婧,許蘇自認小半輩子就跟毒品結下了不解之孽緣,所以瞧著這些人格外惡心,一直乜斜著眼睛打量他們。 其中一個注意到他的存在,劈頭蓋臉就罵過來:“看屁看,想死?” 這伙人許蘇是不敢惹的,全是又橫又不要命的,看丫兩眼就沖過來揍你,回一句嘴能直接送你去見佛祖。 許蘇轉身就走,如水蛇般在人群中蜿蜒而過,悄無聲息。這地方他被傅云憲帶來過不止一回,也算熟門熟路。 本來想去傳說中的古玩街轉轉,沒走多遠,他就看見一個賣貨的。 老頭是個瘸的,收拾自己的攤子時走了幾步,顯得十分費勁。不過他的攤子雖小,貨品倒是挺繁雜,大件的如古瓷瓶器、皮箱繡品,小件的如佛珠、扳指還有龜齡鎖,基本一應俱全。許蘇蹲在地上挑挑揀揀,想買個什么佛家的法器擋災辟邪,結果卻被一只彩色的陶瓷香爐吸引了視線。 兩個把手,三只腳,香爐上的圖案看上去像是手工繪制的,花花綠綠的,還挺好看。許蘇把東西拿在手里反復賞看,哪知道身后突然冒出一個行人撞他一下,香爐失手掉在地上,啪,把手斷了。 許蘇嚇傻了。古董這種東西價格不好估算,搞不好就得賠得他傾家蕩產。疑心是這瘸老頭故意找人碰瓷,許蘇微微弓起背,齜牙瞪眼,跟進入戰斗模式的貓似的,打算跟對方干架到底,沒想到老頭主動開口:“我這東西是假的,收你一百五,多不?” 聽得許蘇狠狠一愣。 “你今天要碰上別人,至少得跟你說是雍乾的東西,訛你一筆,”老頭咳了幾聲,又說,“所以你要記住這個道理,以后在攤子上看東西必須先詢價,否則人家說多少賠多少,得吃大虧?!?/br> 想到自己方才小人之心了,許蘇有點汗顏,便不說話了,專心蹲在攤子前頭挑揀。這回倒是學乖了,看一件東西就問一次價,順便聽老頭講解古玩知識,別看對方貌不驚人,絕對是民間鑒寶大家,尤懂明清瓷器。 一老一少,聊得不亦樂乎。許蘇天生招人喜歡,東西還沒選中,學了一肚子鑒寶知識不說,還將老頭的身世背景與家庭情況全打聽出來。 也是蕓蕓眾生一螻蟻,上有八十來歲的母親,下有先天腦癱的孫女,苦人兒。聽老頭說,年前出了一場車禍,肇事司機跑了,沒撈著一毛錢賠償,所幸傷勢不在要害,撿了條命。只是瘸腿之后搶不過年輕力壯的攤主,原先古玩街的位置被人占了,不得不將攤子挪了地方。 許蘇感到心酸,不禁說:“你又老又殘,去鬧市地段行乞,不比在這里擺攤兒賣破爛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