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蘇玉瑤又問。 覆水難收。 姜十娘此前說的話有多不留余地,此時便有多狼狽,她惡聲惡氣地看著一旁的阿敘,怒道:“你看什么看?” 阿敘除了一開始看直了眼,后來便一直垂著腦袋裝不在,此時遭這池魚之殃著實是冤枉,忙不迭俯身道歉。 “姜jiejie連個泥里刨食的都比不過,還遷怒他人,這般不修口德,回頭若讓人參你阿爹個內帷不修,教女無方可怎生是好?” 這話說出來,自然是沒人當真的。 御史大夫也沒這般無聊,盯著人房里這起子芝麻綠豆點的事,可姜十娘到底還是年幼,被擠兌得滿面通紅,半天才道:“你家阿蠻jiejie自然是貌美無雙,可那又與你何干?” “那你是承認自己不如我阿蠻jiejie了?”蘇玉瑤嘻嘻一笑,也不在意姜十娘言語挑唆。 姜十娘僵了一瞬,轉頭朝王文窈求助似的看了一眼。 “三娘子,十娘既已知錯,不如便就此罷了吧?!蓖跷鸟撼K令蠻瞥了一眼:“二娘子覺得意下如何?” 這是問蘇令蠻了。 王文窈是何人? 常言道,流水的皇帝,鐵打的世家。 這瑯琊王氏,傳承百年,名望臻頂,而王文窈更是白鷺書院琴棋書畫四魁首,在京畿的閨秀圈里是默認的領軍人物,這般一個右相嫡女,王氏嫡支,問蘇令蠻一個小小的從七品之女問題,換作旁人,早該是誠惶誠恐,賣起面子來了。 偏她不,她搖搖頭,恍若不知其意,剪水眸中盛滿的是清澈的小溪:“此事既是關乎阿瑤meimei,自然該由阿瑤meimei決定?!?/br> “姜jiejie既是當著書院的同窗侮辱于我,自然該當著同窗的面向我道歉?!碧K玉瑤很聰明,她對這王文窈吸了吸鼻子,道:“王jiejie素來公正仁厚,若講求公平,總不好對姜jiejie太過偏心吧?” 一句話便抓住了王文窈的軟肋。 她這人對自己名聲素來極為在乎,否則也不能經營出如此清流美名,心下一頓計較,便拍了拍姜十娘的肩膀安撫道:“十娘,此前確實你不對在先,若是回頭傳到姜伯父耳里,恐怕就不大好了?!?/br> 王文窈的話,姜十娘自然是聽的。 她一番扭捏,便同意了轉日當著同窗之面道歉,繼而憤憤地拉著王文窈便離了羽衣坊,并決定短時間內再不會來了。 “行了,走罷?!?/br> 蘇玉瑤長出胸中一口惡氣,扯著蘇令蠻袖子親親熱熱地走,邊走便道:“阿蠻jiejie,你明日便穿著這身入學,好看極了?!?/br> “阿瑤不介意jiejie與你同穿紅色?” 這亦是蘇令蠻難以理解的一點。 小娘子們總希望自己最為特別,甚至有那位高權重的公主不做衣裳則以,一旦做了,便會要求不得再往外同售相同款式的裙裳,買斷了。 這身石榴紅當時還是蘇玉瑤強烈建議幫著選的,沒料到穿來竟這般出彩。 京畿的裙裳在袖口、裙擺、衣襟這等細節上有著極為高超的技藝,定州多有不及,便當初楊廷送來的那套買自定州的紅裙此時想來,亦差了不少。 “阿蠻jiejie穿得好看,阿瑤自然就不怪你?!碧K玉瑤的邏輯顯然是與常人不大相同的。 不過蘇令蠻既然曾見過天底下最奇葩最古怪的麇谷居士,蘇玉瑤這等便不大放心上了。 幾人溜溜達達出了羽衣坊,一路走來,蘇令蠻便格外分明地感受到了長安百姓們奔放的“熱情”。 “阿蠻,你這待遇與那岫云楊郎差不離啊?!?/br> 蘇玉瑤拄著下巴,慢悠悠道。 她們兜轉的一條長街顯然屬于西市的繁華區,各色商鋪林立,來往時不時見一隊又一隊的佩刀城池衛交錯而過。蘇令蠻瞇起了眼:“威武侯楊廷?” 蘇玉瑤點了點頭,看著蘇令蠻又一次打發了來送詩送扇各種送的青年俊才們道:“剛才見過的王jiejie你大概認識的,前陣子京畿出了件大事?!?/br> “何事?” 蘇令蠻興致缺缺。 “正月十五,王楊兩家拋棄政見定下盟約,為楊清微和王文窈定下婚約,孰料三月十八,楊清微千里赴長安,一回來便悶不吭聲地跟圣人討了旨,解了這姻盟,登時將楊宰輔氣了個半死?!?/br> “但誰叫他有圣人護著呢?” 蘇玉瑤不無羨慕地道。 第100章 勢在必得 蘇蜜兒與蘇珮嵐當初亦曾在春日宴上遠遠見過楊廷一面, 不免為其風姿心折不已, 聽聞此事,險些沒咬了舌頭。 “楊郎君自己做主將婚事給退了?” 蘇蜜兒一驚一乍地道。 蘇玉瑤點點頭:“退婚一事, 當初鬧得是轟轟烈烈,只可惜苦了王娘子, 這么多年一片癡心,盡都付諸流水?!?/br> “敢情你們都知道她心慕楊郎君?” 蘇令蠻覺得自己是有點看不大明白這個大梁京畿了。 若說保守, 有著書立說,言“男女七歲不同席”;可若說奔放,亦有自薦枕席、貴婦風流之冶艷小道。 其中離經叛道第一人,當屬當今圣人的親姑姑靜岳公主。 自駙馬去后不肯再嫁,公然于別苑中養了一群面首,日日嬉戲野游, 將男子的三妻四妾發揮得淋漓盡致,可長安人卻習以為常, 并不奇怪。 只聽蘇玉瑤頗不以為然地道:“莫說王jiejie, 便整個長安城的小娘子們,除開一門心思入宮的,泰半的心思都是系于岫云楊郎之身,還有一小半便分給了瑯琊王沐之?!?/br> “奈何楊郎君素來自傲囂張, 一個兩個都沒挑揀上,也不知往后能挑上甚樣神仙般的人才?!?/br> 蘇令蠻聽得津津有味。 從蘇玉瑤言語中,她仿佛能窺見另一個她不曾臆想過的盛世長安,在這里, 不獨有風波詭譎的政治,更有兼收并蓄的大氣、異端相存的容忍,與她曾臆想過的森羅境遇截然不同。 “我從前以為,你們這些勛貴女子總要比我們這些邊地女子矜持,此時看來,也不盡然?!?/br> 蘇令蠻嘆了一聲。 蘇玉瑤撫掌大笑:“我大梁本就是邊將立國,自然少了那些酸腐規矩。不過說到矜持,明日阿瑤帶你去見一人,見了她,你便曉得,這世上還有許多自苦的女子?!?/br> 幾人順著長街繼續逛,蘇令蠻這一身紅裝極為顯眼,身量比尋常長安女子高出半個頭,本就是高挑美人,皮膚瓷白,黑發如瀑,于人群中幾乎是鶴立雞群的存在,蘇令蠻發愁地又拒了一個上前搭訕的郎君,苦笑道: “看來長安的小郎君,也不都是十分冷峻的?!?/br> 她下意識地想起楊廷嘴角那千山堆雪擠擠挨挨似的冷漠,竟覺得很是親切。 蘇蜜不快地捧著心道:“在蜜兒看來,這長安城的小郎君,俱是秋風掃落葉,冷漠得很?!焙喼笔呛档煤匪?,澇的澇死。 蘇玉瑤幾乎要笑出淚來,她揩了揩眼睛,笑嘻嘻道:“自鬼谷子好美人這一風氣盛行,長安城里便有這逐美之風了。不過——” 她頓了頓,提醒道:“這些小郎君不過是看阿蠻jiejie貌美,若要說真心,掂一掂大概也就五兩,不值錢?!?/br> 蘇珮嵐贊同道:“阿瑤所言甚是?!?/br> “等等,你們瞧那是不是大兄?” 蘇玉瑤突得停住腳步,叫住眾人,果見一身著亮寶藍緙絲水云紋圓領長袍男子背對著站在轉角弄堂的死角處,被他身子遮住之處,一抹淺鵝黃隱隱透了出來,好似女子的裙擺。 蘇令蠻面色一滯,倏地漲得發紅,目光游移。 她多年習武,眼神利索,一眼便看見“文弱”的蘇文湛正雙手捧著一個小娘子的腦袋渾然忘我地親香,不由感嘆著長安幾多勇猛之士,光天化日便敢行廉恥,一邊扯著蘇玉瑤要離開:“阿瑤,走了?!?/br> “再等等,”蘇玉瑤雙手合十,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大兄平日里便愛欺負阿瑤,一會需得抓他個把柄,好叫他以后務必老實了?!?/br> 蘇令蠻臉黑如鍋底,她就知道,憑著蘇玉瑤的小矮個兒,必是沒看明白她的世子哥哥在作甚,否則怎能不退避?自覺要撐起jiejie的職責,遮掩一二,卻已然來不及。 蘇玉瑤揚聲:“大兄!” 蘇文湛下意識地睜開眼,待意識到這把嗓子屬于何人,身子便跟石頭一般僵在了原處,也不忘乎所以了,手推著懷中女子讓她從另一頭速速離開,果見蘇玉瑤跟只炮仗一般嘟著嘴巴快速地跑到了自己身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那跑遠了的鵝黃衫子。 “大兄,你與阿露jiejie……?” 蘇玉瑤歪著腦袋疑惑道。 “小孩子家家,管大人事作甚?”蘇文湛摸了摸她頭發,柔下聲來:“乖阿瑤,大兄與你打個商量,今日所見之事,務必不能告訴阿娘?!?/br> 蘇玉瑤做了個鬼臉:“那你答應阿瑤,以后每日都帶一份百味齋的糕點回來,阿瑤便不告訴阿娘?!?/br> 蘇文湛猛地給了她一個爆栗子:“瞧把你鬼的,成,不過最多兩月?!?/br> 蘇玉瑤見好就收,“沓沓沓”踩著腳步便回了蘇令蠻幾人身邊,蘇文湛這才發覺那幾人的存在,面上一抹紅云不由更深了,乍一眼看去,竟似個乖巧的。 “大兄,我等還有些地方要逛,便先走啦?!?/br> 蘇玉瑤歡快地招手示意,另一手扯了蘇令蠻便朝巷子外走,蘇令蠻無奈地朝蘇文湛點頭示意,人已經隨之走了出去,蘇蜜兒亦與蘇珮嵐一同走開,不一會便消失在了蘇文湛面前。 蘇文湛摸了摸腦袋,忍不住道了聲:“倒霉?!?/br> 難得沐休,約了佳人,不料竟被meimei逮了個正著,還賠進去日后許多個百味齋糕點,實在是霉運透頂。 另一邊蘇玉瑤卻眉飛色舞地吐槽道:“大兄厲害,阿露jiejie素來最規矩不過,居然也被他拉著在這街市上如此孟浪。以后你們切記了,遇著大兄剛剛這樣的慣手,千萬莫理會?!?/br> “慣手?” 蘇蜜兒不解地道:“何為慣手?” “偷香竊玉的慣手?!碧K玉瑤嘻嘻笑道:“長安城里達官貴人多,最不缺的便是這自詡風流之士。大兄還以為阿瑤不懂,其實他已換了好幾個小娘子約,阿星告訴我的?!?/br> 阿星是蘇文湛身邊的貼身小廝。 蘇令蠻摸了摸鼻子,只覺得今日所見種種,實在沖擊了她對長安的許多固有印象——此時覺得,長安城表面上的冷漠矜貴,內里流淌的,卻是悶sao的熱血。 她打了個哈哈:“沒想到大兄……竟是這般人物?!?/br> “這般的慣手,長安城里多么?”蘇珮嵐一臉唏噓,顯然今日所見,亦讓她的感官大變。 蘇玉瑤“哈哈”兩聲,扯著蘇令蠻便往旁邊的筆墨齋走,“阿蠻jiejie,你明日不是要去書院了,不如去挑些筆墨紙硯來,阿瑤送你?!?/br> 蘇令蠻見她不理蘇珮嵐,不由點了點她額頭,相處了一下午,有意無意的,兩人熟稔了許多,她道:“不必,你留著買你百味齋的糕點,阿蠻jiejie這兒有銀子?!?/br> 她自然知道蘇玉瑤方才那些話真假摻半。 有些事能做卻終究不能擺在明面上,不論蘇文湛與那“阿露jiejie”到底是玩玩的還是正正經經地歡喜,可被熟人撞破了,也只好叫那小娘子匆匆遠離了,可見縱世情如此,男女自由來往仍是受壓制之事。 至于所謂“慣手”,不論長安還是定州,亦是不少的。 輕浮浪蕩男兒郎,哄得女兒把情丟,這話定州早便傳遍了。 筆墨齋雙開門實木建制,三層吊腳小樓,一進門便覺書香環繞,其內往來著書生冠的不知凡幾,不大的一間鋪子,卻盈滿了人。 筆墨齋不獨只賣筆墨之類的文房四寶,第二層第三層均被大手筆打通,通透性極強,一層書冊無數,一層名家字畫,所見之處目不暇給,書香裊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