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蘇令蠻沉聲道:“為什么?”為什么冒著這般風險,都要下這么無關痛癢的毒?在過去無數次里,明明有更好的機會,或者——為什么不干脆毒死了她? 反要以女子容貌被毀來折磨她。 她始終想不明白。 巧心搖頭:“奴婢也不明白,奴婢只求您:莫去春日宴?!?/br> 第56章 順藤摸瓜(五) “所以, 你今日之毒,果是為了不讓我去春日宴?為何?”在一室的死寂中, 蘇令蠻緩緩開口。 窗外是一片黑沉沉的夜, 連月亮都悄悄隱到了云層里。 巧心微微直起身子,在今夜的第一回 正正直視著蘇令蠻:“是,二娘子不能去?!?/br> 此言畢, 又沉默下來,再不肯多吐露。 小八在旁聽得急死,一把扯住了她袖子一疊聲地問:“巧心, 巧心, 到底怎么回事?你與二娘子說???你不是說, 你這輩子都要跟著二娘子的, 怎么會、怎么會……” 蘇令蠻嗤地笑了聲,驀地起身快走幾步,走到拔步床前, 窗邊靠墻打了一排暗屜,蘇令蠻想也不想便抽出第三個,從中掏了樣東西出來。 綠蘿眼尖,一下子便認出了這是那日在主公斬殺獨孤大司衛的房里撿的——那粉衣娘子的身后之物。 一枝粉色的珠花,用材普通,但做工精細,一看便不是定州能出的技藝,尤其攢頭上的鏤花雕刻,其下一角, 還刻著一個米粒大小的徽記——“千”字。 麇谷居士沒看明白,不由湊過去瞇著眼細瞧,作為一個多年不曾與女眷打過交道筆直的不能再筆直的郎君,他是當真沒看出什么名堂來。 “千金坊?!本G蘿小聲道。 麇谷居士這才明白過來,撫掌道:“原來如此?!鼻Ы鸱徽麄€大梁朝唯長安城有一家,在整個珠寶玉器的鑲嵌行當中其雕鏤技藝屬一枝獨秀,而出自千金坊的簪子,必有一個“金”字。 這珠花看得出是主人心愛之物,珠串的邊緣都摩挲得失了色。 蘇令蠻微微俯下身子,好心地將珠花遞到了巧心面前:“巧心,你瞧一瞧,此物……你可認得?” 巧心瞳孔微張,手心汗津津一片,緊緊攥住了新換的裙擺,硬著頭皮否認了。 蘇令蠻也不介意她嘴硬,又從窗邊榻旁案上取了一張花箋,其上粉色桃花赫然,暗香隱隱:“你猜,這是何物?” 巧心隱有所感,這桃花箋向來受羅三娘子青睞,只是不知……二娘子何時與羅三娘子有了信件往來?她蹙眉微思,蘇令蠻直接告訴她:“當日賞梅宴,你未及跟上,待我回緣客廳時,你與我說,來了一個與婉兒相似的,倏忽又走,你沒看真切,可對?” 巧心頷首:“對?!?/br> “可惜婉兒告訴我,她當日問過下人,你在跟丟我二人后,并未立刻回廳,而是失蹤了一會,這段時間,你去了何處?” 巧心低低地嘆了口氣,:“二娘子當真想知?”她本來想極力隱瞞的。誰料想一個小小的丫鬟,也會有人留意行蹤? “自然?!?/br> “可奴婢不能說?!鼻尚闹敝钡乜粗?,執拗地勸:“二娘子,莫去春日宴,宴上……” 您會丟了性命的。 “幕后之人按耐不住了?”孰料蘇令蠻接了話,一雙明眸清醒得可怕:“讓我猜猜,他是想直接借春日宴殺了我?可巧心你又為何這副模樣,莫不是突然良心發現不想我死,才跳出來下了今日之毒?” 巧心低垂的眼睫里,漸漸滲出了淚,嘴唇輕顫著:“是,巧心不想二娘子死?!?/br> 離覆子之毒,在她的控制下,只會致胖,做一個胖乎乎的小娘子,雖要受盡嘲笑踐踏,可到底生命無虞??扇羰恰?/br> 巧心不敢想下去,猛地磕了下頭:“自二娘子解毒之后,要緊之時奴婢便再近不得二娘子身邊,賞梅宴上盧伈突然出現,命令奴婢幫其打扮成羅三娘子模樣,奴婢迫于無奈,只得屈從。這便是當時奴婢失蹤的緣故,至于后來告訴娘子有形似羅三娘子之人來了又走,卻是因為眾目睽睽之下,許多人都見到了,奴婢不敢隱瞞?!?/br> 這便對上了。 “那你可清楚賞梅宴上粉衣,不盧伈的意圖?” 連蘇令蠻自己也不清楚,問這一句——究竟出于多少追根究底的心思,還是那么一點點淺薄的來自過去的個人情誼。 巧心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飽含歉意:“奴婢不知盧伈的具體目的,但奴婢卻清楚地知道,盧伈絕不會對二娘子抱有善意?!?/br> 她并未阻止,也未告知。 麇谷側坐在旁,能極清楚地看到,在巧心出口這一刻,阿蠻的臉白得像瓦上凝霜,不含一絲人氣。他伸手拍了拍她肩,嘆了一聲。 小八好像從未認識過巧心一般,委頓地坐在了地上,捂著嘴巴嗚嗚嗚地哭了起來。便她再不靈光,卻也明白,這個巧心再不是她以前認識的巧心了。 巧心低垂著腦袋,一言不發,黑沉沉的發頂,與窗外的夜色仿佛融為了一體。 蘇令蠻扶著桌,站了起來,企圖將思路理清:“所以,你幼時便下這離覆子之毒,致使我胖癥不解,為無數人嘲弄。賞梅宴接應盧伈,險致我于死境不覆;今日,你又下這草嶺菇之毒,言不想我死,可是前后矛盾?” 說到此處,竟有哽咽之意,蘇令蠻暗罵了句自己沒出息,清咳了一聲,將喉頭哽著的一塊硬是壓了下去。 “奴婢累了?!鼻尚牟⒉换卮鹛K令蠻那一段咄咄逼人的指責,言語間是不盡的倦意:“活這么多年,除開幼時一段食不果腹的日子,唯獨在二娘子身邊最快活?!?/br> 二娘子天真爛漫又心善體貼,可惜……她卻是個污泥里出來的惡鬼,縱陽光下洗得干凈,可干的事,卻是臟的。 她身不由己、不得不為,原本想著,二娘子只需一直胖下去,那么她便陪二娘子一輩子,那人也不會再注意到一個邊關不起眼的胖娘子—— 可鬼使神差的,二娘子變美了,縱不清楚自己身后那人何等身份,可這么多年琢磨下來,卻也曉得那人是見不得二娘子好的。 事情果然在越變越壞。 而她,卻已經不想再繼續了:“二娘子莫追查下去了,你斗不過的……” 蘇令蠻重新落了座,喉頭干澀,她自顧自給自己斟了杯茶,狠狠灌了下去,半晌才道:“巧心,你想岔了,縱不是春日宴,也會有秋日宴,總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那人自我六歲起,便處心積慮對付于我,一開始不要性命,那是偽善。后見我變好,又告急跳墻要我性命,那是無能?!?/br> 而能想到此等致胖手段之人——從來都只有女人。唯有女人,才會對本身容貌形體如此重視,也更知道如何毀去一個人。 “縱地位再高,我蘇府在京畿也不是沒有靠山。只是,我始終不明白——那時我不過六歲,又有怎樣的仇恨,會與一個六歲的孩童過不去?巧心,這點疑惑,你可能為我解答?” 蘇令蠻認真地看著巧心,一雙大眼仁黑漆漆一片。 巧心不以為然,鄂國公府? 若當真看中這些旁支,又如何這么多年來除了些逢年過節的節禮,不曾派人回家省過親?連蘇府的宗祠,都還是吳氏出資修建的。 她苦笑了一聲:“奴婢不過一微末介流,如何能探得高處的機密?”委實高看和抬舉她了。 果然如此。蘇令蠻并不失望,接著問:“當年我大病一場,可有那人的手筆?” “奴婢……不清楚?!鼻尚膿u頭道,一臉泰然,說到此處,她已沒甚好隱瞞的了,反正…… 麇谷居士看她面色不對,未及說話,一個箭步已沖到了巧心面前,蒲扇般的大手一揚,直接就卸了其下巴。 蘇令蠻睜大了眼睛,卻見巧心面色慢慢變紫,艱難地朝她露出了個笑臉,在這暗淡的琉璃光下,這笑猶如電光火石,把她震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小八哭了出來。 “她……” 麇谷居士看了看舌苔,甩開手,咯噔一聲重新幫巧心將下巴合上,示意綠蘿讓開,搖搖頭一臉唏噓:“太遲了?!?/br> ——太,太遲了? 蘇令蠻似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居士,一雙美麗的眼睛,溢滿了薄薄的一層水汽。 巧心艱難地嗝了一聲,咽下幾乎要出口的血氣,深喘了口氣:“二娘子,莫,莫傷心……奴婢是,求仁得仁……奴婢,來,來前便吃了,吃了藥……你莫,莫要……” 她倒抽了口氣,氣息斷斷續續:“……傷,傷心……” 巧心睜大眼睛,望著頭頂一片熟悉的紋飾,嘴角慢慢露出一抹清淺的笑意,發紫的臉,漸漸沒了溫度。 蘇令蠻蹲下身,戰戰巍巍地抱住了她,撫了撫巧心冷冰冰的臉,怔怔地看向窗外,眼淚一滴滴落了下來。 巧心溫柔的淺欲言猶在耳,可懷中人卻漸漸失了溫度: “二娘子,你又不好好穿衣服了!” “二娘子,莫要理大娘子,她嘲笑你呢!” “二娘子,莫要不開心了,城里左近來了個耍雜耍的,我們去瞧一瞧?” “……” “二娘子,若有朝一日,奴婢能干干凈凈地去了,你記得將奴婢葬在南山崗上那一片黃花下。塵歸塵,土歸土?!?/br> 小八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像個孩子。 麇谷看著半蹲在地的蘇阿蠻,胸口突然像被一塊東西哽住,忍不住微微鼻酸。 月亮躲進云層里,再也不曾出來過。 作者有話要說: 巧心的命運一早便注定了。 巧心:心思細巧,思慮過甚。 名字確實是一開始想好的,很直白。至于阿蠻什么時候意識到,其實人的潛意識隱隱會有感覺,但會忍不住想欺瞞自己。 第57章 英雄救美 夜還未半, 地面便已寒涼徹骨。 蘇令蠻將巧心安安穩穩地放到了南窗榻上, 為她整了整衣裙、發髻,務必保證她體體面面地走, 若不看其面色,不過當她是睡了過去。 “雖說名為主仆,可我們從小一塊伴著長大,情誼不同,我原先不敢想,到今天卻不得不想, 沒料到她竟然比我有決斷?!?/br> 巧心不過長她兩歲,再過一兩年就該許了人家的…… 往后就再也沒有那個處處妥帖的巧心了。 念及此,蘇令蠻真正悲從中來, 淚已干, 眼眶酸澀得揉不住,小八低泣道:“巧心一貫如此,總喜歡事事想在前,沒料到……一眨眼,人便沒了?!?/br> 濃重的哀戚, 和著似有若無的恨憾離散開來。 麇谷居士嘆了口氣,拍了拍蘇令蠻肩膀, 喊了聲“節哀”。他為醫數十載,生離死別見過不知凡幾,可每每遇上此等場景,卻還是感到不大適應。 這一拍, 像是拍醒了蘇令蠻,她揩了揩眼眶,原本黑白分明的雙眸此時紅得充血,只臉上的冷意像要將人凍住似的,聲音澀?。?/br> “巧心雖然走了,可府里的釘子還未找出來?!彼D向一旁安靜侍立著的綠蘿:“綠蘿,我這有幾樁事得勞煩你去辦下?!?/br> 綠蘿恭敬垂首,遭此一事,蘇令蠻仍然有條不紊地將事吩咐了下去,待綠蘿領命走了,轉向小八: “小八,巧心……這消息你務必捂嚴實了?!?/br> 小八猛點頭,眼淚還在眶里簌簌往下落,可面上神情卻像是一夕長大般,脫去了從前那些稚嫩:“小八知道?!?/br> 麇谷居士贊許地看著阿蠻,只覺得她比自己曾經期望過的,還要好,只可惜……將自己逼得太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