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正當她胡思亂想、眼珠子亂轉之際,楊廷已經施施然走到她面前。 一陣極清淺的檀木香透過呼吸傳了過來,蘇令蠻抬頭一看,這才發覺崔篤行不知何時出了軍帳,面前是一張刀削斧鑿的臉,毛孔細的沒有一絲瑕疵。 “楊郎君……” 她跟鵪鶉似的垂下了腦袋,小可憐般:“此番阿蠻可是費盡了力氣,可能將功抵過……不殺我了?” 一雙瞳仁晶亮,如漂亮的琉璃珠。 楊廷半彎下身子,一絲長發半落下來,湊近:“你膽兒挺肥的,還怕死?” “死誰不怕啊?!碧K令蠻犟著腦袋:“這,這不是為了保證完成任務,免得事情出了紕漏,我這漂亮的腦袋保不住么?” 楊廷被她死不要臉的勁兒給逗得彎了彎嘴角,直起身來:“好,你不用死?!?/br> 目光落在她一邊灰撲撲的胳膊上,那有一大塊顏色比旁邊深了許多,血腥味一陣一陣的散不去,看來是被鐘辛諒傷了,他視若無睹般移開視線,揮揮手: “下去吧?!?/br> “我著人送你回府?!?/br> 作者有話要說: 楊廷:冷漠。 第46章 黃粱一夢 許是楊廷松了口, 那股子硬吊著的精神氣便松了下來, 蘇令蠻揉了揉額頭,只覺眼前有些模糊,身子不由晃了晃…… “二娘子!” 隨著一聲身子落地沉悶的鈍響, 綠蘿驀地現出身形, 一把將落在地上的蘇令蠻半摟在懷中, 伸手探過, 發覺其鼻息guntang, 喘息急促,一張臉白得幾乎發青。 楊廷聽見動靜回轉身來, 發覺剛剛還神氣活現的小娘子一下子蔫了,此時氣若游絲地躺在卯一懷里, 被灰撲撲的粗布麻衣一襯, 更像個小可憐兒了。 他想起那胡攪蠻纏的麇谷居士,冷聲道:“人如何了?” 綠蘿抬起頭,面上一絲急切跑了出來:“主公, 蘇二娘子情況恐怕不大好?!绷苡暧质軅? 這一整日急急忙忙匆匆奔命一般,便是個彪形大漢也扛不住。 “莫旌,去請軍醫!”楊廷又瞥了一眼, 示意綠蘿抱著蘇令蠻將其放到軍帳唯一一張塌上。 莫旌匆匆領命而去。 綠蘿輕手輕腳地放下蘇令蠻,拉過粗剌剌的一層被子幫她掖好,一抬頭見楊廷目光如徹地掃來,心下一個咯噔, 下意識便跪了下去:“卯一該死!” 一仆不侍二主。 楊廷面無表情,綠蘿保持著額尖觸地的姿勢動也不敢動,軍帳里氣氛一時凝固住了。 油燈爆出“嗶?!钡穆曧?,蘇令蠻含糊不清的嗚咽在這死寂的空間里清晰可聞,躲在暗處的十幾暗衛大氣不敢出一聲。 “這兒,大夫,就這兒!”賬外一陣聲音打斷了賬內的寂靜。 莫旌扯著一個胡子拉雜的中年漢子跑了進來,背上還挎著一個藤箱:“主公,軍醫到了?!?/br> 這杜姓軍醫撒開莫旌的手,一眼也沒見這賬內詭異的氣氛,瞅準了病人幾步便跑到了榻前,身手之矯健比城中那些一步三搖的老大夫不知靈活多少。 “這……小娘子……”軍營里哪來的小娘子? 杜軍醫也不是那沒眼力見的,地上跪了一個小娘子,榻上還躺了一個小娘子,今夜兵馬司變天,他睡得再死也起來了,眼見當中那郎君美則美矣,冷得沒一絲活人氣,便也不敢多嘴,只號了脈,查過舌苔、手心后,才起身拱了拱手,搖頭嘆氣:“恕老夫無能為力?!?/br> 綠蘿被嚇了一跳,直起身道:“大夫何意?二娘子她……” 話還未完,眼眶便紅了大半。 楊廷淡淡地掃了一眼,塌上蘇二娘子眉峰緊蹙,囈語聲聲,整個人縮在深色的被褥下只露出一張慘白的圓盤子臉,乍一眼看去,悄生生可憐得緊。 他心道了聲可惜。 杜軍醫連連揮手:“不不不,爾等誤會,誤會。杜某學藝不精,只能瞧些跌打損傷的小毛病,小娘子精細人兒,杜某可醫不來。小娘子是既淋了雨受了風寒,導致邪風入體,又受了刀傷,這才高燒不止?!?/br> “再者,這小娘子元氣不足,另外……好似還有些其他藥物所致,這杜某看不出來,若條件可行的話,最好能找之前看病的那位大夫來?!?/br> 綠蘿此刻深深明白蘇令蠻為何討厭說話喜歡大喘氣的人了。這一驚一乍,將這心吊得七上八下的,簡直是耍人玩。 杜軍醫口中謙虛,但基本將蘇令蠻情況推測得差不離。 她大病初愈便去了賞梅宴,元氣本就未復,后來為了掙命又是淋雨又是挨刀,拼得很;此前也確實一直在泡麇谷居士配好的湯劑,若貿貿然施藥,怕是會引起藥物相克—— 杜軍醫的謹慎極為妥當。 “之前的大夫?”楊廷沉吟了會方道:“卯一,你去將居士請來?!?/br> 綠蘿不意自己竟輕飄飄地逃過了責罰,沉默地垂頭施了一禮:“是,主公?!倍蟠掖彝讼?,打馬便出了營,去尋麇谷居士了。 “可有冰水、棉帕?”杜軍醫在軍帳內掃視了一圈,都沒見著想尋之物,忍不住問莫旌。這帳子里也就這么個有點活人氣,另外個簡直是可以供奉在神壇的佛祖宗。 “井水可否?”莫旌撓了撓腦袋。 “也可?!贝汉m已過,井水卻還是沁涼的,杜軍醫示范了下,便將帕子丟到了莫旌手中:“小娘子這燒來勢洶洶,為今之計也只有用這笨辦法維持一下了?!?/br> 說著,人已走到了帳門口。 莫旌手忙腳亂地接了住,只覺得手中的這半尺棉帕是那催命之物,嘴里直發苦。 “怎么?這帕子能吃了你?”楊廷瞥了他一眼。 “主公,奴才就是個粗人,從來只懂打打殺殺那些事,哪會伺候人???”莫旌的臉都快皺到一塊去了。 楊廷瞪了他一眼:“出息!退下吧!” 莫旌拎著棉布傻愣愣往外跑,被一聲“回來”叫了住,呆呆地看著楊廷手里易了主的棉帕:“主,主公……您,您要親自來?”不,不還有那些女衛么? 十幾暗衛不約而同地看向楊廷手中那一抹白色,心里跟嗶了狗似的。 楊廷這人,外人看來從來都高高在上,如朗月清風不著地,如高山雪蓮不可近,但他們這幫日日年年守著的也看透了,高高在上確實是高高在上,可也冷淡到了極致,對旁的事,旁的人,從來就只有一個態度—— 懶得看,懶得做,懶得理。 ——尤其是小娘子,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楊廷俯身將棉帕在銅盆里絞了一把,依照杜軍醫的將其疊成了長條的布巾,輕輕置于蘇令蠻額頭。 指尖沁涼,額間guntang,楊廷仿若無所覺,如完成一項任務般一絲不茍。 暗衛們又看不懂了:原以為這蘇二娘子有些特別,能得主公另眼相待,可這一套動作下來,倒又覺得坦然無私。 一回回的換棉帕,井水都開始變溫了。莫旌拎著盆又出去換了,待回來時,卻發覺那蘇二娘子果然是狗膽包了天—— 居然扯著主公的袖子喊娘。 簡直是太歲頭上動土! 莫旌握了握拳頭,想著:一會若主公控制不住想殺人,自個兒是要沖上去呢還是遞刀呢?他忍不住將身子往后挪了挪。 孰料過了好半晌,軍帳內除開那絞棉帕的水聲,和蘇二娘子燒糊涂的囈語,主公竟是一言不發,按捺住了。 楊廷自然沒有面上這般風輕云淡,他堂堂一個大丈夫被人扯著袖子叫娘,委實不是什么美好之事,可見塌上那燒糊了的猴子屁股,他又覺得與一個乳臭未干的丫頭計較未免有失分寸。 他扯了扯袖子,沒扯動,只得聽之任之。 “阿娘……不,不,你不是我阿娘……鄭mama……” “居士……阿冶……” 名字車轱轆般叫了個遍,楊廷聽得新鮮,思及前陣子劉軒拿來的一份調查,有關于這蘇二娘子的生平詳細到可怕,有阿爹等于沒阿爹,有阿娘阿娘卻是個懦弱的…… “……清微,清微……” 綿綿音律似嬌含媚,楊廷的字在蘇令蠻齒間一轉,便仿佛有了纏綿的意味。 楊廷受了驚嚇般,手猛地一甩,果然還是覬覦他的相貌! 膚淺! 蘇令蠻揪住不放,迷迷糊糊間一扯一帶,拉著楊廷的手往臉上蹭了蹭,抿了抿唇,翹起嘴角得意地笑了——跟偷了腥的貓似的。 若非這病做不了假,楊廷簡直要認為這蘇二娘子是披著綿羊皮,來占主顧的便宜來了。 莫旌與暗衛們不約而同地做了同一個動作——捂嘴,便是天賜細眼的幾人也都撐出了雙眼皮的效果——瞪眼。 這樣都沒打死打傷的,可以,可以得很。 時隔多日,蘇令蠻又開始做夢了。 與上一個美滋滋的夢境相比,這個夢壓抑而痛苦,無處不在。 作者有話要說: 阿庭:你們通通覬覦我的美貌!膚淺!膚淺!膚淺! 阿蠻:瞪眼。 驢子:忍不住想斷在這里。 第47章 黃粱一夢。 到處是一片灰蒙蒙的大霧, 霧中行人來去, 面對面都看不清五官。 蘇令蠻茫然地走在這片霧中,耳邊俱是風嘯鬼戾,哭聲震天, 她什么都不記得, 什么也沒明白。 白蟠、靈堂, 正中一具棺木。 她穿過跪地的人群, 渾渾噩噩地走著, 心道:誰死了? 烏壓壓一片人群頭,蘇令蠻站在中間, 好奇地看向正中悼詞:妻蘇吳氏秋萼淑婉正譽,持家有道, 惜見背不永, 歿于元光十年三月初十。 蘇吳氏秋萼? 誰? 蘇令蠻只覺得腦子跟生銹了一般,轉不起來。誰?誰?是誰死了? 她心下急躁,快走幾步, 不意卻碰倒了地上哀陵之人, 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抬起頭來,膚白如瓷,秀美絕倫, 面上無淚,卻讓人看了心頭無端端重重一擊—— 蘇令蠻看到了自己的臉。 她看到最前邊捧靈的蘇覃轉過頭來,她瞅見蘇令嫻眼不含淚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