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蘇令蠻心中一凜,抬眼看去,只對上一雙無波無緒比北疆的冰雪更冷酷的雙眸,不含一絲人情憐憫。 第41章 風滿樓(八) 忘憂閣二樓。 頭頂的琉璃燈幽幽轉著, 燈光明滅不定, 蘇令蠻不自覺往后一退,恰好一腳踩入粘稠的血漿里。獨孤信噴濺的血液似乎還殘留著一點人體的溫熱,讓她足間不自覺顫了顫。 所有的一切已然可以捋出一條完整的線, 自東望酒樓聽得的支離片語,到劉軒警告,再至獨孤信身死,一切已經嚴絲合縫地合成了一個圈。 那尸位素餐、禍水東引之人自然是獨孤信,這賞梅宴也果然是掛羊頭賣狗rou, 專為獨孤信設的一場局, 一旦獨孤信身死, 北定兵馬司必定亂成一團,接下來…… 只有等兵馬司內部軍職的洗牌完成, 其余家眷方可出去。這白云莊此時就是個巨大的牢籠,只能進不能出。 蘇令蠻雖然魯直,但腦子轉得不可謂不快, 不過幾個片段,便已將楊廷的打算推得七七八八, 長長的睫羽在昏暗中忽閃忽閃的: “楊郎君, 當真要殺我?” 她不答反問。 楊廷眼里泛出一絲可笑來:“莫非是我從前的態度給了你錯覺, 讓你以為在我這兒能有特殊行事的便宜?” 若果真如此, 那這蘇阿蠻便真正愚不可及了。 蘇令蠻搖頭:“郎君幾番救我,阿蠻感激涕零,自不敢以此為驕。只郎君既殺獨孤信, 便當知道,獨孤信座下有兩員猛將,一為其大郎獨孤勇,力能扛鼎,勇武過人,二為其家將鐘辛諒,這人武力平平,但智計過人,早年為獨孤信所救,一直忠心耿耿?!?/br> 楊廷手挽了個劍花,長劍入鞘,示意她:“繼續?!?/br> 看樣子有門。 蘇令蠻暗中松了口氣,足間挪了個位置,離開那一團血漬糊啦,定了定神道:“這兩員虎將在定州兵馬司威望極高,若郎君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兵馬司,只是囚禁家眷恐怕不成?!?/br> 小娘子的皮膚在琉璃燈下白得幾乎發光,剪水明眸里不再是粼粼秋波,帶著些強自的鎮定,反有些奇妙的反差來。楊廷一時收了心思,覺得倒也不是一無可取之處,起碼不是動不動哭了鼻子: “那你有何好主意?” 蘇令蠻絞盡腦汁想著平日里探知的消息,極力組織著語言:“獨孤勇是獨孤信大郎,素來受器重,想要策反絕無可能。但鐘辛諒卻不然,這人雖智計過人,卻有個致命的弱點——”她賣了個關子,楊廷也不催,退一步直接坐到八仙座上,支著額靜靜看她述說。 “鐘辛諒有個摯愛之人,只這人從不露于人前,整個定州城沒幾人知曉——若尋到此人說服了鐘辛諒,那便可兵不血刃地卸了獨孤信的一半兵力?!?/br> 蘇令蠻垂下腦袋,福了福身:“阿蠻愿為郎君使,肝腦涂地?!?/br> 這話說得委婉動聽,實質意思就那么一個:你放了我,我給你辦事。 蘇令蠻蹲得小腿發麻,都沒聽到楊廷吭一聲,忍不住抬頭一看,卻只見一雙波瀾不驚的眼睛——好似天地間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撼動得了他似的。 她復又垂下了腦袋,卻聽耳邊傳來一聲輕輕的“好”字,幾乎以為是自己聽岔了,連忙抬頭,楊廷冷淡地道:“還不下去?” 蘇令蠻又一次死里逃生,險些喜極而泣。 在經過粉衣女郎剛剛撲地之處,突地停住腳步,俯身拾了樣東西,反身鄭重道:“郎君,其實阿蠻有句話想說?!?/br> 楊廷蹙眉,顯見事有些不耐了,“何事?” “郎君不覺得奇怪,為何獨獨阿蠻來了此地?此人扮作阿蠻摯友,引阿蠻來此,怕是早有預謀,好讓阿蠻撞見這一幕被滅口。敢問郎君身邊,是否都穩妥?” 蘇令蠻從來不信巧合,只有人為創造的偶然。有人想借此殺了她,設下這一條毒計,這粉衣女郎從身形到衣服甚至發髻都與羅婉兒一般模樣,甚至能提前探知楊廷的計策,選在恰好的時機將她引到此處,一是楊廷身邊必然有人xiele密,二是便是對她脾性極為了解。 相信她就算不在臨溪閣三樓見到,必然也會被別的引著過來,至于為何選擇如此迂回的方法,她一時還想不通。 身后仿佛有重重迷霧籠罩,讓她不見青天。 楊廷神情冷肅,眉眼間是萬年不化的冰雪,便聽到了這等消息亦是不動聲色,揮手道:“先下去吧?!?/br> 小娘子輕巧的足音消失在走廊。劉軒自暗處走出——早在更久之前,他便到了此處。眉眼俱是戲謔,連胸前輕搖的折扇都帶著打趣的意味: “你又放了蘇二娘子一回?!?/br> 楊廷瞥了他一眼,悶聲不語。 “這許多年來,從來只見你殺伐果斷,唯獨在這個蘇二娘子身上,你這個冷面郎君一再破例,一軟再軟,可是看上她了?” 楊廷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胡扯?!?/br> “死鴨子嘴硬?!眲④庎У拇蜷_扇子輕輕地搖了搖?!氨闾K二娘子提的鐘辛諒之事,旁人查不出,我東望如何查不出?還需她一個小娘子出手?” “你待如何?”楊廷撩起眼皮,“若小劉掌柜的愿意,也可立刻提刀去殺,只麇谷居士會不會到你酒樓撒一把蝕骨散,我便拿不準了?!?/br> “好好好,”劉軒舉起雙手,“我不提,我不提了,行不行?倒是——” 他話鋒一轉,面色凝重了起來,“你身邊的樁子,可需好好清一清了?!?/br> 楊廷莞爾:“清了還會再進,何必勞煩?此番也不是沒有收獲,有些人趁機跳出來,那我便好好養著他,讓他好好為身后的主子謀一謀福利?!?/br> “陰!”劉軒豎了根大拇指:“真應該讓長安城里那幫瞎了眼的老頭子看一看,這清風朗月的無垢楊郎長了如何一副黑心腸!” 楊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劉軒“嗖”地收回了手,摸了摸鼻子訕訕道:“接下來如何做?”也不知怎的,楊廷像是生來克他的,每每到這種時刻,他便自動認慫。 林木捧了件白袍進門,楊廷順勢換下了身上這件血跡斑斑的袍子丟至一旁,人已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門,徒留劉軒在后“哎哎哎”地跟了出去。 ——至于一樓廂房內早就睡死的壯漢,便只有讓他陪獨孤主子一同赴死了。 ~ 蘇令蠻回到臨溪閣時,反而平靜了下來。她這人素來有副大膽子,既打定主意要做,便不會退縮。只此番幕后之人不知是不是與八年前下毒之人為同一波,若是…… 那就說明對方按捺不住了。 綠蘿默默跟隨,只覺身前小娘子安靜得過了分,仿佛憑空長大了些許。忽然聽到她問:“綠蘿,剛剛誰推我,你見著了么?” “二娘子是說二樓門前你跌入門中那一回?”綠蘿搖頭,“并無人推,倒是我撿到了這個?!彼龔男渲腥〕鲆恢粓A溜溜的棋子,玉質溫潤,極為名貴。 蘇令蠻伸手接過,若有所思:看來這幕后之人了不得啊。 她思來想去也不明白,這十四年的人生,除卻比旁人寬胖了點,抗燥了點,她并無出奇之處,便阿爹阿娘也不過是極其普通之人,如何招人這般惦記? 眼下線索太少,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蘇令蠻走到羅夫人身邊之時,發現之前遍尋不著的羅婉兒此時正喜笑顏開地朝她揮手,一身的輕粉宮紗緞,襯得那臉又肥了一圈。 她并無意遷怒,只問:“你都去哪了?” 羅婉兒扯著她去了角落,將剛剛所行之事細細講述了遍,從出恭講起,原來她在門外便見到了李鷺,當下色心抵過了友誼,干脆在后跟著,打算來個美麗的邂逅。 及至在聽雪林攔住,對李小郎君一番誠心表白,孰料竟當場被拒,羅婉兒委委屈屈地道:“李鷺這廝委實不給面子,當著這許多好友的面,明褒暗貶地將我奚落一頓,就差指著鼻子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rou了?!?/br> “可我看你一點不傷心?!碧K令蠻指出不對勁之處,羅婉兒哈哈一笑,習慣性地往腰間一撫,卻發覺那荷包掉了,這才有點傷心,“那是自然。我堂堂太守之女,豈是吃素的,本想小小教訓一段便罷,沒想到……” 李鷺稱酒勁上頭,去了三樓休息,沒料竟是與一婦人秘密干起了男盜女娼的勾當,戰斗正酣之際,羅婉兒這彪悍的小娘子硬闖了進去,扯了他衣裳。 “可惜我那荷包丟了?!绷_婉兒不大開心。 蘇令蠻默默地遞了過去,只覺得自己過分愚蠢,許是劉軒那警告反而起了反作用,關心則亂,讓她聰明反被聰明誤了。 小小的荷包鼓鼓,羅婉兒一下子認了出來,立時笑得跟只白面包子似的:“阿蠻你真好?!表樖纸恿诉^去,一邊廂繼續講她的大業。 “李鷺這混蛋,都被扯了衣服也不怵,反倒那庾吏的新婦嚇得簌簌發抖,”羅婉兒嘆了口氣,“我也不欲為難這一對野鴛鴦,便只叫了庾吏來將她媳婦帶回去,就是這頂綠帽子帶實在啦?!?/br> 蘇令蠻簡直聽得哭笑不得,她去那一回大約是事情結束不久,難怪羅夫人半點不著急,大約是心知肚明的。 至于蘇覃—— 本就與她關系不親,說與不說,蘇令蠻反而不大在乎。 這時,臨溪閣已經有一撥人亂了,原來有人發覺——他們都出不去了。 莊外密密麻麻一片甲兵圍攏,刀槍劍盾,陣勢赫然,望之便有森然之感。 羅太守出現在眾人面前,手往下壓了壓,安撫道:“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br> “太守,你這是何意?” 作者有話要說: 阿蠻:作者君為了讓阿蠻見到廷哥哥,所以不小心讓阿蠻賣了個蠢。 【敲碗.jpg】 楊廷:我就靜靜地看你裝逼 第42章 風滿樓(九) 問話的不是旁人, 正是李鷺。 他被人抓jian在床, 睡了旁人正當花樣的嬌俏妻子之事雖在一干狐朋狗友面前說是極有面子,但在這正式的場合便不那么妥當了—— 何況這還有個站了主場又睚眥必報的羅婉兒。 李鷺自認倒霉,實在是一刻也呆不得, 帶著貼身小廝就往白云莊門口趕, 路上遇到那庾吏小夫妻二人還掰扯了一會, 可到底比一個小小的糧官地位要高一些, 很快便憑著身強馬壯的家丁們脫了身。奈何到了門口,便發覺事情不大對頭了。 門口原來笑容可掬一臉和氣的家丁換成了兩個黑臉的粗漢,好說歹說不肯放人,外頭還圍了一圈的甲兵,將整個白云莊圍成了個鐵桶一般。 李鷺自小雖然渾, 女色上過于放縱, 但政治敏感度還是有一些, 一眼就認出這甲兵是自隔壁兩郡長郡和奉天郡調來的兵馬,中間還稀稀落落夾雜著一些太守府本來的兵衛。 他被唬了一跳, 庾吏也是嚇得直哆嗦, 這下也不介意李鷺睡了自個兒老婆, 兩廂混到一處, 回去要向羅太守“討個說法”了——說來這兩撥人也真正詮釋了何謂“除生死外無大事”的真諦, 連綠帽之恥都能放到一邊。 也陸陸續續有人發現了這情況。 “羅太守,你這樣便不大厚道了吧?” “是啊,我等皆是信任太守方來赴宴,沒料到竟是場只進不出的鴻門宴, 羅太守,你有何解釋?” 在定州城,太守也不是能一手遮天的,尤其這里還是當年梁太祖的起兵之地,沾親帶故的不少。 群情激憤之下,整個臨溪閣不復此前世外的悠然自在,反吵鬧得跟街頭的菜市場沒甚兩樣——那些個高高在上之人吵將起來也不比一千只鴨子更高貴。 羅太守捋了捋胡子,慢條斯理:“諸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br> “都火燒眉毛了還稍安勿躁?我說羅太守啊,就算是死,也該讓我等做個明白鬼???” 羅婉兒面色煞白,人跟嚇傻了似的,被羅夫人一把護到了身后。 此時蘇覃悄悄地扯著蘇令嫻挪到了蘇令蠻身邊,壓低著嗓子問:“二jiejie,你早便知道了?所以那時不許我來?” 蘇令蠻掀了掀嘴:“覃弟,你以為二jiejie有這本事?” 蘇覃半信半疑,蘇令嫻卻遲疑地喚了一聲:“二meimei,你說……我們可還能出得去?”顯然是篤定她是事先知曉了。 “大jiejie只要安分著些,莫出什么幺蛾子,出去還是無虞的?!碧K令蠻輕飄飄地道,心里還想著,還好有個無能的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