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羅婉兒好奇地湊過了腦袋, 蘇令蠻挑挑揀揀,將能說的說了一些,尤其格外夸大了自己的英武機智,將那去東望偷酒之事敘說得跌宕起伏,一唱三嘆,直聽得暗處的綠蘿嘆為觀止。 ——若這蘇二娘子下海說書,怕這定州城里的說書人都要失業了去。 一同胡吹,將羅婉兒對蘇令蠻的崇拜渲染到極致,直到聽到翻個跟頭便從三樓騰云而下時,她才恍然回過了神: “阿蠻,你又吹牛皮!” 蘇令蠻似真似假地搖了搖頭:“婉兒,這可是真的,你可別不信?!?/br> 羅婉兒是真不信了,只道:“也就是說,你尋到了一個郎中醫好了你這胖癥?” “恩?!?/br> 蘇令蠻下巴磕在窗棱上,暖風過境,吹得人熏然欲睡。 羅婉兒細細將她看了遍,心中微動,諂著臉坐到了蘇令蠻身邊,伸手捏了捏她下巴上的rou,“好似真瘦了些,如何,能將郎中給我一并醫一醫?” 蘇令蠻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搖頭道:“你不成?!?/br> “為何?!” “小婉兒啊,你……這胖,純粹是吃出來的?!碧K令蠻嘆了口氣,“我那是行經紊亂,是??;你啊,是口腹之欲,戒不了的?!?/br> “若想瘦,每日與我一同練些拳腳功夫,再少吃你阿兄阿爹買來的那些個玩意,自然而然便瘦下來了?!?/br> 羅婉兒一想到那情景,渾身一凜,頓時搖了搖頭:“不成!窈窕誠可貴,吃食價更高!不成不成,我還是歇了這心吧?!?/br> “對了,小婉兒,你這兩趟三趟地往我這趕,可是有事?”蘇令蠻太了解羅婉兒了,她既懶又饞,平日無事都是她去尋,這回親自上門來,必是有事。 羅婉兒垮下了臉:“還說呢,你那日讓小廝帶話說不去賞梅宴,那可不成!” “為何?”蘇令蠻手里攥著個月季花枝轉了轉去,聽完話看了羅婉兒一眼,“這賞梅宴不是你阿爹為了歡迎京畿貴客辦的?少我一個應該不差吧?” 這時巧心倒了一壺茶上來,一人斟了一盅,羅婉兒正說得口渴,下意識執了面前的茶盞便要喝,被蘇令蠻伸手阻了。 “阿蠻,到你這不管飯便罷了,連杯茶水都不給,莫不是怕我吃窮了你?”羅婉兒剛說完,自己便笑了。 蘇令蠻示意巧心將茶壺并茶盞一并收了去,才將腿盤到塌上,“我告訴你個秘密?!?/br> “什么?”羅婉兒下意識地傾過了身子。 “就是——”蘇令蠻驀然在她耳邊大聲喊,“素心齋的驢rou火燒要開賣啦!” 羅婉兒猛地跳了起來,捂著耳朵團團轉:“對,對,我得趕快過去,不然得趕不上趟了?!笨粗焙鸷鸬哪?,蘇令蠻捶榻猛笑。 “不對,”羅婉兒意識到什么,跑到墻邊博古架上看了眼沙漏,“還剩了些時間,管夠?!?/br> “接上面那話,宴會少你一個是沒差,”羅婉兒站直了身自,嘟著嘴道:“可我需要你啊,阿蠻?!?/br> “說人話?!碧K令蠻摸了摸手臂上亂竄的雞皮疙瘩,被這一人形巨嬰的撒嬌給嚇到了。 “我阿娘說要在宴席上為我捉個婿?!?/br> “什么?捉婿?”蘇令蠻驀地瞪大了眼睛,撫掌大笑起來:“你阿娘果然是個辦大事的?!?/br> “你還笑?我都急死了?!绷_婉兒滿臉通紅,“我阿娘太心急,生怕我嫁不出去似的,想趁著這波找個順眼的強塞過去?!?/br> 因是歡迎京畿貴人的游園宴會,幾乎所有定州有些名姓的子弟都來了,蘇令蠻表示充分理解,“那你想我怎么幫你?” “阿蠻你鬼主意多,到時候……”羅婉兒羞羞答答道,“若我看上了而阿娘沒看上,你可得幫我想辦法!” 蘇令蠻呆了呆,原以為是讓她來搞破壞的,這她擅長,可做紅娘…… 她八百輩子都沒做過,委實沒什么經驗。 還是搖了搖頭:“婉兒,我若能將自己順利嫁出去,還會被鎮表哥退婚?再說,若你看上人家人家卻沒看上你,讓我做這強人所難的壞人,我不干?!?/br> 羅婉兒呆呆地點頭:“那怎么辦?” 蘇令蠻揉了揉額頭,“這樣,若你阿娘看上了但你沒看上,我幫你想法子解了。但其他的……你自己決定?!?/br> “也就是說,賞梅宴你肯去了?!”羅婉兒跟孩子似的歡呼了起來,覷眼撇了下沙漏,立時跟火燒眉毛似的蹦了出去,一邊跑還一邊揮手道: “阿蠻,賞梅宴見!” “回見!”蘇令蠻收起笑,呆呆地在塌上坐了會。巧心領著丫鬟們退到了走廊下,小聲地絮說著什么,聽不真切,卻能辨析出其間的歡快。 她垂頭摸了摸肚子,幽幽地道:“綠蘿,我餓了?!?/br> 綠蘿無聲。 蘇令蠻也不在意,她此時只想找個人說一說話,不知名的情緒在胸口左沖右突,讓她堵得慌。 自羅婉兒走后,孤獨和恐慌便涌了上來—— 蘇府不再是那個能讓她感到安心的地方。 曾經在這度過的日日夜夜,此時想來,仿佛身邊蟄伏著一只吃人的野獸,隨時企圖將她吞噬。 “綠蘿,這個家,太復雜了。我一點都不喜歡。我很羨慕婉兒,她阿娘雖然兇,但是每當她受欺負受嘲笑了,她阿娘便會站出來。她阿爹也很好,每次見到我,都會對我笑。她大兄二兄都很好?!?/br> “可我呢?我有什么?” “這諾大的一個蘇府,我連睡覺都睡得不安心。人人都帶著面具,誰也不知道這面具下是什么模樣。巧心,小八,鄭mama,明明都對我很好,可背地里什么樣沒人知道……綠蘿,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居然連她們都不敢信?!?/br> “不,”綠蘿認真地告知:“人之常情,你完全不必內疚?!?/br> “綠蘿,我現在很感激,當初你主公將你派到了我身邊……” 蘇令蠻的聲音悶悶的,仿佛被什么壓著,綠蘿抬頭看著塌上的胖丫頭,半晌說不出話來。 月季花枝殘落在榻旁,留下點點青色,仿佛是斑斑淚跡。 “……從前先生教我唯愛以德,可沒人教我世界疑我之時,我該如何?!?/br> 綠蘿安安靜靜地聽著,從始至終未發一言,半晌才道:“其實,你已經有答案了,不是么?” “……是啊?!碧K令蠻掩面笑了起來,肩膀聳得像在哭:“怎么突然變矯情了。大概肚子真的太餓了?!?/br> 綠蘿驚訝地發覺自己居然認認真真地在幫監視對象想法子:“其實也不難,去外面吃便可?!蹦侨丝v一手遮天,也不可能將外邊的吃食都下了藥。 “你之前在林子里,是怎么吃飯的?”蘇令蠻突然想到一點。 綠蘿正要答話,小八已經興沖沖地拎了個匣子走進來:“二娘子,大娘子的三百兩拿來了,你沒看到當時她那臉臭的?!?/br> “很好?!碧K令蠻拍拍她手,將匣子里的銀票接了過來,不多不少,正好三百,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道:“小八,你來我身邊幾年了?!?/br> 小八不明白蘇令蠻怎么突然提起了這事,歪著腦袋在數:“一,二……六年?!?/br> “二娘子,小八服侍二娘子六年了?!?/br> “原來已經六年了?!碧K令蠻嘆了聲,“一轉眼,我們小八也快能嫁人了?!?/br> 小八的臉登時從白皮漲成了紫皮,跺腳羞道:“二娘子!” 蘇令蠻哈哈笑了聲,那邊廂巧心進來請示:“二娘子,飯點快過了,您還是稍微進一些,不然身子骨怕是吃不消?!?/br> 作者有話要說: 綠蘿:主公,情況不大妙,敵軍火力太猛,我……好像要淪陷了。 第28章 賞梅宴(十二) 蘇令蠻最終還是推了。 鑒于五臟廟已經打起了饑荒, 人實在餓得發慌,只得采納了綠蘿的建議,暫時乘車出去覓食。 她頗有些后悔, 剛才便該與羅婉兒一道走, 素心齋的驢rou火燒是一絕,噴香又管飽,她還能存幾個當明日的飯食, 可惜每日限時限量提供, 需要靠搶的,如今再去肯定是趕不上趟了。 “走,去東望酒樓?!?/br> 蘇令蠻將銀票收起,與自個兒存的五百兩一同鎖到了櫥柜的小屜子里, 將鑰匙丟給小八管著,人已經站了起來:“小八你就不用跟出來了,這幾日疲累, 便順道好好休息會吧?!?/br> 巧心服侍著蘇令蠻披上大麾, 手靈活地打了個蝴蝶結, 聞聲笑道:“二娘子還是對小八最好?!?/br> 蘇令蠻斜了她一眼:“難道我便對你不好了?” 巧心掩嘴而笑,眼中笑意流轉,蘇令蠻看著她, 突然也笑了。她轉到博古架上取了一物, 一甩袖子道: “走吧?!?/br> 三人繞過曲池,經過正房,沿著抄手游廊往外走。沿途下人見著蘇令蠻, 紛紛垂手恭立,一切如昨,仿佛從不曾變過。 蘇令蠻的心境卻不大一樣了,看了看周圍問道:“我不在的這些日子,家中一切可還安好?” 巧心嘴角噙了點笑意:“上回二娘子那一鬧,麗姨娘也只敢在小處翻些花頭?,F而今她手頭緊,連廚房采買的花用都要靠私房錢貼補,正吵著鬧著要將管家權還給夫人呢?!?/br> “想得美?!碧K令蠻得意地揚了揚眉毛,神采飛揚地道:“她要的,且生受著吧?!?/br> 不遠處的月亮門外,一截絳紫色衣角一閃而過。蘇令蠻瞇了瞇眼,問得有些漫不經心:“大jiejie和三弟呢?他們可還安分?” “大娘子她……”巧心不知道如何說,“前陣子酒樓之事傳揚出去后,大娘子極為安分,一直就沒出過門,每日來陪夫人聊上半日便回房去。至于小郎君,倒是日日上學堂,不但沒刁難我等,反還給夫人送了幾回炭?!?/br> “旁的,奴婢便不知道了?!?/br> “倒是比我這做女兒的還稱職啊?!?/br> 蘇令蠻歪了歪腦袋,嘖了一聲。 穿過月亮門,一道絳紫色身影赫然在目。吳仁富著一襲絳紫元寶紋圓領袍等在月亮門外,看見她便腆著肚子笑瞇瞇地走近了來:“阿蠻,你讓大舅舅等得好生辛苦?!?/br> 蘇令蠻安靜地抬頭看他,一雙眼珠子黑漆漆的,里邊仿佛能倒映出人的影子,直看得吳仁富頭皮發麻。 他小心翼翼地陪著笑,一邊遞了個東西過來。 蘇令蠻低頭一看,是五張面額五百兩的通兌銀票,愣了愣才道:“大舅舅這是何意?” “大舅舅剛剛與你阿娘見過一面,她說……你有大用處。大舅舅旁的沒有,就這銅臭腌臜物多,阿蠻若需要不妨拿去?!?/br> 吳仁富抬了抬手,見蘇令蠻直挺挺站著硬是沒肯接,眼眶便有些發紅:“阿蠻,當真生大舅舅氣了?” “阿鎮做的不妥當,大舅舅也說過他了,可大舅舅沒辦法……” 看著大舅舅鬢邊的白發,蘇令蠻可恥地發現自己居然心軟了。過去的記憶時不時地從邊角落里竄出來,試圖讓她屈從于那些溫情脈脈。大舅舅牽著她上街買糖葫蘆串,給她當馬騎,哄她睡覺…… 她抿著唇,執意將銀票推了回去,“大舅舅,你永遠是阿蠻的舅舅,只是……這銀票,阿蠻不能收?!?/br> 若收了,她再與鎮表哥計較,便是不知好歹。大舅舅來,許是真的因為歡喜她,人的感情做不了假,她能感覺到。 可到底……意難平。 花瓶破了,再粘回來也不是原來那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