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半月時間, 如白駒過隙,一晃眼就過了。 但對蘇令蠻而言,這半月簡直是度日如年, 幾乎要熬白了頭發。效果也是顯而易見的, 接連十幾日沒運動,她都能感覺這身肥油像見了光,蹭蹭蹭地被狠狠涮下去了一層。 “今兒個可是最后一日了?!?/br> “是, 最后一日了?!碧K令蠻咬牙忍著身上窸窸窣窣的麻癢, 問道:“居士,阿蠻一直想問個事?!?/br> “說?!摈骞仍谒^頂落了一針,手又快又穩,還摁著針頭往里鉆了鉆, 蘇令蠻忍不住呻吟了聲,咬牙道:“當年您為宇文將軍刮骨療毒之時,他可有罵娘?” “……?” 麇谷落針的手停了停, 沒明白她意思, 難得露出了茫然的神色。 “阿蠻想罵?!?/br> 蘇令蠻扁了扁嘴, 露出個委屈的神情。如今她臉瘦了一圈,勉強能看出原來的輪廓,眼睛周圍的rou少了些, 眼睛便撐大了點, 湊近能看到齊刷刷的睫毛和長翹的眼尾,瞳仁晶亮,這樣看人, 尤為無辜。 麇谷絲毫不為所動:“宇文將軍是鐵骨錚錚的硬漢,他沒娘?!闭Z畢,又狠狠一針扎了進去,蘇令蠻猛地一抽,倒“嘶”了口氣。 可她……有娘啊。 “這針,怎么越,越扎……越疼?”蘇令蠻痛得差點沒暈過去。 麇谷面無表情地安慰她:“不妨事,現在還沒到疼的時候?!?/br> 蘇令蠻想掀桌:這是哪門子安慰? ——活該老頭打一輩子打光棍! 老光棍麇谷從針包里抽出一支尤為細長的針到蘇令蠻眼前晃了晃,慢吞吞地解釋道:“最后一針了,收尾針,有點疼了,你忍著點?!?/br> 話還未完,手起針已落,直直插入蘇令蠻頭頂,只露了個針頭在外晃蕩。蘇令蠻“嗷”地一聲痛叫了起來,叫聲之慘烈,響遏行云,直讓聞者喪膽。 狼冶探了個頭,見蘇令蠻疼得手腳抽搐,面色青紅,忍不住幸災樂禍道:“阿蠻,你這叫的可比我上回打的豪豬還慘?!?/br> 蘇令蠻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勉強擠出來句話:“滾,滾蛋!殺豬那,那是一刀斷,我這,我這……”話未說完,眼皮一翻,生生給痛暈了過去。 “昏了也好?!?/br> 麇谷自言自語道,探手將針頭往里再鉆了鉆,直到一道深深的黑線自十指逼出,連連挑針放血,全神貫注地連狼冶進來都沒注意。 黑血流干,直至鮮紅的血液,麇谷才停止了手上動作。 整整一海碗的血。 狼冶幫著麇谷將銀針一一拔出消毒,待拔到最后的收尾針時,突然嘆了聲:“居士,阿蠻真是我平生僅見……”他頓了頓,發現沒找到合適的詞,又道:“當年居士為楊小郎君拔除寒疾之時,他才六歲吧?” 麇谷頷首:“是,楊小子當年六歲,當時他寒入骨髓,要自骨行針,當時老夫還以為他撐不過去?!?/br> “當年居士稱,為楊小郎君拔疾不亞于刮骨的一半疼,那阿蠻呢?可有過半?” “豈止?!摈骞刃淦鹗?,將針包往咯吱窩一揣,慢悠悠地晃出門:“這十五日,日日煎熬,一日疼甚一日,到今日,已比刮骨療毒更劇了?!?/br> “難怪……”狼冶嘆道,“居士,您曾有言,女郎不過爾爾,多陰柔狡獪之徒,貪慕虛榮之輩,如今看來,是您片面了?!?/br> 麇谷冷哼了聲,“世獨阿蠻爾?!?/br> 至于旁的,他該不醫,還是不醫。 “居士你——” “休得廢話,阿蠻一會該醒了,你快去給她多煮點豬血湯補補?!摈骞却岛拥裳鄣刳s人,狼冶只得訕訕而去。 蘇令蠻這一昏,便是半日。 待她醒來之時,天已近黃昏,金烏西落,唯一絲燃燒過的光暈殘留在天邊,透過窗紙,落了一點在榻邊。 屋內一片靜悄悄。 “綠蘿?”蘇令蠻習慣性地叫道。 “恩?!?/br> “我這……是暈過去了?”蘇令蠻抬腿下榻,驚訝地發覺身體前所未有的輕松——有記憶的年數,她便不曾有過這般渾身清爽的時刻。 蘇令蠻習慣性看了看十指,發覺每根手指都被細心地包好上藥,乍一眼看去就跟肥嘟嘟的白蘿卜似的:“居士人真不錯!” “綠蘿,你看我現在可有變瘦些了?” 她興奮地轉了個圈。 這全是男人的農舍,不肯舍得備個鏡子,蘇令蠻捏捏臉蛋雖覺得rou稍微少了那么些,可就著打來的清水到底看不真切,便忍不住日日要問上綠蘿一回,直將綠蘿問得快沒脾氣。 她裝不在。 蘇令蠻也不惱,想到自明日起便不需再受這針扎之刑,心情好得幾乎可以上天,雀躍著跑了出去:“阿冶!阿冶!” 她與狼冶年齡相近,性情相投,這幾日混了得投機,已經互相稱起姓名來。 “在這呢?!崩且倍肆藗€瓷盆出來,重重地落在中屋,指道桌上道:“來,阿蠻你的,吃吧!” ——這么一大盆? 蘇令蠻無語地看著八仙桌,這盆子約有平日洗臉的銅盆大小,盆中紅紅白白一片:“阿冶,你這是喂豬呢?” “可不,”狼冶笑嘻嘻地敲了敲盆子:“以形補形,居士讓我多煮些,好助你補些血氣?!?/br> 許是日日見到的緣故,他并不覺得阿蠻瘦了許多,初初看去仍是個胖丫頭,但已覺得順眼不少,加上皮白發黑,瞳仁晶亮,平白便覺得乖巧了。 蘇令蠻悶聲坐了下來,拿起桌上的瓷碗給自己勺了一碗湯,湯底不知煮了多久,濃香撲鼻,不過一會,便囫圇著一碗下了肚。 她用筷子撿了些紅色的豬血片吃了些,待感覺差不多了,便停了著。 “就這么多夠了?不需加碗米飯?” 蘇令蠻訕訕地道:“不必,一碗湯便盡夠了?!痹S是胖怕了,她習慣性地控制自己不多吃,再好吃也不成。 狼冶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知怎么的,不那么是滋味。 他幼時父母罹難,在跟著居士前很是過了段忍饑挨餓的日子,在心里那是吃飯大過天,便不那么能理解蘇令蠻的選擇,不由問道: “二娘子,這變瘦,當真比吃飯還重要?” 蘇令蠻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苦笑道:“阿冶,我不曾挨過餓,卻真正被人明里暗里地嘲諷過無數回,自尊被踩在別人腳底下撿都撿不回來的滋味你沒嘗過,所以……” “互相理解吧?!?/br> 她眉眼彎彎,笑得一臉無奈。 “是啊,狼冶你小子——”麇谷居士伸了個懶腰從西廂房里出來,“莫管東管西了?!?/br> 蘇令蠻恭敬地站了起來,“居士?!?/br> 麇谷滿意地看著她頭頂的小揪,忍不住上手撫撫,“阿蠻啊,你也莫太逼著自己了。此番你毒解了,還需好好將養,吃,是要吃的,不需多,八分飽便夠?!?/br> “可——”蘇令蠻抬頭想反駁,卻對上了麇谷居士不贊成的臉:“老夫得批評批評你,若非你過去經常鍛煉,照你那么吃法,早該將身子弄壞了?!?/br> “吃食,切忌暴飲暴食,可也不能過饑,規律有序即可。老夫敢打包票,若你照老夫說的做,再配上專門給你調的養身湯,不出半年,必能跟這滿大街的小娘子一般,瘦下來?!?/br> 蘇令蠻眼睛一亮:“當真?居士要給我調養身湯?” “莫非你以為除了毒,你這身子就不需養了?” 麇谷瞪她一眼,“往后每隔十日,你都需來老夫這診脈,根據老夫調的方劑泡湯浴調理,方能將你耗去的氣血補回來?!?/br> 蘇令蠻心里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將麇谷居士抱起來轉上兩圈,她執起麇谷的手,雙眼濕漉漉地道:“居士,你對阿蠻真好?!?/br> 聲音軟糯,像林間的小鹿呦鳴。 麇谷發覺自己千錘百煉的心突然軟了一塊,不自在地抽出手清了清嗓子,似想起什么,從袖中掏出了一張紙遞了過去。 “居士這是什么?” “欠條——三千兩銀子?!摈骞赛c了點紙張,“明天回去記得送過來?!?/br> “三千兩?”蘇令蠻瞪大了眼睛,按照母親莊上和鋪子的出息,一年不過兩千兩出頭不算開支,要拿出三千兩的話…… 恐怕要刮層皮下來了。 麇谷堅持:“老夫出手,絕不降價?!?/br> ——蘇令蠻的感激涕零一下子全都喂了狗。 “明天,記得。你不拿來,老夫就讓狼冶上門去收?!?/br> “哦?!碧K令蠻嘭地坐下,老實不客氣地重新勺了一碗湯,打算將這三千兩能吃一點就吃一點回來。 ~ 一夜無話。 當蘇令蠻懷揣三千兩巨債憂心忡忡地坐著馬車回蘇府,連小八時不時的稱贊都覺得不甜不美了。 綠蘿在一旁偷笑,被她瞪了眼。 “二娘子,這可不怪我,麇谷居士出手向來出了名的貴,尤其是……宰熟不宰生?!本G蘿幸災樂禍地道。 “還有這說法?怎么跟一般人顛倒過來了?” ——不都宰生不宰熟么? 蘇令蠻撐著下巴猶自不解,一雙眉毛差點結成麻花。 “高人行事,果然與眾不同?!毙“它c頭贊道。 蘇令蠻朝天翻了個白眼,懶洋洋道:“自然與眾不同,你二娘子我窮得要掏家底了?!?/br> 小八看呆了一瞬:“二娘子,您翻白眼真好看?!?/br> 蘇令蠻:“……” 有這么夸人的么?她忍住自己想要扭一扭小八耳朵的沖動,嘆了聲:“小八哎……”莫再賣蠢了。 綠蘿眼觀鼻鼻觀心地坐在角落,八風不動。 蘇令蠻權當小八的稱贊是過耳穿堂風,興致不高,腦子里還在轉悠著那三千兩該去哪兒挖去。 馬車一路得得向東走,穿過巷尾一轉,便到了蘇府門前。 那里已經率先停了一輛黃楠木馬車,熟悉的蓮花輕粉宮紗裝飾,小八回轉身朝車內道:“二娘子,羅三娘子來了!” “小婉兒?” 蘇令蠻掀開車簾子:“她來了?” 正巧,羅婉兒的貼身丫鬟妙音行色匆匆地走了出來,小八喊了聲:“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