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居士既是當世活扁鵲,刮骨療毒我亦聽聞過,治過之人繁不勝數。在居士眼中,阿蠻怕是并不比一塊豬rou更珍貴,又何必介意?” 蘇令蠻沒說的是,介意也來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來:“灑脫!好!好得很!” “可惜終究是一婦人?!?/br> 蘇令蠻剛剛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來,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緣何對婦人有如此之偏見?” “世上之人何止千千萬,好壞并不因男女而分,男兒郎中有窮兇極惡、寡廉鮮恥之輩;可女流之輩中亦不乏身懷國家大義、才智超絕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謝道韞,哪個不是人人稱頌的天驕?便你鬼谷子一門中,不也出了個墨如晦,一手奇門遁甲之術于我大梁統一中原之戰中屢建奇功,被梁太祖尊為國師?” 麇谷臉色青紅不定:“你又知道些什么?” “阿蠻確實不知道居士身上發生了什么,讓您如此偏激,也不會講什么大道理,可阿蠻自小便明白一個道理,冤有頭債有主?!?/br> “若有人欠了阿蠻,阿蠻死也要討回來,但絕不會發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個壞人便否定了一個群體,不僅是偏激,還是無知?!?/br> 蘇令蠻并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窮扮慘,也不一味捧著他說好話,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聽進去了。 這小娘子年紀不大,身上卻自有一股從容而堅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個婦人身上見過。從前一夜的死纏爛打,到昨夜昏迷,他讓她看到了女兒家除卻虛榮貪婪軟弱之外的另一面—— “你讓老夫想想?!摈骞染邮繐]揮手,“讓老夫想想?!?/br> 蘇令蠻嘴角微微翹了起來??舷刖妥C明這塊頑石被撬動了,有松動,便證明治病有門。她重新坐下,囫圇著喝起粥來,只覺得胃里暖暖的下去,從頭都舒坦到腳。 狼冶目送著麇谷居士離開,臉色跟見了鬼似的。 待蘇令蠻堪堪將一碗粥喝完,他才緩過神來,跟看稀奇物似的將蘇令蠻上下掃了個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個妙人!” “這還用你說,便我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萬中無一的?!碧K令蠻放下碗,踢了踢杌子:“坐?” 狼冶順勢一屁股坐了下來:“你是怎么辦到的?我跟了居士這般久,居士的心腸可是鐵石澆筑,寒冰淬煉的,今日卻在你這松了口……”他搖搖頭,一臉不解:“奇怪,真奇怪?!?/br> “大約是……我不大像個女兒家?”蘇令蠻站起身,轉了一圈:“身寬體胖,性子粗蠻,與尋常的嬌嬌娘子大約差了十萬八千里?!?/br> 狼冶愣愣地點頭,半晌又搖頭:“不對。具體什么,這我確實說不上來?!?/br> “舉個例子吧。楊小郎君這人冷漠得緊,與我多年交情,待我還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個意識到你還在院中的,我與居士都以為你自己會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陣風似的,楊小郎君沖進雨中一把就將你抱了進來——不過,曖,你怎這般重?” 狼冶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腰。 蘇令蠻橫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么?” 狼冶噎了一記,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沒好意思說自個兒時想抱沒抱起來,只道: “昨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沒報多大希望,沒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樣子……進氣還沒出氣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個愛哭鼻子的給你斂尸了?!?/br> 斂尸? 虧他說得出來。 蘇令蠻抬起一腳便將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個不察,立時摔了個四仰八叉。 狼冶瞬間跳了起來,指著她怒道:“蘇,蘇什么蠻是吧,我跟你沒完!” 蘇令蠻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圓胖的包子臉頓時皺成了一團:“小郎君,大人不記小人過,你這大丈夫怎好與我小娘子計較?” 狼冶噎住了一時沒答上話來。他自幼跟著麇谷居士四處游醫,見過之人形形色色不知凡幾,還真第一回見這翻臉如翻書的小娘子,拿她沒辦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聲。 蘇令蠻將碗筷一收,自覺起身尋了小廚收拾不提。 午時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門,將蘇令蠻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你這病,為行經紊亂,內度消損,老夫確實能治?!?/br> 蘇令蠻忍不住長出一口氣,她懷揣希望來這尋醫,本就是死馬當活馬醫,如今麇谷告訴她能醫,不亞于給她吃了顆定心丸。 “居士有何條件不妨說?!?/br> 麇谷忽而笑起來,腮邊兩道法令紋一下子顯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她:“要老夫破這規矩,倒也不難。你只需將東望酒樓三樓的酒親自奉上,老夫便親為你調治?!?/br> 蘇令蠻呆了呆。 這還不難? 她要是能登上三樓,怕早已名揚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著臉勉強擠出一個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換一個條件?” 麇谷惡作劇般地笑了:“不能?!?/br> “狼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來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幫你治好,還送你副養顏方子?!?/br> 蘇令蠻興致依然不高,耷拉著腦袋問:“若我得了酒,又該如何尋居士?” 林子沒人帶的話,她實在進不來。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較而言,劉小掌柜要比這頑固不化的麇谷老頭子好對付得多。 “也不麻煩,你就去有客來把這信物給掌柜,他自會通知老夫?!摈骞冗f過來一枚三角狀的鐵牌子,蘇令蠻也看不出什么,只往袖子一揣,帶上換下的濕衣服,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狼冶出了林。 巧心細心,早先回去將換洗的衣服裝了一包帶了過來,蘇令蠻在馬車上將那長襖換了,才甕聲道: “府中情況如何?” “怎么驚動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與鄭mama都都瞞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說漏了嘴,才……” “她……?”蘇令蠻驀然想起蘇令嫻在曲池放的狠話,皺了皺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筆,總弄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這般說來,定州城里我這風聲也不大好了?” “是,夫人都哭了好幾場了?!鼻尚拿嬗袘M色:“都怪奴婢思慮不周?!?/br> “這不干你的事。大jiejie要找我茬,必是時時刻刻盯著了。只阿娘那里有些麻煩……”蘇令蠻揉了揉額頭,這些煩心事真是一波賽一波地來。 “府里現下……怕是不太平?!鼻尚奶ь^覷了覷蘇令蠻面色:“老爺以夫人教女無方的理由,奪了她管家權,交給了麗姨娘。麗姨娘怕是正春風得意……” “這有甚怕的?”蘇令蠻滿不在乎道:“這家她要當就去當,橫豎這管家銀子讓她自己來!” “可,可老爺奪了夫人的嫁妝,也一并交給麗姨娘管了!” 蘇令蠻無語,這事要換做定州城里任一家,做媳婦的都非得鬧個翻天覆地不可,但到了阿娘這,估計也只會掉幾顆淚。 罷了,既阿爹這般無義,那也別怪她做女兒的不孝了。 第16章 變形記(七) 蘇府正院。 “鄭mama,你去看看阿蠻回來了沒?”吳氏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出神地看向窗外。 今夜無月,黑沉沉的夜色透過窗紙,似乎要將壓抑也一并透了進來。 鄭mama暗暗嘆了聲,幫吳氏掖了掖被角,勸她:“夫人不如略進些飯食,不然二娘子回來,看見夫人您這樣必又要生氣了?!?/br> “她若果真在乎我這阿娘,怎能這般大膽,一個人不知死活地往野林子里沖?”吳氏掩面,轉頭向床里低泣道:“便沒事……往后,定州城里哪里還有人家肯要她?” “夫人!”鄭mama提了一聲,見吳氏像嚇到了,立馬要壓低聲音道:“二娘子再不濟,還有蘇府做后盾!這定州城里不嫁人開了女戶的也不是沒有,憑二娘子的脾氣本事,你還怕有人欺負得了她?” 吳氏低泣不語,于她有限的見識里,女子最終的歸宿還是嫁人,若嫁不了人,那便是沒有好下場了。 鄭mama正不知如何勸她,蘇令嫻溫柔的聲音便從外室飄了進來:“母親身體可大好了?” 翠縷細細地回了什么兩人聽不真切,腳步聲已近了內室,蘇令嫻一身銀霓紅細云錦齊胸襦裙,外罩狐皮小坎肩,一臉擔憂地走了進來。鄭mama眼毒,一眼就認出那是吳家年前剛送來的唯一一件狐皮小肩,據說是京畿時興的樣式,每一簇毛尖都瑩潤潔白,夫人一直舍不得穿,壓在箱底打算等二娘子及笄做嫁妝的,沒想到竟是便宜了她。 鄭mama大喇喇的目光讓蘇令嫻手縮了縮,她撫了撫坎肩上的白狐毛,才赧然笑道: “實在是對賬之時看到了太歡喜,嫻兒便忍不住往身上套了套,沒想到被阿爹見了,就直接賜給嫻兒了?!?/br> “不錯!”蘇護一臉郁色地踏進房來,“是我做了主的。你這做母親的,莫非連一件衣服都舍不得給女兒?難怪麗兒要跟我哭訴你時常短了她的用度!” 吳氏一句話沒說,便被扣了頂大帽子,她不可置信地抬頭直視蘇護:“老爺!” 鄭mama嚎啕一聲,跪在地上大聲哭訴:“老爺冤枉??!夫人自嫁入蘇府,一直兢兢業業,將蘇府上下打點得妥妥當當,便大娘子和小郎君的用度也與嫡出一般無二,絕無短處,一切來往皆有賬目可尋,大娘子可對?” 蘇令嫻艱難地點了點頭,扯了扯蘇護的袖子:“阿爹,母親不曾短了女兒的?!碧K護面色這才緩了緩。 “至于夫人為二娘子及笄準備的坎肩,您給了大娘子,夫人可一句話都沒說,都怪老奴看衣裳眼熟多瞟了幾眼,讓大娘子不快,老奴這就給大娘子賠罪?!?/br> 鄭mama跪下“砰砰砰”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 就在這時,一聲大喝從外飄了進來:“鄭mama,你起來!” 蘇令蠻大步流星地從外走了進來,臉色鐵青地看著蘇護,吩咐道:“鄭mama,你起來,這等人,你跪他作甚!” “你——”蘇護的怒氣剛緩下去,又急遽升高,伸手一掌便刮了來,風聲呼呼,可見其高漲的怒意。蘇令蠻一把捉了住,似笑非笑道:“阿爹如今是越活越回去了!” “欺負了阿娘,然后還要拿阿娘身邊的仆人出氣是么?” “你——”蘇護欲抽回手,卻驚詫地發覺腕間禁錮著的一股巨力,讓他動彈不得,面色不由脹得通紅:“放手!” 蘇令蠻猛地松開手,蘇護一個趔趄,直接跌在了榻旁的椅上。 鄭mama見蘇令蠻回來,心中不由大定,干脆利索地起身站到了床旁,吳氏卻激動地撲出了床沿,一把揪住了蘇令蠻的衣角:“阿蠻,阿蠻,我的阿蠻,你終于回來了,阿娘都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蘇令蠻紋絲不動,左手輕輕拍了拍吳氏的手,頭也沒回道:“阿娘,我的事,待會說,???” 吳氏眼淚婆娑地收回手,被鄭mama扶著,起身坐到了一旁的美人靠上。 蘇護被這一跌,將勢氣跌了一半,但怒意卻如澆了油一般,幾乎要沸騰:“你這不孝女,我要開你出籍!” “阿爹,你確定?” 吳氏猛地坐直了身子:“老爺,不可以!” 蘇令嫻嘴角一翹又瞬間捋平了:“阿爹,二meimei必不是故意的,二meimei,快,與阿爹道個歉,他便會原諒你了?!?/br> 蘇令蠻沒理這慣愛調三弄四的大jiejie,只嘴角露出了嘲諷的弧度: “阿爹,這除籍之事,你一人說了可不算。不如你我先去尋平阿翁說說看,你是如何寵妾滅妻,奪了阿娘的嫁妝讓姨娘管家之事?” 蘇令蠻此時的氣勢,簡直可以算氣吞山河,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巧心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二娘子,暗中贊了聲。 蘇護噎了噎:“吳氏教女無方,以致你夜不歸宿,成了定州城里的大笑柄,如何不能奪她管家權?!就是她懦弱無能,管家無度,才致我定州蘇府面上無光!” “便阿娘有種種不好,可也沒有奪了主母嫁妝給姨娘管的道理!” “那便有做女兒的質疑父親決定的道理?!” 蘇令蠻簡直是氣笑了,她突然發覺眼前這個男人不僅貪花自私,涼薄無能,還擅長強詞奪理,難怪能當了從司簿,筆桿子想來很厲害。 “阿爹,”她柔聲道,蘇令蠻本就一副鶯啼的柔嗓子,平日聽著受用,可如今這般刻意軟聲,卻讓蘇護渾身打了個激靈:“你知道阿蠻的性子不大好。若阿爹執意要將阿娘的嫁妝奪了,那阿蠻只好去敲一敲城守府衙的大鼓,好叫太守知曉阿爹這齊家的本事?!?/br> “只不知,到時候阿爹丟了從司簿的位置,可會記恨女兒?長安的鄂國公府,可會恨阿爹為他國公府蒙羞?屆時阿爹和女兒一起被除了籍,那情景想來好玩得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