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麗姨娘憂心忡忡地問道,眼里卻快速地滑過一抹幸災樂禍。蘇令蠻下意識地看向一旁的大娘子。她失望地發覺,她那庶姐依然很周全。 蘇令嫻怨怪地扯著麗姨娘的袖子,低聲道,“姨娘,你快別說了?!?/br> “大jiejie,不用你假好心?!睆囊粋€妾氏口中提出的退親,讓她既羞且臊,見麗姨娘幸災樂禍的眼神,蘇令蠻被激怒了,“莫非麗姨娘以為吳家退了婚,就輪得到你女兒了?” “我大舅母眼高于頂,恐怕還看不上你的好女兒?!?/br> 蘇令嫻滿面緋紅,無措地看著蘇令蠻,擺手道,“二meimei,你誤會了,我對鎮表哥,絕無此意?!?/br> “阿蠻!你怎么可以怎么說你大jiejie?” 一聲暴喝從門口傳來。 一藍袍男子鐵青著一張臉走了進來,留著一簇胡子,頗有威儀——正是蘇府的男主人蘇護。他厭煩地向拔步床方向看了一眼,“向你大jiejie道歉!” 蘇令蠻的后悔像潮水一般,被這聲斥責給迅速喝退了回去,她倔強地看著蘇護,一言不發。 “道歉!” 蘇護看她倔著,更是氣不打一出來。 蘇令蠻眼里起了一層霧,面色白得嚇人。 在她與大jiejie之間,阿爹永遠是不分青紅皂白地呵斥自己,好像篤定了犯錯的只會是她,小到分發的綢緞,大到打破的花瓶。有時明明是大jiejie的錯,但阿爹從來不給她分辨的機會,給她的,永遠是冷臉。 蘇令蠻以為自己已經習以為常了,但不知怎的,自做了那個夢后,她便覺得難以忍受了。 “阿爹,你怎么不問一問,便要讓我道歉?說不定不是我的錯呢?” 鄭mama心疼地看著她,二娘子啊,這人心偏了,可是正不回來的。 蘇護欣慰地看著一旁亭亭玉立的大女兒,這才像他的種,不由分說道,“我在外面都聽得清清楚楚,你說你大舅母看不上嫻兒,可對?” “可……”蘇令蠻欲爭辯,卻只對上蘇護厭惡的眼神,頓時失語。 是了,她阿爹從來看不上她,從來認為城墻上的一坨泥巴都比她強,比起大jiejie的美名,她一直是給蘇府抹黑。 蘇令蠻掀開被子,起身下床。 素綾的白衣柔軟地裹著她白乎乎圓滾滾的身體,遠遠看去,像一只可笑的鴨子。她三日不食,早已手軟腳軟,身體里有一股意志撐著她,蘇令蠻走得很認真,抬眼近乎偏執地對上蘇護的雙眸,問他: “阿爹,我睡了這么久,你有沒有來看過我?” 蘇護狼狽地別開眼睛,粗聲道,“不過是睡一覺,有什么好看的?” “那阿爹今日為何又來了?” 蘇令蠻的認真,讓蘇護心底不太舒服,他不耐地打斷她,“阿蠻,你究竟想說什么?” 蘇令蠻失神地看著他,慢吞吞道,“我睡了三日,阿爹不曾來看過一眼問過一句。今日好不容易來了,卻又為了大jiejie訓斥我……那還不如不來?!?/br> 蘇護氣結,猛地拍了下桌,茶盅的茶撒了一半在手上,他不耐地甩手,就像也要將蘇令蠻甩掉一般,冷聲道,“犯了錯,你還有理了!” 蘇令蠻直挺挺地站著,梗著脖子,許是那個夢太清晰,她晃了神,隱約能看見阿爹笑嘻嘻地刮了刮她鼻子,摟著她親昵地笑道:“我的阿蠻永遠都是對的?!?/br> 她似乎隱隱約約知道,那個夢是什么了。 蘇令蠻滿不在乎地揩了下眼睛,這沒什么,她往后再也不要在乎阿爹了。 正在此時,花mama快步走了進來,見房里聚著這許多人,屈了屈膝道,“拜見老爺,夫人?!?/br> 她是吳氏的陪嫁,一直管著內院的差事,蘇護認得她,應了聲道,“你來此何事?” 花mama往吳氏那看了眼,才道,“大舅老爺帶人賠罪來了,人就在花廳?!?/br> 第2章 賓主盡歡 “大兄他來了?”吳氏喜出望外地站了起來,問花mama,“就在花廳?” “是,大舅老爺是帶著鎮郎君一塊來的?!?/br> 吳氏臉上的笑意立時綻了開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蘇護,待對到蘇護那張黑沉臉聲音便弱了下來,“……老爺,可要一同去?” 蘇護冷哼了聲,招呼小廝重新披上大麾,也沒等吳氏人便已大跨步往門外走去,蘇令蠻只聽一道命令由門外傳來,“嫻兒,看著你meimei,別讓她跑出去了?!?/br> 顯然是要防著蘇令蠻了。 吳氏親拍了拍蘇令蠻肩膀,輕嘆了聲,什么都沒說,只朝蘇令嫻點了點頭,“嫻兒,你meimei就拜托你了?!?/br> 見蘇令嫻點頭,吳氏便帶著鄭mama又匆匆走了。清脆的木屐聲打在長廊,很快又落入雪里,漸行漸遠。 麗姨娘輕笑了聲,“看來,在夫人心里,娘家果然要比女兒重要些,瞧這高興的樣兒。小晴兒,咱們走?!?/br> 蘇令蠻安靜地站著,屋內暖爐燒得極旺,她里衣內都密密地浸了一層汗,套在身上有些料峭的寒意。 屋內靜的很,一群人嘩啦啦走了,安靜地都聽到油燈燈花嗶啵爆開的聲音。 蘇令嫻不自覺側目看了眼身旁這一慣驕橫的二妹,卻愕然地發覺,她此時安靜地站著,收斂起往日那些張牙舞爪,倒有些沉靜的模樣來了。 她心中驚訝,話到了喉嚨口,卻又收了回來。 蘇令蠻卻轉過頭來看她,厚厚的雙下巴像是被什么拉扯著也攪和了過來,蘇令嫻目光落在那肥膩膩的一層rou上,耳邊是帶著點嬌的聲音,她心不在焉地想著,二meimei全身上下唯二的長處,大約是那一頭緞子般的墨發和這如黃鶯出谷的聲音了。 “大jiejie,你真要聽阿爹的話看著我?” 蘇令蠻就這么看著她的大jiejie牽起弧度恰好的笑,跟練了千百回似的笑了起來,“二meimei,你這是哪里話,做jiejie的看護meimei,是天經地義?!?/br> 蘇令蠻最討厭她這溫柔得體的模樣,“你既愿意看,那就看著吧?!?/br> “小八,速為我盥洗更衣?!?/br> “哎,來了?!币粋€梳著雙髻的圓臉小丫頭掀簾進了來,臉上還掛著討喜的笑,“二娘子這是要出去?” 小八動作利索地從盆架上取了細鹽和楊柳枝遞過來,蘇令蠻漱了口,待感覺體內的悶氣去了些,才就著絞好了的溫熱的帕子,將臉仔仔細細地擦了個遍。 直到感覺躺了三日的懶勁俱都消了,才肯罷休。 蘇令嫻在她身后安安靜靜地看著,她覺得有些奇怪,照二meimei往日里沉不住氣的性子,早就沖出去向舅家問個究竟了,現在卻還能按耐住性子盥洗更衣—— 仿佛這一躺,將她身上那些毛毛躁躁都躺了去,成熟長大了許多。 這時,巧心氣沖沖地端著一個托盤走了進來,頭也不抬地抱怨道,“二娘子,這大廚房宣婆子忒的可惡,不過是一盅燕窩,竟也要為難我們,推說麗姨娘要吃,讓我們往后挪一挪……” 待看見蘇令嫻坐在窗格前的美人榻上,面上便不由有些訕訕。 蘇令嫻瞥了這小丫頭一眼,八風不動地繼續端著茶小口的喝,似乎一下子品出了這菊花茶真味似的沉醉模樣。 “燕窩沒拿來?那你手中拿的什么?” 蘇令蠻半點不介意,她要是連這些都介意,從小到大就該嘔死了。 論理,她那父親不過一個定州城守的從七品司簿,專門在城守審案時跟著揮筆桿子記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官場上毫無建樹,職位上又毫無油水,家中更是一點進賬都無,平日里還有些個文人雅士的風雅愛好,狎妓成風,妻妾成群,偶爾買些個詩畫。 說起來,蘇府上下這一大家子的花銷,全靠了阿娘的嫁妝和吳家時不時的“上供”—— 偏她阿娘著實窩囊到家,有這樣的條件,竟然還整治不了那群姬妾,腰桿子軟得竟然要被一個姨娘轄制到頭上。 要照她阿蠻的性子,過得這么窩囊,還不如一拍兩散。 蘇令蠻看著巧心熟練地將一筒燉得糯糯的米粥,并幾樣開胃小菜一一呈到了桌上,不由贊了聲,“巧心,真有你的?!?/br> 說起來,她身邊這兩丫鬟,巧心機靈,小八聽話,便那夢里,亦是一直跟著她的。 巧心莞爾一笑,二娘子吃東西格外有福氣,區區一碗白粥吃得也像山珍海味似的,可惜就是富態了些,雖農家那些個喜歡媳婦多rou敦實,可有些地位的人家,還是講究體態輕盈,纖腰一握的。 尤其定州城,與京畿那些個講究含蓄的世風還不同,民風開放,說話魯直,特別那些適齡的小郎君們,還常常將她家二娘子當笑話一樣講…… 蘇令蠻餓了三日,這喝粥便有些不大講究,不過巧心看她喝了幾口墊饑后便不肯再動筷子,不由問道,“二娘子,莫非是今日的飯食不和胃口?” 平日里都最起碼要喝三碗的。 蘇令蠻不自覺往下瞥了瞥,看到因坐著而與胸口一般凸出的肚子,便有再多的食欲,也都沒了。她搖搖頭,“倒也不是?!?/br> 蘇令嫻注意到這一幕,笑著打趣道,“巧心,看來二meimei如今也曉得愛美了?!?/br> 蘇令蠻哼了一聲,“大jiejie,莫要以為這么說,我便會因為怕羞多吃幾口?!?/br> 蘇令嫻語塞。 蘇令蠻看她文雅大方,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來氣: “莫非……大jiejie是怕沒了我棵綠葉,顯不出你的好來?也是,往日若沒了我,你又如何超過付jiejie、獨孤jiejie他們?你那幾首歪詩確實是好,不過這定州城里野蠻人多,怕是要去京畿才能顯出你第一才女的可貴?!?/br> 蘇令蠻這話有失偏頗,便她不喜歡那些文縐縐的玩意,但也不得不說她這三歲識字,六歲能詩的大jiejie是個無師自通的神童。 那些個詩,尤其是近些年的,便他那阿爹也作不出來。首首都是膾炙人口,完全不似閨閣之女的胸襟。 這亦是蘇護對這庶女另眼相待的原因。 蘇令嫻溫溫柔柔地笑,面上全是看著孩子耍脾氣的無奈,“二meimei,你又耍什么脾氣,便你我不出自同一個娘親,可這阿爹總是同一個的。一家人何必說這些生分話,平白傷了和氣?!?/br> 蘇令蠻沒答話,把碗一推,讓小八拿著出門的襦裙換了,隨便罩了件半臂,便要出門。 熟料剛剛還沒甚動靜的蘇令嫻已當先一步站了起來,與她的貼身侍婢弄琴一同將門口堵了:“二meimei,父親既讓我阻止你,我便不會讓你出去的?!?/br> 蘇令蠻看了看自己的身量,再看看才有她一半寬的蘇令嫻,面上的笑有些不懷好意,“你確定?” 蘇令嫻冷不丁打了個寒顫。 長廊外早先下得紛紛揚揚的雪,此時已經停了,可寒意依然從她腳底心鉆了進去,蘇令嫻莫名地覺得眼前的二meimei有些危險。 直覺讓她作出了相當爽快的決定,蘇令嫻往旁退開,“那我與你一同去?!?/br> “隨你?!?/br> 蘇令蠻毫不客氣地撥開弄琴,跨步走了出去。門簾子被她胳膊打到,在風中輕輕搖了搖,沉悶的木屐聲散落到了白茫茫的雪里。 大風呼嘯著,跟刀子似的直往眾人面上刮。 蘇令蠻走得很快,為難她兩條小胖腿搗騰得飛快,除了小八,其他人竟漸漸被她落在了后面。 就在快到花廳大門之際,蘇令蠻腳步一轉直接繞到了后門。她熟門熟路地打開虛掩著的窗戶,在小八的掩護下,以一個大胖子絕對達不到的靈活度翻過了窗。 后門是沒有人守得。 蘇令蠻一路順暢地走到了花廳,花mama驚了一驚,被掩著嘴噓聲將叫聲堵了回去。蘇令蠻指指屏風,讓小八與花mama在那等著,人已貓著腰躲到了隔出來的屏風后。 索性花廳里幾人注意力全在旁的上,沒有注意到有只肥嘟嘟的家貓躲起來偷聽了。 蘇令蠻的臉色,卻越來越沉,越來越難看。 她早知道,母親懦弱,父親自私,卻沒想到,不過區區兩個莊子,便能將她這事掩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