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這次神童試是特科,專門選取十到十五歲有特異之處的童子應試,記得你義父的囑咐,一定要謹言慎行,不可放蕩無度?!标惻砟暌膊恢阑实鄞蛩阕鍪裁?,只能反復叮囑道。 “多謝世叔教誨,瑛銘記在心?!贝掮c頭應承道。 陳彭年將崔瑛交給在這驛館的禮部小吏,又叮囑了幾句,塞了些賞錢,才轉身離開。 “崔郎君這邊來,”那小吏cao著一口標準的官話將崔瑛引向后宅,并一條條地叮囑著注意事項:“應試的神童們都住在本宅和鄰宅,前院有飯廳,每日辰午申三個時辰免費供飯,若吃不慣也可叫正店或腳店送外食來,后宅里也有小灶臺,不過那些花銷得自己出。禮部應考的文書帶好,白天可隨意在城內外游玩,但酉正之前必須回歸本宅,不得外宿。宅內不許外人進出,如果需要人灑掃或洗滌衣物可交由內宅的兩個仆役處理?!?/br> “多謝告知,還未請教高姓尊名?”崔瑛站到寫了自己名字的屋前拱手一揖。 “某姓高,叫某高三就是,有事招呼盡管招呼某?!?/br> “那多謝高三郎?!贝掮鴮嵲诓涣晳T叫“高三”,那會讓他想起被試卷和競賽淹沒的青春時光,便挑了一個這個時代通行的稱呼。 后宅的院子不大,正房五架,東西兩廂各有三間房,崔瑛的住處在西廂上首第一間,就著燈光能看到每一間房外都貼上了各人的名字。 正房東西兩廳各有一人,東首寫的是宰相范質孫坦;西首則是先樞密使王樸子偃。 東廂三間是一人一間,名貼上父祖輩的職位多是州府官員。 崔瑛所在的西廂則是四人一間,只寫了籍貫,比如崔瑛的名貼上就是“廬州崔瑛”四字,而與他同室的三人,最右的是京畿之地的成寅,再左一個是壽州朱鈐和幽州張翼,最后就是崔瑛。一院居舍,等級分明。 推門進屋,南北墻邊各有兩張榻,西墻邊有兩張并排的小案幾。案邊只坐了一個和崔瑛差不多大的少年人,正對著燭火專心誦讀著什么,一個眼神都沒分給崔瑛。 四張床榻只留了南墻下首的一張還沒有東西,看起來其他三人都已經到了,就是不知道那個讀書的少年是誰了。 崔瑛見那少年沒有搭話的意思,便尋了抹布將床鋪擦了擦,又將地面掃了一下,再將自己的行李擺放好。崔瑛帶的東西不多,那一套十三經是必帶的了,另外就是一套鋪蓋幾身衣服,幾刀竹紙,當然最要緊的就是一大包草紙,說實話,在古代生活要是沒有草紙日子真是痛苦又惡心。只要想一想用竹片什么的,就明白古人為什么要管上廁所叫“更衣”了。 所有東西安頓好,崔瑛也湊到燭火邊,拿出禮部給自己的文書來看。一張一尺長的宣紙上最右邊寫明了崔瑛的籍貫、祖籍,左一列寫“年十四,高六尺,體修長,膚白,貌秀”,這是外貌;最右邊則寫了“長于農事,擅算,以注音巧思舉?!边@應該就是應神童試的理由。 剛看完文書,院里便傳來一陣喧鬧,一群十來歲的少年人說說笑笑地進來了。 “武學那邊的鵪鶉馉饳可真香,我明兒定要再去吃上一頓?!?/br> “相國寺邊上那家正店的走馬燈挺精巧的,我要琢磨琢磨?!眱蓚€少年人雞同鴨講地推開了房門, “寅書生還讀書呢,小心讀……呃,你是……” “在下廬州崔瑛,見過幾位郎君?!贝掮卸Y的一拱手。 “我是壽州朱鈐,他是幽州張翼,讀書的那個是本地人,叫成寅。大家得在一個屋里住挺長時間,不要客氣,要不然處得別扭?!蹦莻€說要吃馉饳的少年將屋里的介紹了一下,關心地問道:“你這是剛到?吃了沒?” “住進來前在旁邊腳店吃過了?!贝掮卮鸬?。 “明兒上院的王五郎君請咱們去他家里玩,你一同去嗎?” “小弟剛來,還有些親友長輩需要拜會,改日吧?!贝掮浪f的是住在正堂西廳的王偃,但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時候,他不打算貿然加入任何一個團體。 “我說阿鈐,你們自入京以來就整日嬉游,不怕應試不過,丟人現眼么?!币恢痹谧x書的成寅終于受不了朱鈐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提醒道:“每個州府就只選送一人,咱們平民不比那些膏粱紈绔?!?/br> “叫我背《神農本草經》行,叫我讀《論語》那還是算了吧?!敝焘j說道。 “我就能使個刨子鋸子什么的,握不來筆的?!币恢睕]怎么出聲的張翼也說道:“既然官家點名叫我們來應試,怕不是專門考念書的?!?/br> “那隨你們,我是以善誦文舉,我得好好讀書?!背梢惶珴M意地說了一句,又轉向崔瑛:“剛才是我失禮了,崔瑛,我叫你阿瑛行吧?!?/br> 成寅看了一眼崔瑛,見他點頭,才接著問道:“我以善誦舉,阿鈐以醫舉,阿翼以匠舉,這院里有以書舉的、以畫舉的、以數舉的,你是舉得什么?” “唔,數算?!贝掮q豫了一下,挑了一個和別人重復的項目說。 “那你和對面戶部侍郎家的衛十六肯定合得來,他也擅數算?!睆堃硗﹂_心地說,“我數算也不差,可以互相討教?!?/br> “小郎君,天色不早了,早些息燈休息吧?!遍T外一個中年婦人的聲音響起。 “是,環姨我們馬上就睡?!敝焘j應了一聲,對崔瑛道:“環姨是管院里衣物洗滌的,晚上也會查寢,需要按時熄燈?!?/br> 崔瑛點點頭,抓緊做一下簡單洗漱,鋪了床休息。 躺在床上的崔瑛覺得這神童試說不出的古怪,也只能以不變應萬變了吧。 第14章 神童(修) 第二天一早,崔瑛按往常習慣的時間起床,宅里的仆役提供了牙刷和牙粉,讓在六安已經忍耐了很長時間青鹽柳枝的崔瑛開心又懊惱,早知道此時就已經有牙刷了,他就不為了表現農家子身份而用柳枝了。 “唔,你會用牙刷???”成寅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說,“那就省得我教你了,我還以為京外人都不用牙刷呢?!?/br> “在家鄉看別人用過,謝謝了?!贝掮此讨У臉幼觿竦溃骸皶r候還早,你再睡會兒吧?!?/br> “起了就起了,趁早上日光正好,多讀會兒書?!背梢昧δ艘话涯?,振了振精神道。 崔瑛也不多勸,簡單洗漱后又將自己的床鋪稍做整理。 “啊,這個是不用弄的,宅里的雜役會做的?!敝焘j聽到動靜也起來了,以為崔瑛不知道,解釋道:“一開始不讓家人陪我爹娘還怕所有事都讓我自己做,那我可做不來,不過打賞仆役些錢帛,他就能幫你都弄妥當了?!?/br> “我知道了?!贝掮σ恍?,手下沒停,三兩下便把床鋪捋的整整齊齊,這點內務工作對于每年寒暑兩假都跟父親在軍營生活的崔瑛來說非常輕松。 “哇,阿瑛你弄得好整齊,比那些雜役強多了?!敝焘j眼睜睜看著崔瑛將床理得一點褶子都沒有,驚奇地叫道。 “阿鈐,怎么了?”張翼被朱鈐的叫聲吵醒,問道。 “阿瑛,你的床榻真整齊?!敝焘j的叫聲不僅吵醒了張翼,還將本來在外面讀書的成寅給吸引了進來。 “庭訓如此?!贝掮唵谓忉屃艘幌?,見他們也沒探根究底,便打個招呼,拿了筆,端碗水,在院子里找了一面空墻練起字來。 練字這習慣還是拜呂蒙正為義父后,呂蒙正為崔瑛前途考慮要求他一定要精心練習的。 古人非常講究字如其人,不是說字好人一定好,但字不好的讀書人心思一定浮躁,會給人不可靠的感覺。所有要能融入讀書人的圈子,一手還能拿得出手的寫是必須的。 從呂蒙正提出要求后,崔瑛便逐漸養成每天懸腕在墻上半個時辰大字的習慣。便是赴京路上也沒有耽擱,這字便越發的有形了。 “咦,這字……”一個穿著青色錦衣的少年剛出上房就看見崔瑛在空墻上練字,他仔細觀察崔瑛在墻上留下的水跡,評價道:“具兼顏柳之長啊?!?/br> “坦哥兒,張婆湯餅來了?!绷硪粋€與他同住上房的少年走近,招呼道。 “偃哥兒,你來看這字?!?/br> “哎,真挺不錯的?!蹦侨艘财媪?。 崔瑛到底還沒練成心無旁騖的本事,有兩人在一旁評頭論足的,他也靜不下心來,干脆收了筆,拱手一揖道:“在下廬州崔瑛,見過二位兄臺?!?/br> “我是范坦,他是王偃,我們也是這個院子的,你是以善書應舉的?”范坦長于書畫,對新的字體相當敏感。 “范兄過獎,瑛是以數算應舉?!贝掮α诵?,并不覺得有多自豪。 雖然說古代讀書人因為日常使用比較頻繁的緣故,他們的毛筆字要比現代人圓融很多,但現代人學書法也有古人做夢都想要的優勢——字帖。 古人一開始學習練字多是臨的私塾先生的字,便是大貴之家,有字帖的,也不敢隨便拿給小孩子用。就是官宦人家,能擁有幾張名家字貼也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而臨摹的字帖有些有形無神,有些甚至連形都不夠準確,但就是這樣良莠不齊的字帖,數量也是極少的。 現代人就不同了,崔瑛剛開始學毛筆字的時候是小學一周一節的書法課,用的就是黃色錦云紋封面的回宮格顏真卿《多寶塔碑》,一本只需要七八元錢。后來跟書協的老師學書法,用的字帖也都是十幾元錢就能買到的。后來電子信息庫越來越完善,只需要花不到一百元,就能在萬能的知網上買到歷代名家字帖的高清電子版閱讀權限,不論是筆墨濃淡還是篇章結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崔瑛周末的時候,最喜歡打開高清投影儀,將名家法帖投影在墻上,端上一杯清茶,細細品讀一個下午,這也是他書法突飛猛進,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青年書法家的原因。 而在穿越之后,他所欣賞過的字帖都牢牢地印在腦海里,每天早上清水練字的時候,就是摹帖臨帖的過程,這也是他原來因少用而有些青澀的書法現在日漸精進的原因。 “以數算舉?那太可惜了,你的字已經很有骨架了,仔細打磨一下,以后一定能成為一代宗師的?!狈短節M是遺憾地說:“算學哪有書畫清雅?神童試后你一定要來我家,跟我說說這字,我家里還有王右軍的真跡,我們可以好好砥礪一番?!?/br> “坦哥兒,崔兄是以數算應舉的,”王偃翻了個白眼對崔瑛說:“你別理他,他就是畫癡,見別人有點兒長處非扒拉到自己手里不可?!?/br> “數算除了做點錢糧事還能有什么用,再說論數算你可能比不過衛十六,他家幾代都是算錢糧的,抓周試晬抓得都是算籌?!狈短挂贿吂緡佒?,一邊還緊盯那點水跡,“你以后用水練字,筆墨濃淡感覺不出來,寫在紙上會差很多,要是缺紙到我那里拿就是?!?/br> “謝了,不過是早起練練結構罷了,我帶了幾刀竹紙,夠用的了?!贝掮兄x了一下這位畫癡的好意,轉而笑道:“也不能說數算與繪畫毫無關系,”他抬筆隨手在墻上勾了一個小人的臉,“你看這張臉是不是挺順眼的?” “是啊,怎么啦?” “這是因為這張臉的五官都在一個比例位置上,要是稍微改動一下,可就沒那么好看了?!贝掮f著在旁邊又畫了一張臉,和前一張幾乎一模一樣,就是將下巴那里稍微拉長了一些。 “還真是?!狈短褂檬直葎澚艘幌聝蓮埉?,“這個位置能算出來嗎?” 崔瑛點頭,就著墻壁給范坦科普了一下黃金分割的概念。 “四六開略弱一點,我怎么沒發覺這畫里還有這門道?!币粋€陌生的聲音響起來,崔瑛抬眼一看,是一個瘦伶伶地一個小少年,手里面提了把紅木灑金的算盤。 “我是衛軒,你叫我衛十六就行,你就是崔算盤吧?!毙l軒說起話來語速極快,“我家這一年都在學用算盤,是比算籌跟算板方便了不少,正好我沒太看懂那本書,你有空能教我一下嗎?你沒事可以跟我去戶部幫忙?!?/br> 崔算盤是什么鬼,崔瑛在心底狠狠地吐了一口槽,還是笑著說:“在下正是廬州崔瑛,瑛初到京城,還要拜見一下尊長故舊,恐怕沒有時間?!贝掮窬艿?。 “行了,正式考試還有兩旬呢,陛下恩典許神童科生員去國子監、四門學及六部觀政學習,憑文書也可以向官員們請教,只須有吏員專門陪同,大家在一處住的時間還長呢,能不能別說些有的沒的,張婆的湯餅你們還吃不吃了?”王偃先委婉地告訴崔瑛最近的安排,又叫那兩人吃飯。 “多謝王兄告知,瑛會安排的?!贝掮兄x了一下高情商的王偃,回憶一下這會是以會寫詩應得舉,果然情商不太低。 早餐崔瑛沒有在飯廳里吃,他往懷里揣了一貫錢,打算嘗嘗汴梁的早點。 打破市坊的汴梁城已經取消了宵禁,天剛亮沿街叫賣的小販就已經活動起來,食物的香氣漸漸升騰到這個城市的上空。 這一天他先去拜會了呂蒙正的父親,還在擔任起居舍人的呂龜圖,名義上是他的干爺爺。呂龜圖可能是看在進士兒子的份上并沒有難為他,但也實在稱不上多熱情,簡單說上兩句便端茶送客了。倒是呂蒙正的二叔呂龜祥似乎與呂蒙正關系很好,不僅將他送出門,還告訴他一些關于這次特別的神童試的信息。次后拜見了一些呂蒙正尚在京城的同年友人,也或多或少的得了些消息。 官員和讀書人住的地方相對集中,崔瑛又只是禮節性的拜訪,不過是說上兩句話的事,一日下來,便也將需要拜會的人都拜訪過了。 隨后的日子,崔瑛開始接觸一起應試的神童,跟著他們到六部觀政,去國子監聽講。他本來就是成人心性,能自律、會規劃,謹言慎行,卻多聽多看,慢慢地,他熟悉了汴梁,也更熟悉了這個時代。 # “阿瑛,你回來了,算盤加減我已經用熟了,你什么時候有空我想學一下乘除?!贝掮鴦倓倧乃巨r寺回來,便碰上了衛十六。 “一會兒我去你屋里吧,正好叫上張翼?!贝掮卮?。 崔瑛最終還是沒抵住衛十六的求學之心,索性破罐子破摔,重cao教職,把愿意學的人都拉上。而這群孩子也不負神童之名,不到過十來天,小算盤已經能打得噼啪作響,進度快到飛起。 回到自己住處,一室安祥。張寅依然在輕聲誦讀,他是整個院子里最坐得住的,每天從日升讀到日落,除了偶爾活動筋骨外,他萬事不問。朱鈐家里是學醫的,他自娘胎里就聞著藥味兒長大,看一眼藥渣子都能把病因說得一清二楚,他最近日日泡在太醫院,跟著那些老太醫學習經方,這會兒正盯著一個藥方子在那兒琢磨。而張翼最近有點迷糊,好像在研究什么東西一樣,整日神思不屬,迷糊得飯都要喂進了鼻孔里。 “阿翼,衛軒要學珠算乘法,你要不要一起去?” “啊,呃,珠算乘法?”張翼被崔瑛叫回了神,連忙應道:“當然要去!” 張翼拎起自己新打的算盤跟著崔瑛去衛軒的房里。算盤打起來聲音本來就不小,再加上崔瑛的講解,在崔瑛屋里難免吵到成寅和朱鈐,所以教學都是在衛軒的單間那里進行的。 “喲,泥腿子又在巴結衛十六了呀,還巴巴地送上門去教?!贝掮鴦偝鲩T向衛軒門前走去,一個陰陽怪氣地聲音就在旁邊響起,“你也不怕把他教會了,你自己就得灰溜溜滾回家去種地啊?!?/br> “楚霄,你能不能不要整天陰不陰陽不陽地說話?”衛軒聽到聲音迎出來,有些惱怒地說:“隔八百里都能聞到你那股子酸氣兒了。當初阿瑛問你要不要學,你自己看不起人家,這會兒在這兒酸個什么勁兒!” 那個叫楚霄的見衛軒出來,一下就縮回自己屋里去了。 衛軒將崔瑛和張翼拉進屋里,將門摔上,氣沖沖地說:“什么玩意兒,他爹不過是個借祖蔭的商賈,當個里正還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整天就會找你們這些家里沒靠山的麻煩,我一張嘴就縮回去,欺軟怕硬的東西?!?/br> “楚霄這是怎么回事?”張翼之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研究里,今天才發覺這事,皺著眉頭問:“阿瑛你哪兒得罪他了?” “他跟我一樣是以算學應舉的,他本來就不如我,自阿瑛教了我珠算法,我算起東西來快多了,他一開始拉不下臉來學,我學了他又在那兒酸,用阿瑛的話說,腦袋里進水了?!?/br> “不理他了,先說珠算乘法吧?!贝掮D移話題。 如果是平常時候,這連十六歲都沒滿的小鬼要敢在他面前陰陽怪氣的,那他一定懟得他懷疑人生。但這不是平常時候,從仆役與小吏日常舉止中不難發現,他們有意在觀察這群孩子的言行。這時候懟人,自己憐孤惜老的名聲肯定要打折扣的,有點得不償失。 崔瑛終于知道為什么他住這里的第一夜感覺很奇怪了,查寢什么的實在是太有宿舍的感覺了,至于暗中觀察表現,妥妥的清宮選秀套路,實在是小氣到死,不知道皇帝為什么要做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