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陌沉默了很久，才哽咽著問道：“我受傷最嚴重的是哪根手指？”

    江朔語氣溫柔地答道：“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粉碎性骨折，左手有多個關節脫位。粉碎性骨折聽起來可怕，但你別害怕，其實骨頭碎裂成三塊以上我們醫學上就會叫做粉碎性骨折，并不是說你的骨頭變成了粉末。而且，骨折能不能復原，關鍵要看血供情況，你的神經和血管并沒有受損，所以還是很有希望恢復的?！?/br>
    秦陌沉默下來。

    “你先好好休息，睡一覺吧?！弊鐾隀z查后，江朔就離開了，順手幫他關上了燈。

    醫生說得委婉，但秦陌心里其實清楚——有希望恢復，只是恢復知覺，不影響日常生活而已。骨折之后，手指不可能再恢復到以前那么靈活了。

    屋里很黑，秦陌睜大眼睛完全沒有睡意。他看著窗外繁華的城市燈火，心里就像是猛地灌進了一陣冷風，頓時一片冰涼。

    就在這時，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亮了起來，秦陌的手不能動，只好扭過頭去艱難地看向手機屏幕——是肖寒發來的短信：“我跟我爸爸出國一趟，大概一個月后才能回來。下個賽季賽場見，你說要打敗我的，我可等著呢！”

    “……”淚水突然奪眶而出，瞬間模糊了秦陌的視線，手機屏幕上的字符再也看不分明。

    那是秦陌生命中最漫長的一個夜晚，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一種撕裂心肺的煎熬。他聽著墻上的秒針滴答、滴答地響著，腦海里不斷閃過自己從十五歲加入風色俱樂部開始的短暫的電競生涯。

    黑夜降臨，明天又會是新的一天，但是這場車禍，讓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

    次日早晨，江朔進來查房，發現秦陌居然睜著眼睛，顯然一夜沒睡。少年的眼睛原本長得很好看，可是現在，他的雙眼空洞無神，眼中的血絲和眼瞼處明顯的黑眼圈，讓他顯得異常憔悴。

    江朔走到床邊，柔聲說道：“你也別太難過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你還年輕，恢復速度比較快，你的雙手雖然不會像以前那樣靈活，但拿筷子、寫字之類的日常生活并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br>
    秦陌沉默片刻，轉移話題道：“我媽的傷勢是不是比我嚴重？她在駕駛位，我記得車是從她那邊撞過來的?！?/br>
    江朔點了點頭：“她的傷勢確實比你嚴重，但好在搶救及時，人沒什么事。只不過，她的小腿脛骨和腓骨都有些骨裂，接下來的幾年可能要暫時坐輪椅，以后能不能站起來，還要看她的毅力。對了，她今早已經醒過來了?！?/br>
    秦陌立刻翻身下床：“我去看看她?！?/br>
    穿著病號服，舉著被紗布包起來的雙手，少年臉色蒼白，磕磕絆絆地走到了隔壁的病房。江醫生幫他推開門，病床上的女人已經醒了，床邊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兩人正聊著什么，男人顯然剛趕過來，風塵仆仆，襯衣都被壓出了明顯的褶皺。

    秦陌見到他，鼻子猛地一酸，輕聲道：“爸……”

    秦御聽到聲音，立刻回過頭來，大步流星地走到秦陌面前：“小陌，我剛到醫院，你怎么樣？”

    秦陌勉強說道：“我沒事……mama醒了？”

    病床上的周嵐微微笑了笑，道：“我早上就醒來了，你爸爸剛從北京飛回來?！?/br>
    “媽……”秦陌走到病床邊，看著她被石膏固定起來的雙腿，頓時心如刀割：“要不是我提議開車過去，也不會……”

    “好了，這些話不要再說?！敝軑馆p輕摸了摸秦陌的頭發，柔聲道，“你的情況，我也聽江醫生說了，mama知道，你特別寶貝你的這雙手，但是……小陌，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能活下來，就是上天對我們最大的眷顧。身上的傷，我們慢慢養，別難過……”

    秦陌對上她溫柔的目光，更覺得心痛。

    ——mama以前是舞蹈演員，后來成了舞蹈學院的專業老師，他小時候最喜歡看mama跳舞，覺得mama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氣質的女人。如今，她的雙腿殘廢了，卻反過來安慰兒子，自己又怎么好意思在她的面前表現得太難過？

    ——她說得對，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一雙手而已，哪怕是廢了，難道他秦陌就要想不開去自殺嗎？

    秦陌冷靜下來，回頭看向秦御：“爸，能不能幫我個忙？這次車禍的事，除了醫院，我不想讓任何外面的人知道，尤其是電競圈里的人?！?/br>
    秦御拍了拍兒子的肩膀：“放心，媒體那邊我會封鎖消息，新聞里不會出現你跟你mama的真實姓名?！?/br>
    秦陌感激地道：“謝謝爸?！?/br>
    秦御微微笑了笑：“別怕，就算你不打比賽了，爸爸也能養你?！?/br>
    周嵐輕輕摸摸秦陌被包扎起來的手，說道：“人活著就好。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小陌，別太難過了?！?/br>
    秦陌心里一暖，認真地點頭：“嗯?！?/br>
    嘴上這樣答應著，可心里又怎能不難過呢？

    ******

    第35章 退役

    江朔在醫院見過很多病人，當知道自己要坐幾年的輪椅，或者知道自己的雙手有可能會廢掉的時候，大部分病人都會傷心欲絕，哭上幾天才能慢慢接受現實。有些甚至會得抑郁癥，在配合醫生的治療時也非常消極。

    但是這一家人卻特別堅強——周嵐從沒哭過，她的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的微笑，她是江朔見過的最有氣質、脾氣最好的女人。秦陌還不到十八歲，但也只是剛知道的時候流了點眼淚，很快就恢復正常，看上去特別冷靜。秦御每天都推著輪椅帶妻子在醫院里散步，還給兒子帶來一臺筆記本電腦，兒子的手不能動，他就幫兒子按鼠標、按鍵盤。明明是生病住院，可這家人看上去卻非常的放松。

    在出院之前，秦陌獨自走進江朔的辦公室，認真地問他：“江醫生，我的手已經恢復知覺了，但手指還是很僵硬。我想知道，最多能恢復到什么程度？我以前可以彈十級的鋼琴曲，以后是不是不行了？”

    江朔有些遺憾地說：“手指的靈活度肯定會受到影響，彈鋼琴會很困難，你要做好心理準備?！?/br>
    秦陌問：“如果我堅持練習，每天練七八個小時呢？”

    江朔道：“你也不能太拼命，練習的時間太長，反而會給你的手指帶來負擔，具體復健的方案你需要跟我商量，別自己亂來?！?/br>
    秦陌沉默了片刻，才垂下頭說：“其實我是一位電競選手，如果我的手不能恢復到以前的程度，我就不能再打比賽了?！?/br>
    江朔驚訝道：“是嗎？那確實……非?？上??！?/br>
    秦陌故作平靜地笑了笑：“也沒什么。至少我四肢健全，就算不打比賽，也能想辦法養活自己?！?/br>
    “嗯，你還年輕，能樂觀一點最好?！苯肺⑿Φ?，“出院以后，一定要定期到醫院復查，按照恢復的程度來調整治療方案，免得留下后遺癥?！?/br>
    “我知道了?！鼻啬罢酒饋?，禮貌地道，“謝謝江醫生?！?/br>
    看著少年離開的背影，江朔突然有些揪心。

    其實秦陌還不滿十八歲，有很多這個年紀的少年因為腿上打了石膏又哭又鬧，可秦陌卻特別堅強懂事，每天都很乖地按照醫生的要求配合治療，在父母面前也從來不表現出難過的一面。但江朔能察覺到，這個少年臉上故作輕松，其實他的心一直在滴血。

    ***

    秦陌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調整好心態，秋季賽開始，他很平靜地回到風色戰隊。

    ——師父剛剛退役，風色戰隊正需要他，他不能直接走人，他必須在離開之前選好替補陣容。

    當時，風色戰隊的隊長是顏瑞文。顏瑞文是個脾氣特別溫和的人，秦陌回到戰隊就先去找了他：“顏隊，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br>
    顏瑞文微笑著道：“小陌，你這么晚過來找我，是有重要的事嗎？”

    秦陌點了點頭，嚴肅地說：“我的手速下降得厲害，這個賽季可能沒法打比賽了。風色的陣容體系一直都是以召喚師為主，師父走了之后，把這個重任交到我的身上，但是……我沒辦法接他的班，所以，我們必須盡快找到一個能頂替我的選手?！?/br>
    顏瑞文非常驚訝：“什么叫手速下降得厲害？你才不到十八歲，不正是電競選手狀態最好的時候嗎？”

    秦陌輕輕攥了攥手指，說：“我們來pk幾局，你就知道了?！?/br>
    當時是深夜，其他選手都睡了，秦陌和顏瑞文單獨來到訓練室里開了兩臺電腦，登錄游戲創建擂臺。顏瑞文的職業是遠程魔法師，秦陌是召喚師，以前兩人pk的時候秦陌的勝率起碼有六成，但是這天晚上，秦陌卻被顏瑞文完虐——連輸了十場。

    顏瑞文感到很不可思議——他的水平怎么會下降得那么厲害？！他的手指放在鍵盤上幾乎是不動的嗎？

    看著坐在電腦前臉色蒼白、目光卻異常堅定的少年，顏瑞文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回頭看了眼秦陌僵硬的手，擔心地問道：“你的手怎么了？”

    秦陌淡淡地道：“我以前的穩定手速是360，現在還不到160，也就是說，我連電競選手最基本的要求都達不到。你也看見了，我的手指很僵硬，幾乎沒辦法敲擊鍵盤?！?/br>
    聽他平靜地說出這句話，顏瑞文都覺得心疼：“可是，你才不到十八歲，前途無限。你師父退役的時候跟我交代過，我比你年紀大，等過兩年我也退役了，風色戰隊的第三任隊長就轉交給你。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

    “……”秦陌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他當然不想變成這樣，他也知道師父離開時曾交代過顏瑞文讓他當風色的第三任隊長，師父很看得起他，一直把他當成戰隊的接班人來培養。但是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他也只能堅強一點去面對，總不能哭喪著臉說，我出車禍了，我的手再也不能打比賽了……

    他不想看到那些同情他、憐憫他的目光，他也根本不需要同情。

    深吸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秦陌回頭認真地看向顏瑞文：“顏隊，我把這件事告訴你，是想盡快找到策略。下個賽季很快就要開始，接替我的召喚師選手必須盡快培養起來?！?/br>
    顏瑞文非常為難：“當初你師父還在戰隊的時候，因為你年紀小，狀態正在巔峰期，他一直想讓你接他的班，所以，訓練營里并沒有培養召喚師，反倒是魔法師比較多。你突然要找一位能接替你的選手，一時半會兒上哪里去找？”

    秦陌道：“如果眼下還沒有，那就找幾個天分不錯的新人重新培養看看吧?！?/br>
    “也只能這么辦……”顏瑞文沉默片刻，又疑惑地問，“你的手怎么會突然變成這樣？”

    “手指受了點小傷?！鼻啬拜p描淡寫地帶過，懇求道，“顏隊，你能替我保密嗎？求你了，幫我保密吧?！?/br>
    “……好?！鳖伻鹞氖强粗啬俺砷L起來的前輩，對他的情況實在于心不忍。這個少年骨子里非常驕傲，不想讓太多人知道這件事情，對上他懇求的目光，顏瑞文只好答應幫他保守秘密。

    ***

    常規賽開始，風色戰隊連輸五場，秦陌一直坐在臺下觀戰，反而派新人上場，這樣的安排遭到了很多記者的質疑。

    “秦副隊，請問你這個賽季一直坐在臺下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心態沒有調整好的緣故？”“秦副隊，對于上一場比賽中風色出現的失誤你有什么想解釋的嗎？”“風色已經連輸了這么多場，你還打算繼續旁觀下去嗎？”記者們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微博私信甚至有一些激進的粉絲留言道：“垃圾，還不滾出聯盟，連你師父的一半都不如?！薄皠e給風色丟人了，就你還當副隊長？坐在臺下的副隊長嗎？！”“你看看別人肖寒，再看看你自己，跟他并稱雙子星你都不覺得羞愧？”

    直到那一刻，秦陌才深刻地體會到，競技領域其實很殘酷、也很無情。

    ——在你手捧冠軍獎杯的時候，無數人夸你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而當你無法在賽場上表現得很耀眼時，那些曾經夸過你的人，卻口口聲聲說你是個垃圾。

    秦陌的心，也是從那個時候漸漸變冷的。

    他突然發現，自己身上的那些光環，自己曾經拿下的無數榮耀，其實也沒有什么了不起。

    那些冷嘲熱諷的話，看多了也就麻木了，秦陌不再登錄微博，也不再關注論壇。他并沒有解釋他不上場的原因——因為他的雙手還沒有恢復，如果他上場，風色會輸得更慘、也更丟人。

    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在離開之前選拔一批天賦出色的選手，讓風色戰隊的將來走得不那么艱難。

    而這時候，主力治療家里出事準備退役，對風色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

    顏瑞文和秦陌秘密商談后，決定加快選拔新人的進程。顏瑞文負責安排戰術，秦陌就天天泡在訓練營里監督新人們訓練，他把周雪薇提上來當治療替補，緊跟著又在訓練營發掘了邱宗平、趙星辰、林曜、袁曦等等優秀的選手。

    在這些新人中，周雪薇聰明冷靜，趙星辰極擅長偷襲，林曜擅長遠距離風箏，邱宗平最穩健，袁曦的打法則非常激進兇悍。

    將新人換到替補席之后，秦陌終于放下心來。

    風色在常規賽的成績很差，已經確定沒法進入季后賽。所以最后的幾場比賽在顏瑞文的建議下，秦陌也出場去試了試。那已經是車禍發生幾個月后，他的手指恢復到可以敲擊鍵盤，但靈活度跟以前根本沒法相比，所以跟新人的配合出現了脫節，又引來一群記者們的炮轟。

    顏瑞文本想朝記者發火，卻被秦陌用目光制止。

    在后臺，秦陌認真地說：“顏隊，你答應過幫我保密，就讓我平靜一點離開吧。我不想看到那些人可憐我的樣子?！?/br>
    顏瑞文心疼極了，卻又拿倔強的秦陌沒辦法，最后只能輕輕抱了抱這個堅強的少年。

    那個賽季風色沒能進入季后賽，不過大家的精神狀態倒是不錯，隊員們情緒并不萎靡，加上周雪薇拿下最佳新人獎，至少給了大家一些心理安慰。

    賽季結束后，顏瑞文主動做東請所有選手去ktv唱歌，大家玩得特別高興，顏瑞文喝多了，非要秦陌給大家說點什么，秦陌只好拿起話筒，認真地道：“這個賽季風色的成績確實不好，但是大家一定要記住——風色戰隊，一直是職業聯盟的一流強隊，你們哪怕輸了比賽，也不能輸了信心?！彼哪抗饩従彃哌^這群年輕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說，“世界大賽期間，沒能入選國家隊的隊員正好可以休息一個月，然后拿起你們最大的斗志，下個賽季繼續努力！”

    副隊最近說話總是這樣嚴肅，大家已經習慣了，有人帶頭鼓掌叫好，ktv里頓時一片鬧騰。

    秦陌看著這群活力十足的新人，微微笑了笑，放下話筒，轉身走到角落里坐下。

    他很快就要離開風色了，他很舍不得。

    唯一讓他欣慰的是，風色戰隊并沒有毀在他的手上。他用這半年的時間，忍耐著手上的傷痛，一邊偷偷摸摸地去醫院做治療，一邊快速選拔新人。這個賽季是風色最艱難的時候，但秦陌相信，等周雪薇、趙星辰這批選手們成熟起來，風色的成績也一定會好起來，會重新躋身于一流強隊之列。

    他辜負了師父多年的栽培，但是……他盡力了。

    ***

    世界大賽開始之前，秦陌突然宣布退役，離開風色俱樂部，并在職業聯盟注銷了自己的全部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