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晴雯不答話,只是說道:“麝月將我的針線筐子拿過來罷,再多點一盞燈?!闭f著,自己披上一件厚衣裳,靠著狼皮大褥子坐好了,一副要挑燈夜戰的樣子。賈寶玉見勸說無效,只得罷了。 繪著四季風景的宮燈之下,晴雯垂著眼,細細的補著雀金裘。身子到底還在病中,不多時額頭上便滲出了細細的汗珠來,在燈光下晶瑩的一閃。臉上的紅暈愈發濃重,反倒給她多添了三分媚色。燈下看人本來就會比在陽光下更有朦朧美一些,何況晴雯本來就是個難得的大美人兒?賈寶玉坐在床邊,目不轉睛的看著她,竟看得癡了。那弧線優美的下頜,長長的漆黑的鴉羽般的睫毛,以及它們投下的暗影。沒有血色的淡淡的嘴唇,形狀美好的令人想要碰觸,卻又似乎柔弱得令人不敢碰觸……這一幕美好又帶著點凄艷的場景,深深的刻在了他的腦海里,終生難忘。 原本襲人在他心里留下的痕跡,已是漸漸的被眼前這個人取代了。自己心里排在第一位的身邊人依舊還是襲人嗎?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了。 過了年之后的一天,因老太太尋寶玉不見,便叫晴雯去找。晴雯行至園子里一處回廊中,看見賈寶玉呆呆的坐在那里,遠處依稀是紫鵑離開的背影。再看賈寶玉跟傻了似的,滿面紫脹一頭熱汗,嘴角邊還流出口水來,十分不像個樣子。牽著人回去請了他奶娘來看,還沒做什么呢,那李嬤嬤便哭道寶玉不行了。一時間,榮國府鬧得個人仰馬翻。末了才知道是紫鵑在他面前說黛玉將來是要回去的,他便成了這個樣子了。等到紫鵑來到怡紅院里,寶玉見了她終于哭出聲來,眾人這才放下了心。于是紫鵑便留下來照看寶玉,暫時當他的貼身大丫鬟。 紫鵑照料起賈寶玉來,十分的盡心盡力。對于他的習慣愛好,也十分熟悉。漸漸的,麝月襲人等人看她的眼神就不對了。無人時,晴雯問她道:“你如此行事,究竟是為了你們姑娘呢,還是為了你自己呢?” 聞言,紫鵑驚慌起來,道:“自然是為了我們姑娘了,哪里有為了我自己的道理?” 晴雯道:“為了你們姑娘?你難道沒看到出事后二太太看你們姑娘的眼神嗎?簡直恨不得活吃了她似的。有哪個做人婆婆的,樂意看到自己兒子為了兒媳婦要死要活的?更何況是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兒媳婦。你這樣做,真的是為了你們姑娘?你問問你自己,虧不虧心?” 紫鵑的臉色變得一陣青一陣紅的,仍犟著說道:“原是我沒有想周到,你若說我是為了我自己,我卻是不服氣的?!?/br> “隨你怎么說吧?!鼻琏┑?,“只是我看著你們林姑娘,是真心將你當做心腹人看待,連從林家帶來的雪雁都要退一地。紫鵑,好歹以后做事,多考慮考慮你們姑娘艱難的處境?!?/br> 第97章 怡紅院夜宴 紫鵑聞言,臉上的神情越發難看起來, 一語不發的甩手離開了。距離她們不遠處, 有條窈窕的人影一閃而過, 有些像是林黛玉的樣子。晴雯回頭朝那個方向看了看,也沒有看到什么, 便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草木蕭蕭, 寒風颯颯。林黛玉站在草木深處,臉上流連著斑斑淚痕。心中仿佛有一把鈍刀子,在不斷的攪動著,疼痛難忍。 晴雯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她問自己。隨即,苦笑起來。是不是真的,自己的心里不是已經有了答案了嗎? 紫鵑,紫鵑……原來多年相處的情誼,不過是自己的自以為是罷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原來本以為可以互相扶持的依靠, 其實只是脆弱不可靠的玻璃屏障罷了。這寒冷的深宅大院之中,自己還可以相信誰呢…… 寶玉生日的那一天,也是平兒的生日。兩個人相對行了半天的禮,惹得眾人嬉笑不已。末了大家開始數每個月都有那些人過生日, 數到二月份的時候, 探春說二月沒有人, 襲人便道:“二月怎的沒有人?二月十二是林姑娘的生辰, 只是不是咱們家的人?!?/br> 晴雯聽了,笑道:“咱們家,哪個咱們家?” 襲人自知失言,臉上浮起薄紅,閉口不言了。晴雯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也不再繼續開口了。 林黛玉還真是,四面楚歌啊……言語雖說只是小事,卻真實的反應了每個人心中的想法。賈探春跟林黛玉一起長大,卻連她的生日都不記得,或者說是故意不記得,為了討好王夫人。而襲人倒是把情敵的生辰記得牢牢的,卻刻意提起,那不是咱們家的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今日眾人特別興奮,白天鬧了一整天還不夠,晚上又繼續在怡紅院里開夜宴。尤其是年紀小又得寶玉寵愛的芳官,特別鬧騰。晴雯冷眼看著,芳官怕是興頭不了多久了。襲人麝月等人,怎么能容得下她這樣一個既會唱戲又漂亮伶俐的丫頭在寶玉身邊?她的結局,大可以預料得到。 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 晚上開宴之前,襲人等從小丫鬟嘴里得知白日里寶玉吃了芳官吃剩下的飯菜,那臉色,一個個別提有多么難看了。晴雯冷眼旁觀,心里嗤笑。此刻襲人麝月心中對于芳官的恨,恐怕要暫時超過對自己的妒恨了吧?她們服侍寶玉這些年了,也不見寶玉吃過她們的剩飯呢!可見他對于芳官,實在寵愛得很。 毫無顧忌的寵愛著沒有根基的人,又不能夠保護她。依晴雯看,這樣的寵愛,妥妥是招禍的節奏啊。 夜宴開始后不久,喝了幾口酒之后,眾人的興致愈發高昂,生拉硬扯的將林黛玉薛寶釵李紈等人也請了過來,大家圍坐在一起。酒香、脂粉香、熏香等等香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復雜的香味。聞久了,使人有點想要嘔吐。不多時眾人開始占花名,陸續開始抽簽喝酒,笑鬧劃拳,十分熱鬧。在這一刻,似乎平日里那些隔閡猜忌悲傷哀怨都消失無蹤了,剩下的只有歡樂??粗且粡垙埜饔星锏那嘻惖拿嫒?,妙語連珠的談吐,晴雯也禁不住發自內心的笑了。待到芳官開始唱起戲來的時候,一首從前讀過的詞,浮上腦海: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此身雖在堪驚啊…… 占完了花名,看別人都在喝酒劃拳笑鬧不止的時候,林黛玉坐到了晴雯身邊來,出言問道:“你在這里,待得可高興?” 大笑大鬧聲中,林黛玉的聲音低微得幾乎像是耳語,晴雯卻還是聽見了。轉頭看向她,回答道:“還行吧,待在哪里不是一樣呢?” 林黛玉點了點頭,又道:“你將來如何打算的呢?” 聽了這話,晴雯不禁有點詫異。大觀園里,很少有人提起將來。就好像在這個園子里的生活,能天長地久一樣。其實,或者亦是避諱吧。大部分人,對于自己的將來,是不看好的。無非是過一天,算一天。 后來,她們中的許多人,一生的悲喜歡欣,真的就全部埋葬在這里了。 略微頓了頓,晴雯便回答道:“天下哪有不散的宴席呢?等到寶二爺要成親了,或者就是我該找尋出路的時候了?!?/br> 林黛玉聞言眼睛張得大了些,遲疑了一瞬,方才繼續說道:“難道,你……不打算一直留在寶玉身邊么?”襲人是王夫人為寶玉看好的未來姨娘,晴雯是老太太為寶玉看好的未來姨娘,這幾乎是大家都知道的隱晦事實了。但此刻聽晴雯的意思,竟是不打算留在寶玉身邊的,這令林黛玉感到有些吃驚。要知道,但凡是伺候寶玉的丫頭,哪個不是以成為姨娘為己任的?怎么晴雯這丫頭,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呢? 晴雯笑了,朝著那邊的寶玉努了努嘴,低聲道:“林姑娘且看一看,這個人,真是是個能付托終身的良人么?” 這一句話比上一句話還要令林黛玉吃驚,她手里的金絲竹筷都拿不穩了,落到了桌面之上。 說賈寶玉不是良人,十個丫鬟里頭,怕是就有十個人不同意這個說法。與這個時代其他的公子哥兒比較起來,賈寶玉是多么好??!他從不在奴婢面前拿主子的款兒,對誰都是那么溫柔細心,輕言軟語。再加上人生得又是那么好看,真仿佛一塊寶玉一般。這樣的人,為何晴雯竟說他不是良人?無論如何,林黛玉也想不明白。 到底是身在大庭廣眾之下,晴雯沒有深言,只是淡淡的說道:“林姑娘,若是此時二太太突然帶人闖了進來,要將坐在這里的丫鬟全部攆出去。你說,賈寶玉能保得住哪怕一個人嗎?——身家性命都保不住的話,再是沐浴許多的溫柔多情,又能有什么用呢?” 晴雯的話似乎使得林黛玉受到了極大的震動,她呆呆的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半晌無言。晴雯也不再開口說話,只是拿著胭脂紅的官窯自斟壺,給自己添上了滿滿一杯碧色竹葉青,一口喝干了。清冽又醇厚的酒香,頓時仿佛浸潤了全身。拿著筷子敲著節奏,她慢啟秋波,曼聲吟唱道:“……俺曾見金陵玉樹鶯聲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把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晴雯的聲音雖不大,卻被眾人聽進去了。一時間屋子里鴉雀無聲,比方才芳官唱戲時還要安靜。有的人癡了,有的人醉了,沒聽懂的人則目含譴責之色看向晴雯,比如襲人,再比如寶釵李紈。待到她唱完了,李紈出口道:“詞倒是好詞,只可惜太悲了些,不適合現在唱?!?/br> 寶釵也點頭道:“這樣的好日子,確實不適合唱這個?!?/br> 襲人也笑著推了推晴雯,說道:“我雖然沒聽懂,聽這調子就怪悲涼的,你怎么這時候想起來唱這個?還不給大家賠禮道歉?!?/br> 聞言,黛玉正待開口給晴雯說話,卻見她灑然一笑,道:“是我的不是,唱了不適合的曲子,這便自罰一杯,給大家賠禮了?!闭f著再次給自己斟上滿滿一杯酒,一昂頭喝干凈了。寶玉忙出言道:“這便罷了,難不成還要真的怪你嗎?”說著淡淡瞥了襲人一眼,眼底冷色一閃而過。襲人心里一抽,低頭拿起筷子夾了一筷子小菜放進嘴里,只覺得滿嘴酸澀。 自己的地位,似乎愈發輕微了。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低垂的睫毛底下她的眼睛,厲色閃現,手也不由自主的握緊了。 又過了一陣子之后,李紈寶釵和黛玉幾人便推說夜深了,逐一的離開了怡紅院。剩下滿屋子的丫鬟和寶玉這個主子,繼續喝酒猜拳玩的不亦樂乎,到最后一個個都醉倒了。就連晴雯也歪歪的倒在炕上閉上了眼睛,似乎睡過去了。一屋子的酒氣人氣脂粉氣,氤氳起來,簡直像是個大酒壇子。 襲人吃的酒水并不多,因此眾人都醉倒了,就她還清醒著。芳官是第一個倒下的,此時就歪倒在她旁邊。襲人坐起身來,扶著芳官來到寶玉身旁,將她安置在寶玉枕側。做完了,又去攙扶晴雯。剛剛觸碰到她的手,便見她雙眼驀然睜開,眼神十分清醒的看向襲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道:“襲人你打算做什么?”她的眼神移動到寶玉身側,那里,還有一個空位置,正好可以躺下一個人。 第98章 離開怡紅院 接觸到晴雯的視線,襲人的心猛的一跳, 隨即立刻平靜下來, 笑道:“我看你醉了, 想要把你扶到床上去睡。這里正對著門,仔細冷風吹進來, 染上風寒就不好了?!?/br> “扶我到床上去……”晴雯坐起身來,慢條斯理的拂了拂衣襟, 而后伸手指了指寶玉身旁的空位,道:“真的不是扶我到那邊去么?”她背對著身后的玻璃繡球燈,看似沐浴在燈光里,其實臉上的神情全部藏在了暗影里,什么都看不到。襲人只感到對面的視線像是刀子一般刺著自己,臉上似乎隱隱傳來疼痛的感覺。她勉強擠出干干的笑容,道:“看你說的,我非要把你扶到那邊去做什么?” “那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鼻琏┞v騰的說道。她站起身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捧著青花薄胎茶碗喝了半盞茶下去, 才接著說道:“或者,是為了陷害也不一定?!?/br> 襲人此時已經平靜下來,笑了笑,說道:“晴雯啊, 我看你是把人想得太壞了。我們差不多算是一起長大的姐妹, 又整日在這里朝夕相處的。有事無事的, 我害你作甚?能得到什么好處?”她身邊的黑漆海棠式高幾上擱著鏤空鎏金乳足銅香爐, 里面焚著御賜百合宮香。裊裊的煙氣升騰上來,模糊了她的面容,還有晦暗不明的眼睛。 晴雯放下喝干凈了的茶盅,起身朝著自己屋子那邊行去。一邊走,一邊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襲人,你相信報應嗎……”話語聲猶縈繞在屋子里,人卻已經消失了。 襲人獨自站在原地,好半晌之后方才輕輕一笑,低聲自語道:“報應,誰真的見過呢……” 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在無人處,晴雯找到賈寶玉,說道:“寶二爺,恕我不能繼續留在這里了?!?/br> 賈寶玉聞言悚然而驚,道:“晴雯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你不能留在這里了?”說著眼中泛起淚花,又道:“我只要活著時我們一起活著,死了之后大家一起化作灰塵。誰也不要離開,不可以嗎?” 晴雯垂下眼睫,道:“不是我不想留下,而是我不能留下了。即便我留下來,過不了多久,也會被趕出去的?!?/br> 賈寶玉抬起手擦干臉上的淚,急急問道:“怎會如此,誰要趕你走?” “我只怕,說了你也不相信?!?/br> “你說,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相信?!?/br> 晴雯抬起眼睛看向賈寶玉,一字一句的說道:“有人聽見,襲人在二太太面前告密,說了你生辰那日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將我說得十分不堪。只怕過不了多久,太太便會隨意找個理由,將我攆出去?!阒赖?,太太一向不待見我。上一次與你一同出門之后,她便準備趕我離開的。只是因為老太太保了我,她才沒有如愿。這一次,怕是誰都保不住我了?!?/br> 聞言,寶玉連退了兩步,搖頭道:“怎么會?襲人怎么會做出這種事?晴雯,這其中,是否有什么誤會?” “沒有誤會,事實就是如此?!鼻琏┑?,“寶二爺若是還替我著想幾分,便給我留個好名聲,放我出去吧。等到二太太發難之時,怕是我人也留不住,名聲也要沒有了?!?/br> 賈寶玉蹲了下來,痛苦的抱住腦袋,喃喃說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這其中一定有誤會,你不要再說了……” “不只是我,還有芳官和四兒,也在被告密之列。你若是不信,便等著看吧?!?/br> 賈寶玉猛的抬起眼看向晴雯,眼里浮起血絲來:“她們又是為何,做錯了什么?” “難道我便是做錯了什么?”晴雯輕笑起來,“芳官自一進來,便受你百般寵愛,她們如何能夠容得下她?四兒自你過生辰之后,便得你另眼相看,自然也留不下來了?!?/br> 賈寶玉喑啞著嗓子道:“凡是我喜歡的,都留不住么?那她們幾個,如何能夠相安無事?” “她們從小便服侍你,誰都不是好相與的。彼此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平衡。沒有人打破這平衡時,自然無事。若是有人闖進來打破這種平衡,她們便會聯手對敵。其中緣由,你明白了么?——你可知,林之孝有個女兒叫做小紅的,十分出色,在怡紅院里當小丫鬟。哪怕身為管家的女兒,她都得不到近身服侍你的機會。你現在明白,她們幾個將你身邊守得如何風雨不透了吧?我若不是老太太特意派來服侍你的,一樣會被排擠出去。其中道理,想來我一說,你就明白了?!鼻琏┮痪渚涞?,清晰肯定的,將血淋淋的真相揭露給寶玉聽。待她說完之時,寶玉整個人似乎已經傻了。 害怕寶玉像是上次被紫鵑忽悠時那般入了魔障,紫鵑看到他露出那副表情時,便住口不語了。留下時間,讓寶玉消化她的那些話。過了許久,寶玉方才轉動眼珠看向晴雯,道:“……我不信?!?/br> 不要還是這么天真好么,現實再是殘酷,也只能接受……晴雯無奈的看著他,屈膝施禮:“寶二爺不信便不信吧,現在只求你放我一馬,行么?” 又過了很長時間,賈寶玉方才說道:“你離了這里,能去哪里呢?你父母俱已不在,只有一個醉泥鰍哥哥,與你向來不親的,哪里能依靠他?” 去哪里晴雯自己也沒有想好,便道:“我也還在考慮,總之,先離開這里再說吧?!?/br> 或許,其實賈寶玉內心深處已經相信了晴雯的話,他只是一時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罷了。所以,他同意了晴雯的請求,微微的點了點頭,卻仿佛點得十分艱難似的:“……你走吧。以后,好好照顧自己?!闭f完他閉上雙眼,兩行清淚流淌下來,懸掛在下頜上,在陽光底下閃閃爍爍,仿佛明珠一般。 美麗,卻易碎。 或者世間美好的事物,都是容易破碎的。 翌日,晴雯正在屋子里拾掇東西的時候,外面響起了林黛玉的聲音:“你這是在忙什么?” 聞言晴雯回過頭,看見林黛玉俏生生的站在門口,穿著一身碧青衣裙,美好得像是一幅畫似的,笑吟吟的看著自己。她忙放開手上的東西,走過去說道:“林姑娘來得可不巧,寶二爺不在家呢,被北靜王府請去了?!?/br> 林黛玉輕移蓮步走進屋子里,笑道:“今天我可不是來見他的,是來見你的?!?/br> 晴雯端了一盞熱茶呈上來,奇道:“姑娘尋我有何事?” 林黛玉道:“無事,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兒?!氵@是在收拾什么?”她看見床鋪上亂七八糟的物件兒鋪了一床,有四季衣服,有各色料子,還有許多首飾。流光溢彩的,十分醒目。 晴雯也不隱瞞她,便將自己欲要離開怡紅院的事說了一遍。林黛玉聞言蹙起秀眉,道:“離了這里,難道你要回家去嗎?又沒父母在身邊,你要如何過日子呢?” 晴雯道:“我也還沒有想好,總之,先走了再看吧?!?/br> 黛玉略微思忖了一會兒,開口說道:“若是你愿意,來我這里可好?” 這條出路晴雯還真沒有想過,聽了黛玉的話,不禁怔住了。黛玉說了這話,自己立馬卻又后悔了,道:“我這可是失言了,自身難保,哪里還能幫你什么呢?”說著,眉目間浮起輕愁來。 晴雯聞言卻心動了,對黛玉說道:“我看如此甚好,姑娘若是不嫌棄,我便來你身邊服侍。左右你還缺大丫鬟呢,只有紫鵑一個人,雪雁又尚小,哪里能夠?——姑娘也別說什么自身難保的話,日子是人過出來的,活下去,總有希望。有句詩說得好啊,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br> 黛玉聞言終于笑了,一時間美得不可方物:“你也愛詩?香菱跟著我學詩的時候,也該帶你一個?!?/br> 晴雯笑道:“等我去了姑娘身邊,還缺學詩的機會嗎?” 黛玉遲疑著說道:“可是,我的處境……” 晴雯道:“正因為姑娘處境艱難,才更缺人使喚呢!別的我不敢保證,一顆忠心,是決計沒有錯的?!?/br> 黛玉聽了這話,終于點頭了,眼里露出感動的神情:“你放心,你若是來了我這里,但凡是紫鵑有的,絕不會少了你的。你不愿意去做的事,我也絕不會強求你去做?!彼狼琏┎辉敢庾鲆棠?,這是許了她以后自尋出路的意思。 晴雯笑嘻嘻的說道:“那我便當姑娘答應我了,到時候不過將這些東西從怡紅院搬去瀟湘館就是了,倒也便宜?!皇沁€有一樁事,我的賣身契,還在老太太那里呢?!彼瓉硎抢咸难诀?,因此賣身契也在她手里。來服侍寶玉的時候,并沒有將賣身契帶出來。 黛玉道:“此事你盡可放心,外祖母面前這點面子我還是有的,我會將你的賣身契要過來?!?/br> 第99章 終結晴雯事 聞言,晴雯笑著福下身去, 口中說道:“如此, 我便先多謝姑娘了?!?/br> 黛玉也笑了, 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寶玉大踏步的走了過來, 身上還穿著出門的衣裳??匆婘煊裨谇琏┪葑永?,他便笑道:“你們兩個這是在說什么呢, 這樣歡喜,也說給我聽一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