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漫天飛舞著的潔白雪花之中,嫣紅的梅花底下,她烏發堆云, 黑亮的直欲刺痛別人的雙眼。秀眉不畫而黛, 雙唇不點而朱,精致得難以描述,好似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無需動作言語,只是靜靜立在那里, 已是將其他的人都比了下去。君王看著眼前的麗人, 剎那間已是將新寵的幽怨都拋在了腦后,哪里還會記得要責問她?他邁步上前,握住賈元春柔弱無骨的玉手,柔聲說道:“怎么也不帶個手爐,瞧你的手冷得像是冰塊一樣——”接著,他眼神一厲, 看向站在賈元春身后不遠處的宮女太監:“你們這些奴才,是怎么伺候婕儀的?” 賈元春的宮女太監們聞言一臉惶恐,紛紛跪下請罪。賈元春連忙反握住皇帝的手, 似嗔似喜的說道:“原怪不著他們, 是我跟陛下一樣, 嫌那手爐累贅所以不要。這冰天雪地的跪在地上可難受得緊,陛下快讓他們起來吧?!?/br> 皇帝伸出手指點了點賈元春嬌俏的鼻頭,道:“你這鬼靈精,倒心疼你的下人,怎么不見心疼心疼你自己?——既然婕儀為你們求情,你們便起來吧。既跟了這樣好心的主子,以后更該小心伺候著才是,不要白白浪費了你們主子的一番心意?!?/br> 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們滿面感激之色,小心翼翼的站了起來,心中對元春自是十分感懷。而那一邊站著的何蓮琬和殷碧簫呢,見此場景,臉色變得十分不好看了。殷碧簫看著那邊與賈元春卿卿我我,渾然將自己已忘卻在腦后的皇帝,滿眼都是難以抑制住的難堪和妒忌。一張嬌小柔和的臉時青時紅,好像被誰扇了兩個耳光似的。而何蓮琬臉上的笑意,則像是硬生生擠出來的一般,比不笑還難看。之前她還關心著皇帝的身體,如今卻恨不得這有了新人忘舊人的回去大病一場才好。而對于賈元春呢,她更是痛恨至極了。原以為皇帝不過是一時新鮮而已,沒料到,竟然還長久下來了。姓賈的狐媚子,咱們走著瞧!誰笑到最后,誰笑得最好…… 原本覺得無論皇帝寵幸誰,總越不過自己去。其他人都不過是路途中的風景,只有自己才是他要停駐的家園。而現在,她卻沒有這個自信了。她能夠隱約察覺到,賈元春這個人,在皇帝心里的分量是越來越重了。那么,總有一天超過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一想到這個可能,她便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捅了一刀,鮮血淋漓的劇痛著。 飛揚在空氣里的雪花,落在了何蓮琬的手上,冷冰冰的觸感直刺心底。她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握緊了,長長的指甲刺進了皮rou之中,她卻感覺不到疼痛了?!百Z元春……”這個名字悄無聲息的從牙齒縫里擠了出來,帶著她刻骨的恨意,飄散在寒冷香沁的梅林里。 冬去春來的時候,賈元春再次得到晉封,越過婕妤和貴儀,成為了正四品的貴嬪。得知這個消息的榮國府諸人自是歡喜不盡,但因為賈元春一直沒有身孕,他們卻又為此而擔憂??傆X得沒有子嗣的妃嬪即便是再受寵,那榮華也如同沙子筑墻一般并不牢靠。不敢往宮里面送藥物,王夫人搜集了不少助孕的方子,想方設法的送到了華安宮中。都被賈元春隨意丟到了一邊,沾灰去了。 殷常在碧簫,也與賈元春一起得到了晉封,被封為了才人。雖只是庶九品和從九品的區別,卻也算是升了一級了。她就住在她從前的主子所居住的地方,日日與賈元春的宮室相對。盡管如此,她卻并不像史容華從前那樣總找機會往賈元春這邊鉆營,看起來,似乎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但賈元春心知肚明,這碧簫,是投靠了何蓮琬了。有得寵位高的淑妃娘娘在,她自然看不上元春這個貴嬪了。 開了春第一件大事,便是選秀了。三年一期,如今正值選秀之年?;实巯轮嫉绹鴰炜仗摾懋攦€省,選秀便沒有大cao大辦,一切從簡。積雪融化的時候,被選中的秀女們帶著一身的青春氣息,懷著對未來的憧憬進入到了禁宮之中。仿佛,春天也被她們帶進來了一樣。 還沒有侍寢的秀女統一居住在占地廣闊的儲秀宮,正與華安宮毗鄰。賈元春深居簡出,倒是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她們。只是偶爾,能夠聽見清脆的笑語聲從那邊傳來,小鳥一樣嘈雜。 賈元春靠坐在窗下,穿著舒適的家常舊衣,隨手挽起的發髻里只斜斜插了一支樣式普通的碧玉簪。耳邊一對明珠耳珰,映襯著她嬌嫩無暇的肌膚,美不勝收。她手中握著一卷游記,心不在焉的翻看著。 抱琴輕手輕腳的掀起珠簾走進來,將手里端著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放在賈元春身旁的海棠式小幾之上,又將旁邊地上的描金紅漆痰盒換上了新的柴灰和棉紙。這時,那一邊儲秀宮中,似乎又隱約響起了歌唱的聲音來。似有若無,縹緲動人,仿佛仙樂一般。 抱琴臉上露出沒好氣的神情,低聲埋怨道:“如今的秀女,是越來越沒規矩了。大白天的,便唱起這些靡靡之音來了。從前的秀女們,可不敢如此放肆?!?/br> 淡淡的金色陽光,透過五色霞影紗照了進來。灑在賈元春身上,她的肌膚卻依舊連一個毛孔都看不到,凈無瑕疵。輕輕將手中書卷翻了一頁,她的視線仍然落在泛黃的書頁上,嘴里卻說道:“管那么多干什么?皇后娘娘特意下旨了,說不可拘著她們,其他人又能怎么樣?再說了,陛下就喜歡她們這樣活潑。說是瞧著啊,就連自己都覺得年輕些了一般?!?/br> 抱琴默然了一下,隨即又開口說道:“貴嬪,你……就不想想法子嗎?” 賈元春朝抱琴那邊瞥了一眼,道:“什么意思?” “常言道,喜新厭舊,人之常情?!北僬遄弥f道,“如今來了這么些新人,個個姿色不俗。陛下……已經快十天沒有踏足我們這里了?!?/br> 賈元春笑了笑,懶洋洋的回答道:“你急什么?有的是人比我們更急。再說了,不過十日而已,你就沉不住氣了嗎?那些不得寵的妃嬪,好幾個月不見圣顏,也是常事?!?/br> 抱琴見賈元春滿不在乎的模樣,有些急了:“可是,貴嬪不是那些不得寵的妃嬪??!這樣的事,從前可不曾有過?!弊詮墓媚锉换实劭粗杏辛宋环葜?,還從沒有被冷落過,叫抱琴怎么能不著急呢?這宮里,多的是人想要把她們家姑娘踩下去呢! “日日對著一個人,就算是個天仙,有時候也該覺得膩煩了?!辟Z元春放下手里的書卷,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閑閑的說道:“不常來不要緊,只要陛下覺得對著我才最舒服自在,只有我能挑得動他心里最癢的那一部分,那么無論進了多少新人,也沒有關系?!?/br> 抱琴還想再說什么,但看看姑娘并不放在心上的樣子,也只得閉嘴了。姑娘心定神閑,底下的人似乎也就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似的,各安其所了。 與賈元春這邊相反,對面殷才人那邊,好像有些沉不住氣了。無論主子奴才,都是一種心浮氣躁的狀態。原本一貧如洗的人得到了一筆橫財卻轉眼間又將面臨失去的危險的時候,哪里還能平靜得下來?出些昏招,也就不奇怪了。 這一日,賈元春正站在殿外遙賞春景的時候,殷才人也帶著兩個宮女走了出來。兩人站定,還沒來得及交談,那邊笑著疾步行來了幾位秀女裝扮的女子。銀鈴般的嬌笑聲,人還未至,聲已先傳了。其中一位,尤其醒目。秀女們都穿著一般的水藍色窄袖對衿回紋錦襖兒,下面是一條海棠色洋縐掐繡裙。偏這姑娘在襖兒側下方繡了一支木蘭花,其上飛著兩只栩栩如生的彩蝶,繡工精湛,十分奪人眼球。穿著這身衣裳的人,卻比彩蝶更加美麗奪目,滿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令人見之忘憂。幾位秀女想是知道這殿中住的不是什么高位妃嬪,遙遙朝著賈元春兩人草草行了一禮,還沒等她們叫起,便站直身體走開了。令得已經擺出一副矜持微笑的殷才人氣得滿面通紅,就連發髻上簪著的珠釵都在簌簌發抖著。 平息了一下翻涌的情緒,殷碧簫轉頭看向身旁安靜佇立的賈元春,說道:“jiejie,你看這些小蹄子,封號都還沒有一個,就如此的自視甚高了。倘若一朝侍寢得了位份之后,還有你我的立足之地嗎?” 第50章 史容華瘋了 賈元春聞言, 也沒有朝殷碧簫看上一眼,口中淡淡的說道:“新進宮的meimei們不知禮數,也是常見的事,殷才人不必與她們一般見識?!?/br> 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殷碧簫一時間啞口無言了。賈元春的腦子不蠢,不會輕易的就被人利用去做個不討喜的出頭鳥。后宮中三年未進新人, 陛下瞧著這些小姑娘正是新鮮的時候。此時無論誰去上眼藥, 都不會有什么大的用處, 反倒凸顯了自身的狹隘心胸。 雖已經立春, 但因京城位處北方,卻依舊寒冷得很。料峭的春風吹起殷碧簫身上披著的月白色夾絨金絲披風,呼呼的響。也不知是因為冷風還是因為心情,她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 白得像是玉石的雕塑一般。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怯生生的覷了賈元春一眼,很快就晶亮起來, 好像賈元春欺負了她似的。往常她露出這幅表情, 賈元春都并不在意, 也因此有些妃嬪們私底下議論賈貴嬪是不是性子不好。流言蜚語的, 賈元春也并不放在心上。反正也傷不到她什么, 何必與蠢貨一般計較呢?但今日許是她心情不佳,竟然搭理殷碧簫了。卻見她冷笑了一下, 看向身旁小可憐一般的才人, 說道:“殷才人為何露出如此神情來?難道我說的話有什么不對, 冒犯到你了嗎?” 殷碧簫許是沒想到賈元春竟然開口懟她了, 稍稍愣了愣,忙道:“沒有的事,jiejie誤會碧簫了……” 賈元春卻并不就此放過她,冷然說道:“那你為何露出這樣一副被我欺辱了的模樣來?此時并無旁人在場,殷才人卻無需如此滴水不漏。倒是留些精神,等陛下來了再裝模作樣不遲?!?/br> 殷碧簫雖說從前做宮女的時候吃了不少苦,但自從成為皇帝新寵之后,便再也沒有人如此當面不留情面的擠兌她了。一時間,從前所有經歷過的苦楚無奈都隨著賈元春的一席話涌上心頭,使得她的臉一陣青一陣紅,十分的不好看起來。頓了頓,她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說道:“jiejie慣會取笑我的……meimei還有事,便先走了?!闭f完她微微屈膝施禮之后,就轉身離開了殿前??此叩姆较?,似乎是去淑妃的沁春宮。 賈元春看了看她離開的有些狼狽的背影,很快就轉回了視線。淑妃不是個好搭的梯子,與虎謀皮,怕是不會有什么好結果的。 一路懷著不佳的心緒朝著淑妃的沁春宮走去,慢慢的,殷碧簫的怒火和屈辱感也被冷風吹得消減下去了。她的步伐減慢下來,開始琢磨起來。跟在她身后的兩個宮女自然也慢下了腳步,悄無聲息的追隨著前方的背影。 隨手摘下一枝嬌嫩的淺黃色花朵,殷碧簫一邊拈花而行,一邊想著自己的前途。起初收到淑妃表達的好意的時候,她是欣喜若狂的。而淑妃也沒有食言,替她在皇帝面前說了不少好話??墒?,畢竟她自身資質有限,到現在,也沒有在皇帝心里留下多么深刻的痕跡。她知道,有無數的人可以取代自己。成為后宮一員之后的每一天,她都沒有放松過。挖空心思討好皇帝,揣測他的喜好,不是不累的。只是,她不能不如此。不朝上爬,就只能等著被人踩下去??嗳兆铀呀涍^夠了,有生之年,她只要做人上人! 可是,還沒有等她繼續在皇帝心里留下印跡,新人就已經進宮了。那么多的新進秀女,比她美麗,比她有氣質,還比她年輕。她慌張無措,滿心都是危機感,卻無可奈何。她沒有顯赫的家世,沒有驚人的才華,有的,就只有自己了…… 正陷入自己的思緒中不可自拔,忽然前方隱約傳來了對話的聲音。其中那個男子的聲音,似乎,是皇帝陛下?另一個嬌軟的女聲卻顯得有些陌生,那是誰?頓了頓,殷碧簫放慢了腳步,輕手輕腳的來到一塊布滿青苔的假山之后,從縫隙中偷偷的看了出去。她的兩個宮女看到自己主子的行為,不禁有些瞠目結舌,卻也只能悄悄的躲了起來,不敢再上前了。 前方不遠處,正上演著一出美麗邂逅。柳絲飄揚,新綠沁人。柳樹底下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還有一位嬌小美麗的年輕女子。男子自然是帝王無疑,而那女子身穿秀女們的統一服飾,只在衣裳下擺上繡了與眾不同的花樣,正是先前路過華安宮的那位最出眾的秀女。卻不知她怎么與其他秀女們分開了,又在這里遇到了皇帝陛下。 一定是故意的,這不要臉的狐媚子……殷碧簫心中恨恨的想到。 此時,那不要臉的狐媚子正一臉嬌羞,滿眼情意的看著君王,低聲說道:“陛下怎么有興致來這里走走?” 皇帝面帶微笑看著眼前麗人,回答道:“朕不來這里,怎么能遇上你呢?”老大不小妻妾成群了,還學著民間浪蕩公子哥兒調戲年紀可以做他女兒的小女孩,也不害臊……躲在假山里的人咬牙切齒的想到。 聽了皇帝的話,那秀女頓時臉頰上飛起兩朵紅云來,柔柔的將腦袋低了下去,露出一截潔白如玉的脖頸。就連那肌膚上面細細的絨毛,都充滿了青春的氣息?;实鄣难凵耦D時深邃起來,笑容更加真切了。 年紀越是見長,就越喜歡對著年紀輕的人。未必是對方有多么合他心意,不過是害怕年華漸逝,因此在別人身上尋找年輕的感覺罷了。這些秀女們帶給皇帝的東西,是其他妃嬪們都給不了的。他最迷戀的賈元春不行,最知他心意喜好的淑妃也不行。但那并不代表,新人就能取代舊人的位置了。因為同樣,賈元春和淑妃能給皇帝的東西,也是這些年輕的秀女們給不了的。 他富有天下,左擁右抱又有什么不對呢?無人可以在這一點上指摘他。 明白這一點的女子,是不會在君王身上尋求愛情這種東西的。 看著柳樹底下擁在一起的那對男女,殷碧簫撐在假山壁上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抓緊了。指間濕滑而冰冷,卻是她抓了一手的蒼苔。她的牙齒緊咬著下唇,咬得那片涂了胭脂的嘴唇都有些泛白了。強烈的危機感,再一次鋪天蓋地的朝著她襲來,使得她倉惶不安至極。 自從秀女進宮以后,陛下已經有多久沒有踏足自己的宮室了?二十天,還是一個月?已經有妃嬪在私底下議論,自己這個宮女出身的才人,已然是失寵了。有家世的妃嬪們,陛下再是不喜歡她們,也會看在她們那些為官做宰的家人面上,偶爾去照拂一下。而她呢?沒有了陛下的寵愛,就什么也不是了。那裝飾華麗的宮室,跟冷宮也不會有什么區別。 她的前主子史容華在冷宮中知道了她現在的處境之后,只怕會得意的大笑起來吧? 看吧,即便是你將我拉下了馬,你也不會比我更好過…… 渾渾噩噩的,殷碧簫從假山里面繞了出來。等她清醒過來之后,發現自己正走在一條荒草叢生的冷灰色磚道之上。旁邊朱紅色高墻上的漆都已經開始脫落了,一派頹唐氣象。 這是通往冷宮的道路。 身后的兩個宮女,一臉的慌張不安。終于其中一個忍不住開口了:“才人,這是要去哪里?” 另一個也說道:“才人不是要去沁春宮嗎?再不去,天色可就不早了?!?/br> 沁春宮?去那里又能有什么用……沒有了利用價值的自己,不會再得到他人的重視了。沒見這一向淑妃對著自己,已經是越來越不耐煩了嗎? 腳步微微一頓,隨即又再次朝前走去。繡著鮮艷的五色鴛鴦的蓮青色高低鞋,踏在久無人跡的道路之上,發出有些嘈雜的聲響來,顯示著主人心情的不平靜。兩個宮女惶惶然的對視一眼,只得繼續跟著殷碧簫朝前走去。所幸此處荒涼,應該不會遇到其他人才是。 走得額頭上都滲出了細汗來,殷碧簫方才抵達了冷宮所在之地。破敗的宮室靜得可怕,好像并沒有人居住在里面似的。只有湊得近了,方才能夠聽到里面隱約傳來一些奇怪的聲音。像哭聲,又像是笑聲。 冷宮只有正門那邊才有侍衛守著,殷碧簫走的這一邊是側門,周圍一個人影也瞧不見。踏上生著凄凄荒草的石階,她將眼睛湊到門扇的縫隙中,朝著里面看去。剛剛才湊過去,忽然門里面一只布滿血絲的眼睛就跟她對上了,嚇得她驚叫一聲,慌張的往后退去,險些摔倒了。門里面的人似乎對她的窘境很是滿意,拍著手大笑起來。那笑聲,莫名的令殷碧簫感到有些熟悉。 定了定神,她再次湊了過去。當她看清楚門里面披頭散發的女人的臉孔之時,不禁呆住了:“主……史容華?” 第51章 白蓮花起落 聽到殷碧簫的聲音, 門里面瘋子一般的女人安靜了下來。她猛的將自己的臉擠到門縫中,直勾勾的看向外面的人。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皮包著骨頭,干枯蒼老,簡直像個年近五旬的人。那雙眼睛里滿是瘋狂之色, 渾濁蒼黃,再不見從前的半點風姿。若不是殷碧簫實在太過熟悉對方, 哪里可能一下子就將她認出來呢? 定定的注視著殷碧簫, 史韻蓉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從前雪白的貝齒, 變得又黃又黑, 看起來顯得很是惡心。也是,身在冷宮中,連飯都吃不飽,哪里還能有條件漱口呢? 看了對方半晌, 殷碧簫走上前去,開口說道:“容華?” 史韻蓉沒有回答, 她從門縫里探出手來, 像是要撫摸殷碧簫的臉, 卻被她躲開了。史韻蓉的手從前一直精心保養著, 白皙潤澤, 伸直的時候還會出現十個淺淺的小窩。指甲留得長長的,修剪得整整齊齊, 每日睡覺之前, 都會用蜂蠟擦拭一遍, 以保持其亮澤。而現在呢?從門縫里伸出來的手又臟又干黃, 光禿禿的指甲縫里滿是污垢,還散發出一股惡臭來。殷碧簫忍了又忍,終究還是退了開去,干嘔了好幾下。 一直沉默佇立著的宮女擔憂的走上前來扶住殷碧簫,低聲道:“才人……還要繼續留在這里嗎?只怕會被人看到,卻是有些不好?!?/br> 殷碧簫默然了一陣子之后,站直身體從袖口里掏出絲帕擦了擦嘴,道:“……走吧?!?/br> 斜陽夕照,涂在朱紅褪色的高墻之上,仿佛染上了血色一般。幾只孤雁飛過天空,漆黑的幾小點,飛快的就消失無蹤了。走在寂靜無人的甬道中,殷碧簫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來,心胸壓抑得厲害。她停下腳步蹲在了地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的喘息起來。兩個宮女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試圖扶起她。 “才人你怎么了……” “主子你沒事吧……” 殷碧簫覺得,自己是隔著相當的距離在看這個禁城。周圍的宮墻殿堂都變得渺小了起來,俯身在灰藍色的天空底下,不再莊嚴肅穆。而身在其中的自己,就更加渺小了,幾乎像是螻蟻一樣。只要有人閑閑的伸出手指一捻,就能捻死自己。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低聲自語道。站起身來推開過來攙扶她的兩個宮女,她自行繼續朝前走去。她的影子被斜陽拉得長長的,在積塵的磚地上蠕動著,像是某種陰暗而疲憊的動物。 沒有去淑妃的沁春宮,殷碧簫回到了自己的華安宮。步入殿門之后,她詫異的看向賈元春那邊。因為明明此時時候尚早,一直跟在陛下身邊的大太監和宮女們卻已經守在了那邊的宮室之外。屋子里面,隱約響起了皇帝的聲音。 原來陛下沒有將賈元春拋在腦后么?竟然在有了新寵之后,還記得來看她。那么,自己呢?陛下可還記得有殷碧簫這一號人在日夜期盼著他的垂憐? 怔怔的在廊下站了許久,直到遍體生寒之后,她方才在宮女的小心提醒之下回到了自己的宮室里。她沒有用晚膳,一直呆呆的坐在暖閣里頭,坐到了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坐得自己的身體都麻木了。剩了半截的蠟燭突然噼啪一聲爆響一個燈花,仿佛驚醒了她。她微微動了動身子,聽到了自己骨骼摩擦發出來的細微聲響。 又默然了一陣子之后,她驀然站起身來,疾步朝著自己的寢室走去。來到黑漆描金的架子床后方,她在箱籠里翻找起來。不多時,便在層層疊疊的布料底下,找出一只不起眼的小木匣子來。她打開匣子看了看,仿佛燒了手一般,又手忙腳亂的將其放回了原處。 另一邊的宮室里,嗅到皇帝身上帶著的陌生的香料氣息,賈元春心里嗤笑著,卻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敷衍他。宮中其他地方她也是安插了人手的,自然知道皇帝今天逛花園的時候遇到了誰。不得不說,那位名叫魏思夢的小秀女也是有心計的,知道能夠輕易得到的,總是不會去珍惜。所以,她今日并沒有侍寢。所以,皇帝來到了華安宮。如果換了是一位對皇帝有幾分真心的妃嬪,知道了此事真相之后,怕不得恨死了那位魏氏秀女吧?幸好是她賈元春,面對這種有些令人犯惡心的事,還能夠處之泰然。 所以說,皇帝都是渣啊…… 又過了幾日之后,賈元春正坐在暖閣里享受幾味御膳房新制的點心的時候,突然聽到附近不遠處的儲秀宮中,似乎喧鬧了起來。她凝神聽了一會兒之后,示意宮女們出去打探一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多時負責出去探聽消息的小宮女回來了,面帶一點子惶然和興奮的神情,湊到她面前說道:“主子,儲秀宮出事了!” 站在元春旁邊的芝蘭聞言,嗔道:“我們自然曉得是儲秀宮出事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小宮女道:“奴婢不敢湊得太近了,只依稀聽說,有位秀女吃了些點心之后,便中毒吐血了?,F在,御醫們正趕過去呢!” 芝蘭詫異道:“竟有此事?真是膽大包天??!也不知道,是哪位秀女出了事……” 元春咽下口中香甜的點心,笑道:“那還用想?自然是最出眾的那一位了?!?/br> 不多時,確切的消息傳來。果然便如元春所說,是最出眾的那一位出了事?;实鄣弥耸潞蟠笈?,親自去了儲秀宮看望魏氏,還遷怒了皇后娘娘。如今,皇后也懊惱得不行呢!魏氏也是個福大命大的,被御醫們一番診治之后,總算是保住了命。只可惜,到底還是傷了身子,再也不能生育了。這個消息對于一位立志成為寵妃的秀女來說,無異于是晴天霹靂了。據說,魏氏醒來知道了這個噩耗之后,哭暈在了皇帝懷里,把個帝王心疼得不行不行的?;屎竽锬锂敃r也在一旁,臉色那叫一個難看哦。 看著賈元春再次淡定的捻起一塊雪白的龍須酥,芝蘭忍不住問道:“主子,你覺得,這事是誰干的?” 伸出舌尖添了一下手中龍須酥上雪花一樣的糖粉,賈元春道:“這么蠢的事情,應該不是宮中有資歷的妃嬪們干的。我覺得,事情應該落在新晉封的人身上?!?/br> 新晉封的妃嬪?芝蘭不禁抬眼朝著對面宮殿看去,低聲道:“會不會……是對面那一位?” 賈元春將龍須酥放進口中,細細品味著,末了才說道:“看著吧,事情應該很快就會水落石出的。陛下但凡是動了真怒要查某件事,哪里會有查不出來的道理?”動了這段時間放在他心尖尖上的人,簡直是觸犯了龍的逆鱗。下藥的那個人,算是完了。 芝蘭很信任賈元春,覺得自家主子說什么都是對的。而事情果然也不出賈元春所料,不過短短三日之后,就查出了犯事的人。竟然真的,就是住在她們對面宮殿里的那一位。得知消息之后,芝蘭不禁咋舌,道:“她這是怎么想的呢?那魏氏怎么就礙著她的眼了?這宮中妃嬪這么多,舊的沒去新的又來,妒恨得過來嗎?” 抱琴道:“誰叫前段時間殷才人最得寵呢?可是秀女們一進宮,就占住了陛下的心,她不去嫉恨她們,卻去嫉恨誰?” “不管怎么說,這樣做也太過膽大妄為了。她就不怕牽連家人?”芝蘭道。 抱琴卻說道:“你忘了?殷碧簫可是恨著她那些家人的,她自己不動手都算是心慈手軟了,哪里還會怕牽連他們?” 夕陽西下,晚霞漫天的時候,殷才人被拖出了她的宮室。她臉色煞白,卻不吵不鬧,任由侍衛們將她帶了出來。倒是伺候她的宮女,嚇得哭個不停,顫抖著跟在她身后跑了出來??匆娝齻兡莻€樣子,殷碧簫反倒笑了:“你們哭什么?此事卻與你們無關,只是我一個人辦的罷了。只可惜,沒能要了那個賤/人的命。不過,能讓她失去生育的能力,我這功夫,卻也不算白費了??上О?,白白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看著西邊天際如血一般的霞光,她長長的嘆息道。 聽到她這話,押著她的侍衛喝道:“死到臨頭,你還敢胡言亂語?” 是的,她死到臨頭了。陛下震怒,她就連打入冷宮的資格都沒有了,直接被賜死。抬起雙眼,她迎上一道視線,卻是來自站在廊下的賈元春的??粗?,殷碧簫說道:“你現在滿意了嗎?不用你動手,我就自己將自己給毀掉了?!?/br> 賈元春淡淡的說道:“在我眼里,你從來不是敵人?!?/br> 聞言,殷碧簫怔了怔,卻陡然反應過來了。她彎著腰大笑起來,直笑得流出了眼淚:“原來……我就連做你的敵人,都不夠資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