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只是這念頭,說不得,訴不得,誰也聽不得。 冬夜的雪地之中,劉琮恍惚從回憶中驚醒。他望向對面那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女子,決絕喝道:“來人,將逆賊傅徽拿下!帶河陽公主回宮!” 部將得令,便齊齊拔|出劍來,拔腿向傅徽襲去;傅徽亦不落于人后,右腳在雪地中一掃,一枚暗器便倏然出了掌心,直直朝劉琮面門襲去。 劍光劈裂雪光,映著缺月之華,狠狠向前刺去,猶如迅疾雷光一般;而那暗器也似一道天穹鳴電,快不可見,只余下伴著破空之音、稍閃便逝的殘影。 只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軍士的刀尖已到了傅徽面前寸余處,傅徽的暗器也直逼劉琮眉心,大有穿額而過之勢。 “且慢!” “停罷!” 就在此時,兩道喝止之聲相繼響起。一道是沉沉男聲,另一道則屬于微微拔高了尖銳音調的年輕女子。 與此同時,三枚羽箭倏忽破空而來,以幾不可見之距,帶著不可逆轉之勢,分別釘擊在刀尖之上;另有一條長鞭,發出呼嘯之聲,在空中展開又收卷,竟硬生生將傅徽的暗器別轉了方向,令其重重落在了茫茫雪野之中。 刀刃被擊,握刀人只覺得虎口一麻,不由自主便松了手,任憑那刀在傅徽面前散了一地。不待他們反應過來,又是數箭呼嘯而來,撕裂夜空,直直穿過要害,竟令那數人當場斃命,連喊叫都不曾來得及發出一聲。 “傅徽,你怎么這么不留情面?”伴著一聲駿馬嘶鳴,格胡娜在劉琮面前勒馬,手持長鞭,如此說道。她一路策馬而奔,出了一脖一背的汗,面頰上泛著一團薄薄的紅。 繼而,格胡娜仰起頭去,笑了一聲,道:“競陵王來的可真是慢!也不怕王妃娘娘再被人捉了去關起來?” 姜靈洲聞言,心底微微一跳。 她的視線先落在面前幾枚箭支上;繼而,她轉過身去,望向身后那片本應茫茫無物的雪地——那純澈渾然的白色中,不知何時,停了一騎漆黑,就像是白色薄紙上寫了個利落挺拔的大字似的。 那來人披著一身漆夜色盔甲,手張長弓,長臂恰是一箭初出的姿態。雖有渺渺落雪,在他墨色盔甲上卻絲毫點不出一星的白,彷如那人便是長夜凝鑄一般。 他并不說話,只是緩緩將手放至背后箭筒處,又抽出一枚羽箭來。手臂一繃,便將弓弦引滿,恍若下一秒便會令這索命之箭離弦而出,直奔劉琮心口。 “劉琮,若你再不后退,下一箭,定會要你性命?!彼?。 馬蹄微踏,濺起一小團雪泥。 姜靈洲愣愣地望著那人,心底涌起一股似熱泉一般的暖意來。 她就知道,蕭駿馳是會親自來的。 劉琮白著面頰,僵硬矗立在原地。還是格胡娜下馬,干脆地踹了他膝蓋一腳,令他不得不踉踉蹌蹌地后退了。 他這幅失魂落魄的模樣,讓格胡娜不由握緊了手中馬鞭。 明明他在看著那些詩書詞畫時,是那樣的光彩溢目,可此刻的劉琮卻一點兒都沒了那樣的灼灼之華,像是美玉湮沒于沙土里,黯淡了本應有的光輝。 “競陵王,”格胡娜牽著馬,遠遠對蕭駿馳嚷道,“娜塔熱琴與你相識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王爺能不能賣娜塔熱琴一個面子,暫時先不要殺了劉琮?他為我作了首詩,足有六十四句,還余下四十余句未能一一解述。待他說完了,再殺了他,如何?” 聽聞此言,姜靈洲微微一愣。 她倒是沒想到,格胡娜會出言保劉琮。 “聽王妃的罷?!笔掤E馳聞言,放下了弓。下了馬后,蕭駿馳牽著馬行至了她身后。他不摘面甲,聲音悶悶地問道:“王妃可還認得出我?” “怎么認不出?”姜靈洲拿手在額頂擋著雪,輕輕瞪了他一下,“真是好認極了?!?/br> 一會兒,她蹙眉轉向格胡娜:“娜塔熱琴,你……你當真么?不若這次,你便隨我一道走吧,然后你便可回草原去,從此后山高水闊,再無人會逼你嫁人了。如果你要走,就讓王爺帶我們一起走吧?!?/br> 娜塔熱琴眨了下眼,拍著馬背靠在了馬上,臉上露出姜靈洲所熟悉的笑來:“王妃娘娘,謝過你的好意了。我確實一直想回穆爾沁去,但是如今我改了主意了。為了聽劉琮說完那余下四十句詩,我決定留下來?!?/br> 頓一頓,她往手上哈一口氣,嘟囔道:“而且,我可是祆教女使,若是一走了之,祆教又該如何是好?任憑大祭司猖狂揮霍么?” 姜靈洲斂去了眉宇間的憂意,低聲道:“你自己做決斷便好?!?/br> 她倆說話之時,劉琮終于回過了神。他茫然地看著面前的場景,視線掃過格胡娜、傅徽、姜靈洲,最后又落到了蕭駿馳身上。 蕭駿馳與傅徽都在此地,他怕是帶不走姜靈洲了。 且格胡娜也不會放任他那樣做,必然也會阻攔他。 劉琮垂下眼簾,默然了好一陣。最終,他才半側過身去,道:“……河陽,你走吧。你有身孕,小心勿要顛簸?!?/br> 姜靈洲望了他一會兒,正想說什么,卻察覺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覆著手背的薄甲硬邦邦的,被化開的雪水浸得泛冷,可卻實實在在地捏著她的掌心,讓她的心底有了一份安穩。 她想了想,便對劉琮說:“安慶王,你可還記得,你曾贈過我一副雙陽極九連環,說只要我解開了那道環,便應下我一件事?” 劉琮微一扯嘴角,道:“當然記得?!鳖D了頓,他眼底溢出苦澀之意來,道,“河陽,你要我放你走,也不要與你父皇開戰,是不是?” “非也?!苯`洲反握住了蕭駿馳的手,對劉琮道,“你會不會再來捉我、要不要與我父皇開戰,我不會在今日說。今日,我只要你在日后好好待格胡娜。你既有幸得妻如她,便該珍之愛之。如若不然,定會悔痛一生?!?/br> 劉琮聞言,面上滿是愕意。就連格胡娜,都驚詫地嚷了起來:“競陵王妃,你……” “娜塔熱琴!”姜靈洲盈了笑意,望向格胡娜,道,“你早說過我能喊你娜塔熱琴,不用喊你的漢名。既如此,你也不要總是‘王妃’、‘王妃’的喊,太生分了。你叫我靈洲,或是叫我河陽都成。日后若是有空,記得來競陵看看我?!?/br> “嗯?……噢……”格胡娜懵懵地點了點頭,“好的,王……靈洲?!?/br> 姜靈洲交代完這句話,便扯了扯蕭駿馳的手,道:“我看劉琮是不會追來了,天又怪冷的,不如走吧?王爺?!?/br> 蕭駿馳收了弓,走到那馬車旁查看一番情況。見那車軸已斷,木輪子也震破了小半邊兒,無奈道:“馬車是不能坐了,騎馬又太顛簸。子善,你可能去附近找一輛車來?” “回王爺,車……倒是有……就是……”傅徽有些支支吾吾的,說,“是輛拉貨用的板車?!?/br> 他先前提前在林中停了一輛板車,用以迷惑劉琮視線,好讓劉琮誤以為兩人另擇路而逃。未料到,那板車還能在此處派上用場。 “板車也行吧!只是要委屈王妃一會兒了?!笔掤E馳揮了揮手,便親自和傅徽一道從馬車里拿了毛毯、暖爐、軟墊等物,朝著林間走去。 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林間后,劉琮像是陡然失了力般,雙膝一彎,跪落在雪地里。他的面前還倒伏著近衛的尸體,熱燙殷紅的血,融化了附近的白。 格胡娜輕嘖了一聲,道:“走吧,回去了?!?/br> 說罷,她便一轉身,牽著馬兒沿來時路走去??伤叱鲈S久后,都不見劉琮跟上來,便納悶地轉身。只見劉琮依舊跪在雪地里,呆呆愣愣地,像是又失了魂。 “噯噯噯!你做甚麼吶?”格胡娜干脆彎下腰來,揉出了個大雪團兒,朝劉琮頭上砸去,“陛下!劉琮!回宮了。我安安生生地跟著你回去做皇后,不好么?” 劉琮被雪團砸歪了頭,這才低聲道:“皇后為何留下來了?似我這般……” “什么?”她又捏了個雪團,直直丟到了劉琮臉上。 劉琮頂著一面頰的碎雪,喃喃道:“似我這樣的廢人,又有何值得垂憐的呢?” 看到他這幅自怨自艾的模樣,格胡娜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她干脆大步走到劉琮面前,將捏了雪的、冷冰冰的右手直直塞入他的領口,嚷道:“知道你是個廢物,還不快些振作起來?” 她那冰冰涼涼的手,凍得劉琮渾身一個激靈。因為失神而察覺不到的冷意,似乎瞬間侵襲了他的全身。劉琮一瞬間便打著哆嗦站起來,嚷道:“冷!冷,皇后,你的手……” “回神了罷?走吧,回去講詩?!备窈瘸榛亓俗约旱氖?,“你還沒說完吶,那句‘有美一人清揚婉’是個什么鬼意思?!?/br> 劉琮抹了抹臉上的雪碴子,他見格胡娜直直追了出來,都沒來得及穿披風,便解開了身上斗篷,系在了格胡娜身上,口中低聲道:“此句出自《國風》,乃是先人所作,我只是化用了一番,說的是……” 兩人的背影,終于一同歸于雪中。 *** 姜靈洲、蕭駿馳與傅徽沿著林間小路走了許久,便看到了那輛歪歪斜斜、靠在樹旁的板車。蕭駿馳用手撫開板車上積著的薄雪,鋪好了毯子靠墊,將自己的愛馬縛在了車前,這才扶著姜靈洲坐上去。 接著,堂堂競陵王便像是個運貨郎似的,穿著一身鎧甲上了這板車。 “娘子坐穩了,”他還有閑心開玩笑,“為夫這便要進城趕市去了。若是有中意的頭花,娘子記得說,為夫定然給你買下來?!?/br> 姜靈洲裹緊了身上毯子,湊近了將熄的小暖爐,小聲嘟囔道:“沒個正經樣子?!?/br> 駛出許久,她的心才終于放了下來。 回首望去,是漫漫雪夜,與召城行宮那一道隱約輪廓。天邊金月清澈,月華如水,流瀉一地。慢悠悠的風,吹著細細落雪隨風而舞,好似春初柳絮。 她被帶來這召城后,雖終日好吃好睡,但心上還是有著憂慮。這時,她那心底的倦怠與疲累,終于齊齊發作。于是,姜靈洲將頭枕在蕭駿馳的背后,在磕磕絆絆之下,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隱隱約約,似乎有人將她抱了起來。她的耳畔還聽見了不知道是誰在說的話。 “王爺,你卸臂甲做什么?一會兒還要回那陣前……” “硌著王妃,會叫她不舒服。一會兒便穿回去?!?/br> 再醒來時,她眼前便已沒有了那茫茫雪原與掛月夜幕。抬眼望見的是一道房梁,繪著富貴花鳥。角落亮著一盞燈,燈芯將盡,光焰已漸趨微弱。身下墊著厚實的長絨暖毯,被角掖得嚴嚴實實的,四下暖適如春,舒服得緊。 她本就有孕,更嗜睡一些。因著四下暖適,便干脆閉眼又睡了過去?;杌璩脸敛恢嗑?,她才被一道細細的少女嗓音喚醒。 “王妃娘娘,起身用些茶飯吧?!?/br> 姜靈洲聽著這聲音,才睜開了眼兒,卻見到是個十三四歲的清秀小丫頭,端了熱騰騰的飯食來,此刻正小心翼翼候在她枕邊。 恰好,她確實覺得有些餓了,便簡單地漱了漱口,令丫頭將飯食端來。那備餐之人像是知道她現在格外挑嘴似的,各式各樣的菜色備了許多。姜靈洲用筷子這邊拔拉、那邊挑選,這才下了口。 她現在飯量比從前大,又挑嘴,便只管對著一道枸杞魚湯動手??晟纵喎瑒?,停也不帶停。好不容易,她才擱下筷著來,拭著嘴角,問那丫頭:“我睡了多久?這是何處?還在召城內么?” “自娘娘來到此處,約莫已睡了有兩個多時辰了?!蹦茄绢^道,“此處是威寧,離那召城還有些路,是極安全的,娘娘大可放心?!?/br> “王爺呢?”姜靈洲凈了手,倚回了榻上。 “半炷香前才回來,此刻在外頭接待貴客呢?!毖诀叽鸬?。 姜靈洲正欲說什么,卻覺得腳底有些抽疼。她知道是最近睡得少了,連忙擠著眉眼,對那丫鬟道:“噯……我……揉下腳?!?/br> 雖然她的話說的有些語無倫次,那丫鬟卻機靈得很,一下子便去按她的腳底心兒。姜靈洲嘶了一聲,覺得抽疼緩解,夸道:“真是個懂事的小姑娘?!?/br> “王爺挑奴婢來侍奉時,可是著意問過奴婢懂不懂如何照顧有孕之人。奴婢家里兩個jiejie生子坐月子,都是由著奴婢來伺弄的?!蹦茄诀呙嫔H為自傲,道,“同行有三四個婦人,俱是不如奴婢,最后王妃娘娘見著的就是奴婢了?!?/br> 正在這時,房門被推開了。蕭駿馳大步跨了進來,道:“王妃醒了?猜猜是誰來看你了?” 他卸了盔甲,著一襲常衣,已沒了陣前的肅殺鬼戾?,F在的他,便像是個普普通通的夫君,帶著笑在妻子枕邊坐下。 “還能有誰……”姜靈洲懶得理他,“別帶個小妾來見我就成?!?/br> 她話音未落,那門外便又走入了一個男子,身著紫袍白绔,帶飾金鉤,裙擺下隱著一條登云四爪龍,繡紋如滾赤黃波浪。 他的面容,是姜靈洲再為熟悉不過的。 姜靈洲一見他面孔,登時直起了身,口中喃喃道:“……皇兄?” 那后進入之人,正是姜靈洲一母同胞的兄長,齊國太子姜晏然。 “河陽,是為兄?!?/br> 此刻,他負著手,慢慢踱至姜靈洲身旁,仔細打量她一陣,道:“……許久未見,你倒是……未改多少?!?/br> 話至末尾,姜晏然也有了感慨之意。 遙記得去年孟秋,他親自背著這自幼寵愛大的meimei,送她坐入了馬車,眼睜睜看著她華亭發嫁,遠去異國?;貙m后,饒是他那向來愛鬧脾氣的母后,也扯著手帕哭了好幾日。 本以為,那一別后,便再也見不到這遠嫁異國的meimei了,誰料今時今日,竟還能在這邊境處的威寧再見她。 眼前的姜靈洲面容未改,卻又添了一分柔美嫵媚。因有身孕,身子難免豐盈柔潤一些,這讓她不再和從前一般,細細瘦瘦、看著便惹人心疼。 看來,蕭駿馳待她應是不錯的。 姜晏然心底微微舒了一口氣,可卻依舊隱隱藏著一股咬牙切齒之意。 不管這蕭駿馳對她好不好,姜靈洲一定遇著了許多事。她嫁過去這些時日,魏國上上下下發生了不知多少事兒;又是太后暴斃,又是陛下削權,又是蕭駿馳被褫去攝政之權……如此顛沛動蕩,一點兒都不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