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王德海只瞄了一眼,就趕忙垂著脖子低下了頭——真真是嚇人。怪不得競陵王出入戰場,素有“無人能敵”的名聲。這黃泉惡鬼似的神色,叫人看了就想跑。 “你竟然想對競陵王妃下手……”蕭駿馳緩緩地說完這句,拇指一動,將一枚念珠朝下撥去,繼而才淡淡說出下半句話來,“……真是愚不可及。王德海,送太后娘娘上路?!?/br> “是?!蓖醯潞7畔洛\盤,托起那金杯就朝房月溪走去。房月溪往后縮了一下,面有驚恐之色,口中喃喃道:“蕭駿馳,你不能殺我,我有你們蕭家的骨血,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 說罷,她就抵死掙扎起來,不肯喝那毒酒。 掙扎推打之下,那燦光婉轉的小金杯里,酒液險些晃了出來。 蕭駿馳暗嘖了一聲,當即將那念珠收了起來,大步上前,一手牢牢制住房月溪的臉頰,另一手接過金杯,強硬地朝她嘴里灌去。 房月溪口中被悶了酒液,說不話來,只能發出嗚咽之聲。因驚恐而扭曲的面龐,倏然淌下兩行淚來,熱燙的淚珠滾入那酒液里,又被倒入了她的喉中。 許久后,她才被迫著喝完了這一盞毒酒。 生死已定,房月溪怔怔地癱坐在鳳椅上,云鬢歪斜,滿面淚痕。她抖著青白的嘴唇,似夢魘囈語一般念道:“你們蕭家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蕭家的男人……”一忽兒,又狂笑起來,嚷道,“有情、多情,又無情,沒一個是好東西!” 毒酒的勁頭上來了,她笑了兩聲,便咳了起來,嘴角淌出殷紅血跡來。不一會兒,那如丹蕊赤瓣的血痕便染開了蓮色的前襟,也落在那鵲橋相會的云母雕紋上。 “蕭駿馳,你殺了我,不會心有不安么?你對得起先帝在天之靈么?”她捂著胸,散亂發絲,殘著最后一絲力氣,問道。 “我有何不安?”蕭駿馳問。 房月溪是想站起來的,但她方直起膝,身子便滾落了下來,與小金杯摔做了一團。她喉間發出嘶嘶的嗓音來,面上血痕與眼淚并流,口中微弱道:“你與姚家合謀害死先帝,又從武川手里奪走這大魏,如今又斷了先帝血脈。蕭駿馳,你可會……夜不能寐?” 她露出一個凄愴的笑來,極是瘆人。 “我大哥身死,與我何干?”蕭駿馳的面色極是淡然。 “不……”房月溪那染了朱血的唇,露出一個詭譎的笑來,“你心虛得很。不然,何至于改信了佛宗?何至于命人寫了那折《姚府案》……?你心虛了罷……”繼而,在喃喃念了一聲“先帝”后,她便垂下頭去,再沒了聲息。 第53章 婢女爭 夜幕里的西宮極是靜謐, 更漏聲已過去了,便只有御渠的淙淙分流之聲。遠遠似能見到哪出宮苑里有隱約燈火,在一團黑夜里,像是幽山磷火似的,泛著詭譎之色。這偌大西宮, 見不著白日的琉璃瓦、朱紅墻, 便顯得張牙舞爪起來,壓得人心底一沉。 蕭駿馳走出太后宮殿時, 遠處有一小簇燈火, 晃悠悠而來。仔細一看, 原是天子圣駕。他微彎了腰, 向蕭武川行禮,道:“臣, 拜見陛下?!?/br> 蕭武川站在夜色里, 夜風鼓起他的衣袍。明黃衣擺上, 九條踩珠盤云的金龍, 因夜風而起伏不定。他面上似有困意,因而那雙漂亮的眼里盛著朦朧之意。 “三叔,出了什么事兒?”他問道。 “陛下,太后娘娘憂心難安,身子不適,”王德海上來,面露哀色,如此說道, “在去靜亭山的路上,人便不行了……” 蕭武川聽了,面有怔色。他轉向蕭駿馳,喃喃問道:“三叔,當真、當真……如此嗎?母后已去了嗎?” 蕭駿馳攥著佛珠,慢慢地點了點頭,說:“陛下節哀順變?!?/br> 蕭武川垂下了頭,冠上一整塊的瑩潤寶玉,與他的面孔一樣叫人心生喜憐。頓了頓,這有一副漂亮皮囊的少年帝王又嚷起來,追問道:“這不可能,母后可是有身孕在身。母后不會死的,她怎么能……” 他一直未能有子嗣,多少有些遺憾。雖每每妃嬪有了身孕,他都極力護著,可耐不過他手無實權,在后宮里有時竟不如房太后說話管用,因而次次都讓房太后得了手。 房月溪懷孕,雖然在意料之外,卻令他也十分驚喜。 可是如今…… 王德海假意用食指拭了拭眼角的淚,哀聲道:“陛下這是難過糊涂了。去的是太后,又哪來什么身孕?這話若是要先帝在天之靈聽了,豈不難受?” 蕭武川那雙清明的眼,微微覆上了一層黯然之色。他雙肩晃了下,說道:“是了,朕有些糊涂了。母后待我不薄,這樣去了,未免有些可憐?!煤冒l喪吧?!?/br> “臣遵旨?!笔掤E馳淡淡應了,說,“王德海,送陛下回含章殿吧?,F在夜里還涼,莫要叫陛下受冷了?!?/br> 王德海應了聲是,打著燈籠在前頭引路,請蕭武川回宮去了。 蕭駿馳理畢這西宮里的事,沉著面色出了宮。這一晚上發生的事兒太多,他再歸家時,已是夜深時分了。待他重新見到攝政王府的匾額時,竟覺得有幾分恍惚。 一闔目,房月溪那含著血口口聲聲說著“你心虛得很”的模樣,便浮現在眼前。明明過往他見過不少更是煞人的場景,斷尸殘肢、無頭將士、滿目血rou、尸堆成山的模樣,他也不是沒有見過,可偏偏房太后那模樣卻揮之不去。 尤是,一想到房太后的腹中,還懷著不足月的胎兒。 蕭駿馳揉了下眉心,向書房走去。路過庭院池塘時,便見到塘中水波泛泛,散著粼粼月光。他駐足望了那水塘許久,便摘下手腕佛珠,扔進了水塘里去。噗通一聲輕響,那檀木所制的名貴佛珠,便悠悠地打破塘面,沉入滿是淤泥的塘底去了。 他沐浴一番,驅凈了身上所有的血氣,一如出門時的模樣,這才去了姜靈洲那處。 夜深人靜,姜靈洲卻還未歇息,一直在房中等著他回來。 蕭駿馳推門時,她恰好坐在妝鏡前,慢悠悠地梳著烏黑的長發。蔥白指尖穿插于烏瀑之中,細瘦窈窕的身形如一株柳枝。 他看著她,心思便寧靜下來。 只一瞬,他便忘了那宮里的種種惱人事,只覺得這一方小天地里的日子好極了,惟愿這夜時光不要悄然溜走,留他多看幾分這在妝鏡前梳發的女子。 “王爺回來了?”姜靈洲聽到響動,笑盈盈地起身,向他行禮。姣好的面容,雖不沾脂粉,卻依舊如清水芙蕖一般。她微一彎腰,發下便露出似細雪妝成的頸子來,極是柔美。 姜靈洲見他久久沒有回答,不禁疑惑地問道:“出了什么事兒?沒抓著毫州王的人么?” 蕭駿馳咳了咳,坐了下來。他正了下衣襟,不著痕跡地聞了下袖口是否還殘存著血腥氣,這才緩緩說道:“是出了些事,不過已經解決了?!?/br> 姜靈洲面露猶色,問:“郭世通沒事吧?” “方才子善來說,沒事兒?;钕聛砹??!?/br> 一聽這話,姜靈洲便知道事情遠比他二人預料得要復雜。她正了面色,認認真真問:“王爺,這前前后后,是怎么一回事,不如您與妾身說道一二?” 蕭駿馳既已決定與她風雨同舟,便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最后道:“如今太后娘娘已經去了,事情皆已塵埃落地,王妃不用擾心?!?/br> 一句“太后娘娘已經去了”,其間多少回環曲折,她又豈能疏漏? 姜靈洲不由微微一怔。 ……這一夜過去,房太后,竟已經…… 她有些心驚,不由抬起頭來看面前男子。從前未曾發覺,如今她才忽而驚覺,眼前這男人掌握著大魏生殺大權,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又在戰場上礪出了一副果決狠辣的性子來。便是對著房月溪這樣的一國太后,他也能狠下殺手。 ……可是這樣的男人,在她面前,卻幾乎未展現出那一面來。 蕭駿馳頓了頓,忽而仰頭,問道:“王妃可會厭棄我?” “……為何?”姜靈洲不解。 “我逼死了太后?!彼鬼?,道,“是我親自將那毒酒灌入了太后口中?!?/br> “王爺是為了妾身,才那樣做的吧?!彼郎\淺嘆息一聲,撫了一下男人的眉宇,“且太后娘娘害了如此之多的無辜孩兒,她若不得惡報,才是天道不公?!?/br> 蕭駿馳想到在含春樓時,那房太后如癲如狂模樣,一刀一刀要置姜靈洲于死地,頓時心里一愣。還好他早有準備,令郭世通李代桃僵。不然,若是姜靈洲真的被擄,被送去煙花之地折辱、毀容,那他…… 此事決不可發生! 想到此處,蕭駿馳將面前女子擁入懷里,如獲珍寶。迎著姜靈洲不解的目光,他將她死死地按在自己胸口,一副舍不得松手的樣子。 “還好子善將此事提前告訴了我?!€好,還好?!彼诮`洲耳旁喃喃道。 “王爺,若是心有憂慮,請務必要與妾身說?!彼龕炘谑掤E馳懷里,小聲道,“妾雖是女子,卻也不是那等經不起風雨的纖纖弱柳。妾曾是一國公主,見過的事兒也不算少?!?/br> 蕭駿馳卻不再與她說宮里的事了,只說太后去了,便要發喪,日后會累得很,早些歇息。 ||| 只一夜,太后去了的消息,便隨著那初夏之雨,傳遍了太延。都說房太后憂思難安,積慮成疾,在去靜亭山的路上便追隨先帝而去。陛下感懷太后養育之恩,以厚制發喪,謚以“恭德貞溫懿翊順化皇后房氏”,待停靈過后,就與先帝葬于同陵。 毫州王蕭飛骕自朝上歸來,不由在格爾金面前冷笑了一聲。 “果真是個無知婦人,最后將自己也賠了進去?!彼谧腊盖白?,呷了口茶,又轉向格爾金,道,“本王早說過,不該與這婦人聯手。若是聽信了她無知蠢言,怕是此刻已被我那三弟一網打了個痛快?!?/br> 格爾金連忙道:“王爺英明?!鳖D了頓,格爾金又說,“且王爺這府中內鬼還未被抓出,貿然出手,唯恐被人捉了把柄。此次王爺按兵不動,那人也得無功而返?!?/br> “正是?!笔掞w骕低笑了起來,道,“此人埋藏如此之久,可不就是在等一個大好時機?”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就聽聞婢女怯怯來報,說毫州王妃又去平側妃的院子里找麻煩了。蕭飛骕一聽,便有些腦仁疼,對婢女說:“叫王妃穩重些!她再找朝云不痛快,本王便把她休回何家去。她不是最怕本王休妻么?有這功夫,不如和陸家那皇后多多走動。我看她最近倒是心思活絡得很?!?/br> 婢女嚇了一跳,又唯唯諾諾地回去稟報了。 蕭飛骕也只是說來嚇一嚇何宛清罷了。這上了名譜的王妃,哪是說休就休的?要是真想與何宛清一刀兩斷,還得多哄一哄宮里陛下。 想到此處,蕭飛骕便理了下衣襟,對身旁侍從說:“備車馬,本王要再去宮中?!?/br> 蕭飛骕本想著,太后離世,西宮里必然一片期期艾艾。誰料這宮里雖然處處揚了白緞,宮人們也作一身縞素,含章殿里卻依舊是鶯紅燕翠、金玉如常。蕭武川召來了歌博士與樂女,徹夜管弦不歇,熱鬧如不夜天。 蕭飛骕至含章殿時,蕭武川正翹著腳坐在椅上,摟著謝美人,神態懶散地喝著酒,竟一點兒也不見哀傷之態。 “二叔來的正好,”蕭武川一見蕭飛骕,便露出個輕浮笑臉來,“二叔許久未陪我喝酒了,今夜定要不醉不歸。如鶯家里貢來的這‘千年春’,滋味真是好極、好極?!?/br> 蕭飛骕不由微微蹙了下眉,很快又如常道:“太后方去,陛下還是莫要如此為好?!?/br> “人生苦短,不更應及時行樂?在這西宮里,可是不知何時就會去了啊?!笔捨浯ú灰詾橐?,笑著朝蕭飛骕招了招手,“二叔怎么也變成這幅嘮叨模樣了?” 蕭飛骕雖早就明白他是個荒唐性子,此刻卻不由心底一沉。 ——幸而此子貪于美色享樂,不成大器,否則,必有后患。 蕭飛骕正想說自己來意,抬眼一望,卻見謝美人身后侍立著一個婢女,年輕姣美,模樣極是眼熟。他仔細打量一陣,忽然恍悟此女乃是房太后身旁的宮婢絳春——房月溪這才身死,尚在停槨,蕭武川竟將房月溪從前的婢女召來了宮內侍奉,不可謂不薄情。 絳春提著鸚鵡籠子,侍立在謝美人身側。 這短短一日一夜里,絳春便經歷了極悲極喜——太后身死,依照競陵王之意,她與令冬須得到陵寢里長伴太后。說的好聽,實則競陵王這便是要賜她與令冬死。從西宮內的太后女使,到冰冰冷冷一具軀殼,不過也就那么幾尺白綾的事。 絳春與令冬抱頭痛哭,令冬尚好,她是被房太后提拔起來的,太后既去,令冬感懷太后知遇之恩,極是悲慟,竟也應了長伴陵墓一事??山{春自恃有大好年華,宮外還有父母弟弟,卻不愿白白賠上了這條命。 恰在此時,蕭武川將絳春召去身旁侍奉。從前蕭武川去房太后宮中秘會之時,就時常對絳春動手動腳;絳春深知房太后與陛下關系匪淺,雖有心高攀,卻不敢貿然自薦。如今房太后既去,她也不必畏首畏尾了。 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此恒古不變之理也。若是她福氣好些,興許還能混個一妃半嬪當當,也好給家里的弟弟、爹娘爭光。 自來到這含章殿,絳春便費盡心思想要留住蕭武川的目光。蕭武川愛謝美人,那謝美人破了相,因而在額頭疤痕處描一朵桃花用以遮掩疤痕;絳春也如是照搬,在額上繪出一朵半綻桃花來。果然,蕭武川一見她便覺得妙,今夜宴席便要她侍立在旁。 此刻,她正綻著笑顏,望著謝美人身旁的蕭武川。 忽而間,那謝美人手一抬,腰間系著的香囊便不小心滑了下來。陛下身旁婢女如云,竟無一人看見這香囊,也無人上來撿拾;絳春左等右等,只得自己躬身撿了起來。 她想將這香囊奉還給謝美人,卻見謝美人依偎在蕭武川懷里,兩人喃呢耳語,好不親密,顯然此時不便她開口插話,她只得老實站在一旁。。 蕭武川見蕭飛骕的目光時不時便落在絳春身上,道:“二叔可是看上這丫頭了?現在這丫頭侍奉于朕,二叔若是喜歡,領了去便好?!?/br> “非也?!笔掞w骕立即應道,“只是覺得這女子頗為面熟罷了?!?/br> “宮里來來去去的,可不就是這些面孔?”蕭武川抬了手,對絳春招了下,道,“朕那后殿里,備了一份孔雀翎織成的羽披,你去拿來捧給毫州王?!?/br> 絳春嬌嬌地應了是,便向后殿里去了。 她穿過回廊,卻見得廊邊小林旁,有個穿著杏色宮裙的女子正哀哀哭泣著,細瘦的肩一抽一抽,在夜色里顯得好不可憐。仔細一看,卻是令冬。 絳春探頭探腦地張望了一下,便步出廊去,行至令冬身旁,問:“令冬meimei,你哭甚麼?” 令冬抹了抹眼角淚意,哽咽道:“太后待我們不薄,卻就這樣去了。我等身如浮萍,不能報答太后啟用之恩也就罷了,竟被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