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日子便這樣一天天過去,可她卻絲毫沒聽到蕭駿馳踏入競陵府的消息。若是問蘭姑姑,她也只是說“按啟程時間算這兩天便該到了”。 “這兩天”一拖就是小半月,久到姜靈洲都快忘了這件事。 姜靈洲心里懊惱地想,這蕭駿馳八成耍她玩兒呢。 說要回來,又不回來,嚇地她夜里都睡不安生。 漸漸的,天氣愈發得嚴寒。下了一場蒙蒙細雪后,又接著一場覆野大雪。姜靈洲入睡前,屋外的小徑樹木還分分明明;一覺醒來,滿庭皆白,厚厚的雪落了一天一地,恰似鋪蓋了一層雪衣。 姜靈洲生長的華亭,從未有過這樣大的雪。 她內心有些好奇,忍不住披了毛領的斗篷,帶著婢女出了門,這兒摸一摸松軟的雪塊,那兒碰一碰樹枝上的白團。婢女們也都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厚的積雪,新奇得很。 姜靈洲在雪地里待久了,白皙的面頰被凍出了花蕊色的微紅,一雙手愈顯得素瑩嬌細。微一張口,便是一團撲面白氣,徐徐在空中化開。幾粒雪粒子落到她纖長睫毛上,不消多時便化成晶瑩水珠,便好似淚珠掛在眼上一般。 “我還道人說‘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只是夸大之辭,未料到真有大雪如此?!彼龑χ茁缎α艘粫?,便拔足朝著林間深處走去。 輕裘斗篷曳過地上積雪,滾起一團浮雪。 她往前走了兩步,忽而停住了。 落雪壓彎了光禿禿的枝條,亦把她的視線遮擋得七七八八。 隔著素雪枝杈,站著一個男人。 身披輕裘大敞,玄衣窄袖,手上戴著一枚玉色甚好的扳指。一縷漆墨似的烏發落在肩側,系著枚朱紅色的滾珠。 他站在白雪地里,像是一顆黑子落在滿盤皆白的棋局中。 姜靈洲微微退了一步,以袖掩面,小心翼翼問道:“敢問這位是……” 不會是那誰誰吧。 那男人喉結微動,輕咳一聲,隨即開口低聲道:“在下姓宋,雙名枕霞。公主喚我一聲枕霞就好?!?/br> 姜靈洲:…… #山有木兮木有枝,君竟當我是傻子# 作者有話要說: 大狗:戰友坑我,不止一次。 第15章 雪中言 宋枕霞是何人? 是蕭駿馳麾下的小將軍,一張白凈娃娃臉,滿嘴跳脫飛揚辭,最是活潑不過。為了見一見未來王妃模樣,私下里自膠州疾奔至競陵。 至于眼前這個男人…… 若說他和宋枕霞有哪里相似,那便是二者都是男子。 這偌大天下,敢頂著宋枕霞的名字胡來的,想必也只有那一個人了——權傾魏國的攝政王閣下,蕭駿馳。 姜靈洲雖然在心底猜出了他的身份,卻不急于點破。一來她為報性命之恩,答應為宋枕霞守密;二來,既然這位競陵王想要逗她,她也不妨也逗一逗競陵王閣下。 “原來是宋小將軍,久仰?!苯`洲以袖掩面,不動聲色地后退了一步。 “王妃不必見外?!笔掤E馳道:“叫我枕霞就好?!?/br> “宋小將軍,未有婚儀,河陽不敢自稱‘競陵王妃’,也請宋小將軍以‘公主’呼我?!苯`洲露出笑容,如此說道。 樹枝后的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沉沉說:“遲早會是王妃,喊了又有何妨?” 說著,他便撩開頭頂的枝葉,想要朝前走來。那枝葉上的殘雪向下一滑,直直地落到了男人的肩上,啪嚓碎了開來。 場面頗有些滑稽。 雖說此刻他模樣尷尬,可他終于走到了姜靈洲的面前。 他比宋枕霞還高出許多,姜靈洲在他面前,便似一只可捧在掌心里的鳥雀一般。而他卻如身在籠外的賞鳥人,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面前這羽毛璀璨的小家伙。 姜靈洲抬頭望他一眼,只覺得他的眸色直如石煙墨一般,深不見底。 匆忙間的一眼,姜靈洲便覺得心有惴惴,立時扭開了視線。 想她姜靈洲雖為女流,卻也見慣了風云??擅媲斑@男人卻實在懾人,就像是自荒壁涼漠中走出的獸類一般,讓她不由自主地心生退意。 ……大概魏人都是如此吧。 “宋小將軍,我生長于齊,齊教女子‘不見外男……’”雖然姜靈洲向來討厭這套說辭,可為了讓他不再那般興趣十足地盯著自己,她也只能搬出這段話來了。 “無妨?!奔倜谒握硐嫉氖掤E馳毫不在意,慢悠悠道:“王爺他不會生氣?!?/br> 姜靈洲:…… 廢話。 怕是不但不會生氣,還美滋滋得很吧。 蕭駿馳沒察覺到她微變的表情,視線如有實質一般,毫不客氣地掃過了她的面容。雖說他并無逾距之舉,看似得體守禮,目光卻又放肆無拘,直如一個披著儒雅之皮的狂客。 那目光…… 硬要說的話,便是已習慣了將天下視作囊中物,因而無論是打量著何物,都是同樣的放肆與率性。 “河陽公主在競陵住得可還習慣?”蕭駿馳問。 “習慣了?!苯`洲答:“王府的人待我都不錯?!?/br> “公主可思念故里?” “思鄉之情,在所難免?!?/br> 蕭駿馳點點頭,隨即好似想起了什么,咳嗽一聲,解釋道:“這是王爺讓我問的。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公主?!?/br> 他一邊說,一邊摩挲起了自己手上的玉渫。 蕭駿馳肩上的雪水化了,暈開一片深色水跡。姜靈洲瞧一眼他的肩膀,道:“我看宋小將軍身上落了雪,不如早點去休息更衣吧?!?/br> “一會兒便去?!彼麤]絲毫想走的意思,又隨便撿了個話頭:“公主要是有什么不順心的,就和我……和蘭姑姑說?!?/br> “萬事皆順,唯有一事不好?!苯`洲直言不諱:“我思念故里,但寄出的書信卻都被送了回來,我怕雙親久久不得書信,憂思難安?!?/br> 蕭駿馳按著扳指的手停了。 他的目光外移,落到了厚厚積雪上,不輕不重地答道:“是嗎?” 既無肯定,也無否定。 先前那副關切模樣,都消弭不見。 看蕭駿馳的回答,姜靈洲想,她以后必然還是送不出自己的信件。 她是大齊公主,而魏國的兵士還未遠離幽燕。若是她的書信里藏了些什么,那便是蕭駿馳引狼入室。因而,他攔下她的書信,將她拘在府中,也是常理。 他們二人雖是夫妻,卻亦是敵手。 “公主可忙?”蕭駿馳問:“不如陪我走一走?!?/br> “雖有清閑,可到底男女有別?!苯`洲一本正色道:“我怕王爺生氣,不敢如此?!?/br> “公主安心,王爺斷然不會遷怒于你?!笔掤E馳笑了起來,面上左側有個淡淡的笑窩。 “宋將軍為何如此肯定?”姜靈洲問。 “……莫問?!笔掤E馳故作神秘:“以后公主便知道了?!?/br> 姜靈洲:…… 廢話。 于是,她不再推辭,而是與蕭駿馳保持三步之隔,走在了他的身側。 仆人在庭中清掃出了一條小道,兩旁厚雪堆疊,一片晶瑩雪白,煞是好看。蕭駿馳擁手指拂去肩上未融落雪,垂手間,纏在袖中的沉紅念珠便落了出來。 姜靈洲一眼就瞥到了那串念珠。 她在齊時,跟著朱太后拜訪過無數名勝古剎,多少與佛有緣。她也知魏國上下寺廟無數,自王室至平民,信教者無數。 “宋將軍信佛?”她問。 “是?!笔掤E馳一手將念珠放回袖中,答道:“求個心安罷了?!?/br> 姜靈洲心底覺得有些好笑。 佛家講“慈無量”、“悲無量”,慈愛眾生、憐憫拔苦,才是上道。競陵王出入戰場,殺生無數,與“慈悲”早已無緣。他戴著這串念珠,想來也只是裝模作樣罷了;又或者只是怕殺生太過,祟邪難壓,才戴了佛珠庇身。 “公主可怨競陵王?”蕭駿馳忽而問道。 “……怨?”她有些迷惑:“從何而來?” “若非競陵王一意孤行,求娶公主,公主也不至于獨辭故里,遠嫁他國?!笔掤E馳說。 “宋小將軍多慮了?!苯`洲展顏一笑:“嫁予何人不是嫁?既然嫁予王爺,能換百姓安康,家國太平,又有何不好?” “可齊之所以家國不寧,百姓不泰,也是因為競陵王?!笔掤E馳的眸光愈深,他望著身側的女子,直言道:“如此,你也不怨他?” “……家國大事,”姜靈洲低垂了目光,慢慢道:“又怎是兩三筆賬便能算清的?!?/br> 姜靈洲不知該怎樣做答。 若說那幽燕諸城,原本便屬于魏。后數十年間,起起落落,勝勝負負,兩國兵戈不休,誰也說不清這片城池到底屬于何人。 齊魏皆無義旗,有的只是利益相爭。 “不談這些事了?!笔掤E馳道:“不敢打擾公主,我一會兒便走。王爺說了,再隔兩天就辦婚儀,公主可要好好準備一番?!?/br> 姜靈洲:……? ……等? 竟然如此突然? 怕不是蕭駿馳現在大腿一拍就做下了決策吧! “宋將軍,你且等等?!苯`洲喚住他:“我有個故事,想要說予宋將軍聽?!?/br> 蕭駿馳耐著性子,側過身來,道:“公主,請?!?/br> “東方君子國外,有鳥名‘凰’?!苯`洲淡笑起來,慢悠悠道:“這凰尋思白日無聊,便四處尋歡作樂。一日,它假作生商玄鳥,繞屋而飛,口作飛燕之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