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水精玉蟬撥弦手,嫁與瀚海勸狄酒?!?/br> 他一會兒念這一句,一會兒又念了另一句,似乎是“曉黛碧瑯”之流,姜靈洲聽不大分明。 往往夢到了這時,她便會醒來。接著便看到窗外晨霧彌散,梁上鴟吻縱列。 思鄉之情與日俱增,姜靈洲便忍不住寫了數封信,命侍婢遞交出去。 她雖思念父母兄長,卻不敢在信中顯露端倪,只寫了些寬慰之語,如競陵天色、王府浩大,又或是美食佳肴、白日趣事,只盼著收到信的母后與祖母能釋然。 便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一段時日,蘭姑姑帶著府邸內的仆役來拜見了姜靈洲。 競陵王府雖大,下仆卻只有二十余人,且大多都是男子,倒不如姜靈洲遠道帶來的仆役奴婢多一些。他們隔著簾子拜見了未來的王妃,領了賞錢,便各自散去了。 眾人散去后,蘭姑姑卻遲遲不去,依舊立在楝花院的廳室里。 “公主,這王府中的事務由老身掌管。若是有何不周到之處,還請公主點明?!碧m姑姑微微垂首,視線自珠簾縫隙間穿過,打量著端坐與正廳的姜靈洲:“老身有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br> 姜靈洲差點把一句“不當說”飛出口,所幸急急剎住,轉而說:“請吧?!?/br> “請恕老身冒犯了——””蘭姑姑冷刻的聲音中,竟帶著一絲戒備與提防:“既公主生長于齊國宮廷,又是因圣命遠嫁來魏。想必,公主也無意于王爺?!?/br> 想必—— 公主也無意于王爺。 此言一出,姜靈洲攥著袖口的手悄然縮緊。 她不著痕跡地刺了一下自己的掌心,面上笑意略僵。隨即,姜靈洲溫雅道:“蘭姑姑可真是快人快語?!?/br> 蘭姑姑似沒見到她面上古怪神情,仍舊目光直直,肅然言語。 “既嫁入魏,那公主自此便是魏人婦?!碧m姑姑絲毫不怯,依舊冷聲道:“齊人有一言,說‘三綱五?!?,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王爺乃競陵之主,亦為公主之綱也。公主蘭心蕙質,必當明白老身所謂為何?!?/br> 君為臣綱。 父為子綱。 夫為妻綱。 三句話說的鏗鏘有聲,威壓十足,竟然不似從一介仆婢口中說出。 蘭姑姑的話,令姜靈洲面色一變。 她面上笑意依舊溫軟,一雙眸卻煙波微凝。 “敢問蘭姑姑從前在哪位貴人身旁侍奉?”姜靈洲不答蘭姑姑的話,反而提起了其他事兒來,笑意盈盈地說:“蘭姑姑有這般氣魄,竟敢對我說這些話,已是勝過尋常仆婢許多了?!?/br> 蘭姑姑微頷首,目光直直望向姜靈洲,緩緩道:“老身雖敬您一聲‘公主’,可這天下間,到底已沒有了齊的河陽公主,有的只是魏的競陵王妃罷了。還請公主,謹記此言?!?/br> 頓了頓,蘭姑姑松下語氣,道:“回公主,老身從前在太皇太后身旁做宮人。只不過,那已是咸元舊事了?!?/br> 咸元是蕭駿馳之父在位時的年號。 立在姜靈洲身后的白露,已是滿面不平之色,臉頰漲得通紅。若不是姜靈洲在前,只怕她立刻便會沖上去與這烏洛蘭一辯高低。 聽這蘭姑姑的意思,竟是要姜靈洲識清自己的身份,一心向魏,服侍著蕭駿馳。這些話放在普通夫妻身上是無錯的,可姜靈洲乃是大齊公主,大齊乃生養她之所,姜靈洲更兼有姜氏血脈在身,若是她一心向魏,豈不是忘孝悌、悖倫常? 白露氣得咬牙切齒,小手攥得發白。 忽而間,一只微涼軟和的手覆上了她的手背,那是姜靈洲的手。 姜靈洲自椅上起來,漸漸近了珠簾。她伸出纖白素手,撩起叮當作響的簾子來,與蘭姑姑雙面相對。 蘭姑姑視線觸及她容顏,不由微微一愣。 她早就聽過河陽公主盛名,知她貌美無匹,非尋常女子可比,可心中終究存了幾分疑慮。前兩日只是遠遠瞧了幾眼,看得并不真切;如今卻是四目相對,能讓她看得一清二楚。 她面前這女子露著似笑非笑神色,云鬟閑墜,皎輝凝肌,容色殊麗非同尋常,恍如五云殿中玲瓏仙子,不似人間凡俗之色。莫說男子,便是女子近看也須恍惚些時候。 “聽聞太皇太后仙去后,競陵王便由蘭姑姑一手撫養?!苯`洲步出簾外,立在門前,望向屋外一庭秋色:“我雖嫁予競陵王為妻,卻到底是個齊人。蘭姑姑有憂慮如此,乃是人之常情?!?/br> 她語氣柔和輕雅,絲毫不見怒意。 蘭姑姑側過身,默然不語,目光中卻滿是打量之色,似在斟酌姜靈洲話語中假意真心。 “只是……”姜靈洲眸光流轉,含笑望向蘭姑姑,道:“前幾日,蘭姑姑才同我說過,‘我為主,烏洛蘭為仆’。似蘭姑姑這般深諳何為‘綱’之人,也應當明白主仆之別吧?” 蘭姑姑原本覆著寒霜的面孔,漸漸融開了面上的冰冷。 她彎下身子,似一個老實的仆役般行禮,低低說:“老身自是明白的?!?/br> “既然如此,”姜靈洲斂去了面上笑容,一字一句道:“以一屆侍人之身,卻對競陵王府的主子口出狂言,又該當何罪?” 姜靈洲面頰上的柔和之色早已消弭,只余肅穆。她立于一團秋色中,髻上珠箔銀鈿映著天光,茜紗披帛迤邐拖曳,恍若仙云中蓬萊女娥,凜然不可侵犯。 蘭姑姑身形微震。 半晌后,她低頭服了軟:“……蘭錦知錯?!?/br> “蘭姑姑一腔忠心,我自是明白的?!苯`洲復露出些微笑意:“只是這些話,便是要說,也只得讓王爺來同我說。我乃大齊公主,姜氏族裔。這魏國上下,只有殿上蕭家人可與我說教。旁得亂七八糟的,還是莫要來逗我笑了?!?/br> 一番話溫雅淡然,卻偏偏滿是驕矜。 如芒刺,使人背沾銀針般刺癢難熬,卻說不出到底是怎樣的難熬來。 蘭姑姑應了聲“是”,心底若有所思。 她在魏國宮廷中侍奉二十余年,見慣了妃嬪豪族、帝王血裔,知曉怎樣的金嬌玉貴才能養出似姜靈洲這樣的天成自矜來。 這河陽公主并非名不副實,徒有其表。她既美貌,又溫雅,便是被冒犯了,也儀態翩然,毫不沖動,果真無負于盛名,倒是與競陵王有幾分匹配。 蘭姑姑想到此處,放軟了面色,恭敬對姜靈洲道:“是老身胡言亂語了。還請公主責罰?!?/br> 姜靈洲見她似是想通了,便笑道:“蘭姑姑是王爺身旁的老人了,我豈能罰你?記得我這些話便足矣?!?/br> 蘭姑姑原已想好了,若是公主責罰她,她絕無怨言。 蕭駿馳的生母,太皇太后大且渠氏,一生共育有三子。長子為魏先帝蕭圖驥,次子為毫州王蕭飛骕,幺子便是競陵王蕭駿馳。大且渠氏產下蕭駿馳后,便因身子綿弱撒手西去。 魏人與匈、羯、羌、鮮、氐等部族血脈相融,因而不興齊人“三妻四妾”的習俗,更多的是與北方各民族一般,一夫一妻舉案齊眉,相伴至死。彼時,魏帝與大且渠氏也是如此,鸞鳳和鳴、鶼鰈情深,魏帝的六宮之中再無其他妃嬪。 大且渠氏仙去后,后宮中并無妃嬪可以照料蕭駿馳。蘭姑姑身為大且渠氏宮中品階最高的侍奉女官,自是接過了這一重任,替蕭氏撫養起了子嗣。 蘭姑姑在她青春大好之時被撥至蕭駿馳身旁,二十余年過去,如今她已是半百之齡。這二十余年教養陪伴,使得蘭姑姑視蕭駿馳如親子。聽聞蕭駿馳求娶齊國公主,蘭姑姑又深知齊魏嫌隙難以冰釋,生怕齊國公主對蕭駿馳不利,這才出言警告。 她早已做好了被重罰的準備,卻未料到姜靈洲并不想罰她。 “公主……”蘭姑姑微愕,直言道:“您不罰老身嗎?是老身胡言亂語冒犯您在先?!?/br> “不過是幾句話罷了?!苯`洲淡然道:“比之陳王谷中真刀真槍,又算的了什么?” 蘭姑姑這才確信,她是真不欲罰自己,頓時感慨頗深。 “公主,老身還有一件事?!碧m姑姑放下了戒備,便打算說出另一件藏著的事兒來。 “何事?但說無妨?!苯`洲道。 “這王府中,還借住著一位年輕小姐?!碧m姑姑道:“公主可要見她?” 姜靈洲秀美輕蹙,說道:“哦?既然如此,那便見一見吧?!?/br> “那位宋小姐與常人有些不同,還望公主擔待一些?!碧m姑姑說:“至于是怎樣的不同,待公主見到宋小姐便明白了?!?/br> 說罷,蘭姑姑便走到門外,對下人低語一陣,顯然是讓他們去傳那宋小姐了。 不多時,只見一個臉盤圓潤、著朱紫胡服的婢女急匆匆跑來,cao著一口口音甚重的漢語,嚷道:“姑姑!姑姑!小姐被我弄丟了!” “丟了?”蘭姑姑也是怔住了。 這胡婢急得團團轉,最后竟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蒹葭不由略嫌地蹙眉,斥道:“在主子面前怎可這般慌張?人丟了去找便是,這樣哭天搶地是做什么?” 那胡婢大概是漢語不太好,聽得一愣一愣,嘴巴哆嗦了半天也只說了個“我”字,硬是擠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最后,她干脆說了一串嘰里咕嚕的胡語。 好不容易,她才吐出一句漢話來。 “我們小姐,她看不到??!”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好哇~~~ 第11章 宋采薇 這胡婢名喚阿茹,服侍著借居在競陵王府的宋采薇小姐。 宋采薇姓宋,是宋枕霞的meimei。與尋常女子不同的是,這位宋小姐雙目失明,無法視物。 似宋枕霞這般的小將軍,本當有偌大家產,供養一位千金小姐必是沒問題的??刹恢獮楹?,這宋采薇小姐卻借住在競陵王府。 或許是因為這位宋小姐雙目失明,生活多有不便,需假托蘭姑姑照料;又或是宋小將軍豎敵頗多,生怕仇家對宋小姐下手,這才將宋采薇送來了守衛森嚴的競陵王府。 阿茹的漢語說不利索,好一番解釋連帶比劃,這才將來龍去脈解釋清楚。 宋采薇雙目失明,行動不便,按說似她這般的瞽者,理應終日待在房中才對??伤尾赊眳s是個喜歡往外跑的,一點兒也不愛待在房中。 宋采薇天性靈慧,在王府住久后,竟將王府的地形默背了下來。何處有小道、何處有臺階,竟比在王府中服侍的仆役還要清楚幾分。因此,蘭姑姑也不阻著她在外走動。 原本有阿茹在旁看著,宋采薇在王府內走動一番,散散心,自是沒問題的??蓧木蛪脑谶@兩日姜靈洲入了王府,自齊國帶來的一百二十抬嫁妝還未收整完畢,便有些雜物阻塞了路。阿茹一個沒注意,宋采薇便踏錯了臺階,崴了腳。 阿茹忙著回去喊大夫、取藥膏,可等阿茹回到宋采薇崴腳的地方,卻不見了宋采薇。 要知道,宋采薇可是雙目失明的。她一個人跌跌撞撞,怕是會出事兒。又恰逢蘭姑姑派人傳喚宋采薇,阿茹這才有了先前那一出。 姜靈洲聽完阿茹的話,道:“既然如此,那就快些派人去找宋小姐吧?!?/br> 她一邊說著,一邊覺得頗有些無奈。 本以為競陵王府真的只有她一個主人家,未料到還有一個雙目失明的大小姐在。 阿茹烏溜溜的大眼轉了一轉,忽而喊道:“傅將軍一定能找到我們小姐!每次小姐出了事,都是傅將軍解決的!” 這一句耿直單純的話,讓蘭姑姑面覆寒霜。 蘭姑姑冷冷地剜了一眼阿茹,說:“豈能因為這種小事麻煩傅將軍跑一趟?你弄丟了宋小姐,便要懲罰。先將宋小姐找到吧?!?/br> 蘭姑姑那冷冰冰的一眼,令阿茹瑟縮起了頭腦。她編了個小辮兒,發辮上扎著銀色的鈴鐺,人一瑟縮,身上便丁零當啷的響。 “蘭姑姑,那宋小姐是居住在楝花院后吧?”姜靈洲忽而想到了什么,淡聲說道:“我帶來的侍婢也住在楝花院后。齊國女子守周禮,若是讓男役入內,怕是會引起紛論。不如便讓我的婢女們去尋找宋小姐吧?!?/br> 蘭姑姑是個明事理的人,便點頭應了聲“是”。姜靈洲交代了下去,登時間,婢女們便紛紛捉迷藏一般鉆到各個角落里去搜尋那位宋小姐的蹤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