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周澄良久后才結束這種眼神的對峙,他實在是爬不起來了,將一只沾滿泥土的手遞到了許顏華的眼前。 許顏華這才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眼前的俊美少年縱然脆弱的像琉璃美玉雕畫般,但是眼神里始終帶著股兇猛野獸般的噬人感,如此虛弱的情況下都讓人不敢小覷。 由于許顏華現在也年紀不大,身子骨纖瘦高挑,力氣也弱,只能半拉半拖的費了好一把力氣,才把周澄架上輪椅。 等周澄坐好,許顏華也出了一腦門的汗,無意間用手一抹,臉上就黑一道白一道的,周澄看著覺得傷眼,他的眼光始終維持在較高的審美水平上,皺著眉頭開口,“讓你的丫頭過來給你收拾一下?!?/br> 少年在輪椅上坐穩后,仿佛有了安全感,身上的氣勢頓時陡然一變,縱使是平凡無奇的實木輪椅,也像是坐在王座上般。 許顏華不想把櫻桃也拉扯進來,她自己橫豎目標就一個,提防起來也省力,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讓櫻桃露面,因而訕笑著擺手,“不用了,我自己一會兒用帕子擦一下就好?!?/br> 周澄當然知道她在想什么,哂然一笑,一雙美目清凌凌的略過她的臉,“那你趕緊走吧,一會兒就有人來了?!?/br> 他說的篤定又輕松,方才弒父仿佛一點陰影都沒有,許顏華知道他可能有什么幫手,也不想撞見什么更驚悚的秘密,趕緊點點頭,飛快的越過周澄提著裙子跑進屋。 周澄的屋子很大,明亮又寬敞,但是里面的東西不多,大多都是生活必需品,顯得空曠清簡,只是到底是周家嫡枝的郎君,留下的擺設俱都是名貴不凡。 掃了一眼這間處處透著清寂寥落的屋子,許顏華心里莫名的有點難過。 實在是太像了,周澄眼里的陰翳簡直太過于熟悉了,就像上輩子小時候她在身邊的每個孩子眼睛里看到的一樣,包括她自己。 哪怕天天都是一群人熱熱鬧鬧的在一起吃飯睡覺,孤兒院的所有孩子眼里也依然都有這種孤寂感,失望麻木交雜著只剩一絲光的希冀,仿佛在向人訴說著,“能有人來愛我嗎?” 也隨時在做好最壞的準備,悲觀又喪氣的認定了他們都是被拋棄的人,沒有家人,沒有人會在意,也沒有人會愛自己。 悲傷過后就開始了靠憎恨活著,恨拋棄他們的人,在心里詛咒他們生活不幸,特別想有一天自己發達了拿著一疊鈔票甩在當初拋棄他們的人臉上,甚至用自己的力量把他們整的跪地痛哭流涕的懺悔。 這些都是許顏華經歷過的,她以為自己忘記了,但是看到周澄后,才發現自己并沒有忘。 所以許顏華盡管不是多事的人,也不是悲天憫人的圣母心腸,也總是忍不住無法對周澄的境況視而不見。 許顏華嘆息了一把,在洗臉架上用帕子沾水,把臉擦干凈了,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般,重新把帕子在水里洗干凈擰干,拿著走了出來。 她回到周澄身邊,蹲下,身,以仰視般的姿勢,替他把臉小心的擦干凈了,把周澄那觸感清涼柔軟,一頭鴉羽般的發絲上的泥土和草屑也都輕輕拍干凈,最后又為他擦干凈了手。 周澄沒有抗拒她的動作,就一直安安靜靜低頭看著她的頭頂,黑亮的頭發在日光下仿佛帶著光圈,明亮到耀眼。 “不要責怪自己,以后也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br> 臨走前,許顏華猶豫了一下,臨走前她終是忍不住對周澄道。 許顏華知道,周澄方才大概是沖動殺人的,上輩子很多少年犯都是這樣。 殺一個人并不是那么輕松的,哪怕是被逼的再無路可退,也沒有人是天生的殺人犯。 周澄年紀還是太輕,許顏華看得出周在淵時常這般對周澄施以暴力□□,比起身體上的痛苦,被親爹那樣罵才是摧殘心靈,就沖這一點,周澄以后長的多歪多變態,都不能怪他。 毫無疑問,周澄一定是極端憎恨周在淵的,可能也無數次的想過要殺了他,但是真的實施卻不容易,一個是心理上,弒父需要背負的心理負擔實在太大。 更何況古代“以孝治人”,只有做爹的打罵孩子,做孩子的卻不能絲毫反抗。 另一個則是需要契機觸發,許顏華最初打破了周在淵的后腦勺,大概就不幸的變成了這么一個契機,讓周澄看到,周在淵也并不是那么厲害,那么不能打敗。 但是人死以后,沖動過后便會在心里留下巨大的空洞,或許還有后悔。 上輩子許顏華在“昨日說法”欄目上看過好多這樣的例子,許多犯人殺完人后都有自殺的舉動,就是因為這些復雜的心理導致的。 雖然許顏華一萬個不贊同周澄殺人,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要是周澄活在現代,他絕對就要留下一輩子的污點,去少年所勞改了。 但是許顏華心理上又是理解周澄的,在這個時代,周澄要是不用極端舉動,大概一輩子都擺脫不了周在淵這樣的爛人,一個“孝”壓在頭上,他連反抗都不行。 若是現代,周澄哪怕腿腳不便也可以出去自謀生路,北上廣深不相信眼淚,狠下心里肯吃苦,總有自食其力的謀生之路。 但是古代,多是家族聚居,宗族的意義和力量絕對超乎想象,并且極為排外,尤其是孤身沒有宗族的人,去哪里都要被歧視欺侮。 而且去哪里都要路引戶籍不說,大秦又是出身論英雄,選官用人全靠出身和舉薦。 脫離宗族自謀出路這樣的離經叛道,不僅會被人戳脊梁骨,斷送前途,甚至更會背著這個名譽一輩子無法抬頭做人。 盡管知道性格決定命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但是許顏華還是希望,周澄能夠盡量過得好一點,有光明燦爛的前途、 就像上輩子她吃盡了苦頭,從中專畢業的小妹做到了知名外企的高管,終是人前光鮮,不枉此生。 許顏華走了以后,周澄扶著輪椅看著她的背影,就在這寂靜無人處,他一直裝作平靜的臉上,這才肯泄露一絲真實的情緒。 這個人是不一樣的,從來沒有人就那樣像對普通人一般的對他,不因為他的殘疾,他的身世而對他另眼相看,甚至還帶著一絲的包容和溫暖。 不能否認,就在方才許顏華蹲在他的膝下為他擦臉時,周澄心里一陣激越,肌膚間短暫的相觸就像一把火,徹底的把他燒著了。 耳膜里一陣汩汩的血液流動聲,明明是個面目平淡的普通小娘子,但是許顏華仰起臉望著他時,周澄就知道,一切都徹底的不一樣了。 周澄如玉般白晢的臉上泛起了紅暈,緊攥著袖子的手小心的拿出了上次許顏華送給他的帕子,之前他到底沒舍得用,一直隨身裝著。 此時再看著那簡潔素淡的帕子,如同信物般,周澄的眼底一片火熱,表情激狂。 想得到,想擁有,想占據,想要這人對他真誠的笑,也想要她一直仰視著自己。 一顆少年的心,從未體味過這般連想到這個人,都會渾身戰栗的快感,令周澄被自己的想法激的渾身熱度上升,許久后才冷靜下來。 至于許顏華臨走前最后一句勸誡,周澄絲毫沒有放在心里。 直到周在淵死的那一刻,周澄一直痛苦叫囂著的內心這才真正的安寧下來,他的心里真的徹底安靜了。 就像是六歲時,那個企圖猥褻他的禽獸被打死的時候,真是痛快! 他也終于,為母親報了仇。 縱然那個懦弱的女人只會流淚哭泣,還害得他此生無法行走自如,他的生日便是她的祭日,從來沒有給他絲毫的母愛,但是周澄依然會偶爾想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