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白衣男子聽了這話,自是又一笑,“在下找這千機草已多年,能在掌柜店中得償所愿,也是幸事?!?/br> 陳掌柜連忙拱手:“請公子放心,只是千機草不同別的藥材,需得特殊保存,因此一直放在城外的藥鋪別莊之中看管,公子只要留下定錢,三日后即可上門取千機草?!?/br> “這……”白衣男子似有些猶疑。 陳掌柜即刻道:“公子不必有顧慮,小店在這咸陽城已經開了百年以上了,公子可盡情去打聽一番,我孔家藥鋪,從未有過言而不守的事?!?/br> 白衣男子又是一笑:“在下信得過掌柜?!?/br> 說著,見他伸出手從袖中取了一塊金錠子出來。 “掌柜的!”一個伙計忽然沖進了店中,沖著陳掌柜叫道。 白衣男子被打斷,眼睛瞇了瞇,看向那伙計。 陳掌柜氣不打一處來,盯著那不長眼的伙計就道:“何時這么沒規矩、客人在也敢闖進來!” 伙計被罵的尷尬,低頭道:“是少東家……大小姐送來的信?!?/br> 陳掌柜還沒反應過來,皺著眉道:“又是哪家大小姐?什么事不能等著,非得現在說不可?” 伙計像是不敢再說了,盯著陳掌柜,又露出一副惶恐為難的臉色。 “陳掌柜真是貴人事忙?!币坏狼妍惖穆曇魝鱽?,接著一少女掀開簾子走進來。 一見這少女,陳掌柜臉色就變了。 少女對陳掌柜一笑:“還能是哪家大小姐,自然是咱們孔老掌柜唯一的孫女,咱們家的玲瓏大小姐了?!?/br> 伙計大出了一口氣,看著進來的少女,也沒敢出聲。 陳掌柜有些不敢相信。這少女……這少女穿著一身孔家的女眷服飾,雖然眼生,但是看那身打扮,怎么也是內院大主人身邊,得臉的丫頭才有的裝扮。 再加上那一聲“玲瓏大小姐”,陳掌柜的腦袋炸開了。 玉兒笑道:“奴婢是大小姐跟前的丫頭玉兒,在這里給大掌柜見禮了?!闭f著對陳掌柜福了福身。 孔家商鋪的掌柜分為好幾個層次,有只是為孔家撐門面,或者只是經手一些表面的賬目,具體鋪面規劃還要孔老爺子親自規劃,這種,便只是門面掌柜。 能真正稱之大掌柜的,只有深得孔老爺子信任,將所有鋪面伙計都放手交下去的,才有資格稱一聲大掌柜??组T商鋪中,大掌柜的數量寥寥無幾,孔家上下也是極為尊重這些孔老爺的心腹,都用主人禮相待。 這聲大掌柜叫出來,陳掌柜直如灌頂醍醐,趕緊對玉兒虛扶了一把道:“姑娘不必客氣,大小姐這時候讓姑娘來,不知有什么吩咐?” 玉兒一笑:“大掌柜客氣,大小姐說,今日眼看到閉市時分了,讓大掌柜您帶著鋪子里半年的賬冊,過去和大小姐對接一下?!?/br> 陳掌柜臉色一陣變化,半年的賬冊?還是立刻?他看著玉兒:“現在去?可否寬限到明日?” 玉兒搖頭說道:“明日不行,大小姐交待了,讓大掌柜即刻關了店子就去。奴婢會為大掌柜的領路?!?/br> 陳掌柜饒是經歷過半生風雨,眼前這場面還是沒緩過氣來,且不說孔老爺子去世沒有多久,孔家上下正人人自危的時候,這時候,這位眼看就要出閣嫁人的孔家唯一大小姐,讓他帶著鋪子的半年賬冊去對接,這卻是要對接什么? 玉兒一笑:“大掌柜何以這般猶豫,可是覺得大小姐使不動掌柜的嗎?” 陳掌柜驚了一驚,這話暗藏機鋒,說到底孔玲瓏也是孔老爺子唯一的孫女,若說她使不動自己,那可是笑話。況且他怎么也不能叫這小丫頭拿住錯處。當即拱手對玉兒說道:“哪里的話,陳某萬萬不敢?!?/br> 玉兒又是一笑:“如今老爺子已經去了,大小姐身為老爺子唯一留下的嫡親,依著孔家只傳嫡系的規矩,自是要接過孔家這偌大的家業,也便是承襲了少當家之位。只是大小姐到底剛剛接手,許多事比不得老爺那般熟稔,所以才請大掌柜的過去一趟,也是希望大掌柜能不吝指點一二?!?/br> 這番話真是將綿里藏針發揮了個極致,句句抬舉恭維陳掌柜,但是都掐著要害,那就是,陳掌柜別忘了,孔門現在的當家人,已然換人了。 陳掌柜臉色只不停息地變著,沒錯,孔家從祖上就定死了一條規定,不管家族中有多少旁支,人丁興旺與否,這偌大家財,只有孔家的正門嫡出,才有資格繼承。世人都道孔老爺子雷霆手腕,不給親族顏面,可難道不是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孔家不管賺了多少家財,都能平安地傳承到下一代嗎? 沒有爭奪,自然就斷了旁人窺伺的心。 陳掌柜緩緩抬起手,作了揖:“請姑娘門外稍后,容陳某準備準備,將賬冊規整好了便同姑娘前去見大小姐?!?/br> 玉兒點頭淡笑:“好,我便在門外等著陳掌柜?!?/br> 伙計把玉兒帶出去,陳掌柜抹了一把汗,心中又轉了千般念頭,回身才發現被自己忘記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也看著陳掌柜,見到他一時間臉色變個不斷,此時有些似笑非笑。 陳掌柜驀地領受到一股尷尬,拱手說:“實在對不住這位公子,今日恐怕是……”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無妨,是在下耽擱的太久了,誤了掌柜閉市的時間。在下三日后再來?!?/br> 說著放下金錠子,轉身便走。 料不到對方如此通情達理,陳掌柜連忙又是作揖又是賠禮,看到白衣男子撩起簾子離開了鋪面,才算是松一口氣。 那玉兒一直在外頭候著,陳掌柜就算想拖延時間都不可能,只得匆匆收拾了手邊賬簿,就趕緊和玉兒一起坐了店鋪的馬車趕往孔家宅子。 ☆、006章 當家立威 陳掌柜看著面前的女子,也是很感慨。 他已是有許久沒有來過這里,自從從孔老掌柜手中接下店鋪,認可他是可以獨當一面的大掌柜。自那以后,他似乎就再也沒來過孔家的宅院。 從進入孔宅起,他就感到了一陣久違的親切,宅院中一草一木都沒有變化,尤其當見到孔玲瓏這張、和孔老掌柜有三分相似的臉孔,他這份感慨,就更加深刻了。 沒有及笄的孔玲瓏明顯還是有一種稚氣未脫的感覺,叫少女其實更貼切。只是陳掌柜一想到眼前這個少女,身份已經是自己的主子時,就有種微妙的違和感。 雖然孔玲瓏無論從衣著,或是神態,都稱得上泰然自若四個字。 只是陳掌柜跟了孔老爺子一輩子,習慣了孔老爺子威嚴的一張臉,再看到面前清秀的少女,那落差真不是言語可以形容。 “陳掌柜?!?/br> 面前的少女已經叫了一聲自己,陳掌柜立即端坐好。 孔玲瓏端著賬簿,一邊笑了笑:“陳掌柜的賬目清清楚楚,每月的營收都有增長,難怪祖父時常說,陳掌柜是他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br> 面對猝不及防的夸獎,陳掌柜有些老臉微紅,孔老爺子并不時??淙?,更難以想象他說出左膀右臂這樣的話來。 “不過?!痹捯舳皋D,孔玲瓏指著賬目中的一處,凝眸說道,“唯獨這一處,麝香雖和人參鹿茸一樣屬于名貴藥材一列,但用處并不及其他名貴藥材廣泛。何以連續三月,麝香的出貨量,都較往年更多?” 陳掌柜一愣后,立刻低頭,說道:“是,我回去一定嚴查?!?/br> 居然連這個都看出來了……怪不得,怪不得她一定要讓他閉市以后立刻來,就是不讓他有時間重新檢查賬本,現在即便賬本有什么不對,也只有這樣了。 孔玲瓏放下了賬本,含笑道:“陳掌柜一定覺得,店鋪已經實現了盈利,我卻還挑出藥材來說事,實在是雞蛋里挑骨頭?!?/br> 陳掌柜心頭一緊,立時說道:“少當家說哪里話,況且孔家的商鋪,從來都不是把盈利放在第一位的?!?/br> 孔家的商道,不把盈利作為第一,卻總能成為天下盈利的第一。 孔玲瓏笑了起來,有些贊賞地看著陳掌柜:“不把盈利放在第一,才能一直保持真正的盈利而不虧,這是祖父一直以來的訓言。陳掌柜能夠把祖父的話放在心里,實在是很好?!?/br> 陳掌柜的頭就沒抬起來過:“陳家世代為孔家效力,絕對不違背孔門的規矩?!?/br> 孔玲瓏點著頭,看著正襟危坐的陳掌柜,笑得更柔和:“陳掌柜不用這么拘束,不談生意的時候,我還希望能像往常一樣,喚您一聲陳叔才好?!?/br> 陳掌柜背一挺,“陳某感謝少當家的厚愛,日后定竭盡全力輔佐少當家?!?/br> 這算是表明態度了。 孔玲瓏微微一笑:“聽說陳叔的手下有個伙計叫李三,出身窮苦,大約也是三個月前來的,負責分管藥材,對嗎?” 陳掌柜這下是真的有些坐不住了,但他到底是大掌柜,明白這個時候他最不能慌,于是沉聲回答:“是的,少當家明斷?!?/br> 孔玲瓏點到即止,笑著把賬簿遞過去:“今日辛苦陳叔跑一趟了,眼看快到晌午,陳叔用了飯再走吧?” 陳掌柜哪還敢用飯,接了賬簿說道:“鋪子里還有事,就不叨擾少當家了?!?/br> 看到陳掌柜起身,孔玲瓏仿佛不經心,慢慢說道:“我知道陳叔為人寬厚,為人著想,不過,不講任何策略的善良,有時候未必真能幫到人,尤其我們經商之家,在善這個字上,一定要守應守的度,如此才不會損及自身。陳叔認為我說的對嗎?” 淡淡的一行話,好像只是隨口而說。但陳掌柜知道,這番話一點也不隨意,這是特意對著他說的。 本來他已經轉過了身,即將走出門,聽完這番話以后,他感到腳下沉重,慢慢再次轉過身,面向孔玲瓏,彎下腰深深鞠了一躬:“陳某多謝少當家的教誨?!?/br> 孔玲瓏在簾子之后,慢慢露出了一絲笑。 離開孔家后,陳掌柜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琢岘囌f的每一句都扼住了要害,麝香確實連續三個月出貨量異常,偷偷將麝香帶走的,正是那個三個月前來的伙計李三。 而陳掌柜之所以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乃是因為這個李三,家境確實貧寒,家有臥床病重的母親,已經到了藥石罔效的時候。 李三是個孝子,即便如此也想盡辦法減輕母親的病痛,麝香的藥用價值沒有人參那么廣,但麝香的鎮痛效果,卻是其他藥材不可企及。 麝香名貴,李三的貧寒之家買不起,所以,他選擇拿走鋪子的麝香,緩解他母親的病痛。 說起來,是一個讓人落淚的無奈現實。 陳掌柜經營的鋪子,是孔家在藥業這個產業中,很出類拔萃的一家,所以區區麝香,當然損傷不了藥鋪的盈利。 而新任少當家孔玲瓏,沒有被漂亮的賬目蒙住雙眼,她一抬手,就指出了陳掌柜的鋪子隱藏在細微處的問題。 應該說,從陳掌柜進門起,孔玲瓏就已經布好了一手棋局,運籌帷幄,恩威并施,讓陳掌柜深刻感受到了,她這新任少當家的魄力、也讓陳掌柜知道,孔家的當家,真的是換人了。 送走了陳掌柜,孔玲瓏松了松有些酸痛的四肢,玉兒端來了一杯冒熱氣的清茶,孔玲瓏喝了一口。 劉家那些事說到底只不過是爛攤子罷了,最要緊的,還是孔家的生意。她這個當家新上位,要處理的事情,明里暗里肯定不知要多少,這些問題才一點差池也不能出。 玉兒見孔玲瓏稍稍放松了一些,繞到她身后一邊為她揉額角一邊說:“小姐,明天約了東城鋪子的掌柜錢松,讓他帶來了今年一年的營收賬目,好給小姐過目?!?/br> 孔玲瓏“嗯”了一聲,先見的都是一些大掌柜,好處就是能最短時間里熟悉孔家門面最大的幾個鋪面,順便了解到孔家近期在什么生意上最受益處。 想到祖父生前便是這樣把孔家上百號大鋪和底下數不盡的分鋪管理的條條不紊,孔玲瓏心中就升起對祖父的欽佩。她不指望能成為祖父那樣的商業大家,只求能不辜負孔家的這份家業,至少在她手中,能好好地傳承下去。 但是第二天那位錢松掌柜還沒來得及來,一位不速之客就已經搶了先機。 “小姐,劉家大夫人來了?!庇駜耗樕行┎挥?,這劉家還真是陰魂不散。 見孔玲瓏一時沉默,玉兒忍不住問道:“小姐,您見不見?” 孔玲瓏笑了笑:“見,當然見,要是我不見,不知劉家這位夫人,又要在心中怎么編派我這個沒教養的孔家小姐了?!?/br> 可不就是嘛,反正自從這樁婚事確定了以來,她孔玲瓏在劉家那些個夫人的嘴里頭,就是粗鄙的攀附權貴的一個低賤商戶女罷了。 孔玲瓏轉了轉有些酸疼的脖子,才說道:“把劉大夫人請到偏廳里坐著?!?/br> 玉兒說道:“小姐,要換身兒衣服嗎?” 孔玲瓏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裙,接見陳掌柜那樣的下屬很合適,但見一個女眷長輩,就顯得有些素了。 不過孔玲瓏收回目光,笑了笑:“不必換衣服,我穿的什么,并不在劉家大夫人考慮之列?!?/br> 玉兒心領神會,在前頭給孔玲瓏引路。 劉大夫人在偏廳里坐著,這是她第二次來到孔家,第一次是跟隨老太爺和老爺給這家人遞婚書的,當初她看著孔家這有些陳舊的宅子,心里那股子嫌棄就沒消失過,雖然劉邵不是她的親生子,但她潛意識覺得,這樣人家出來的女兒,根本配不上她們劉家的公子。 這第二次來,劉大夫人嫌棄的感覺少了,但是厭惡的情緒卻與日俱增。就是這樣一個商戶人家的小姐,居然敢把婚書退回,打了她們全體劉家的臉面。 她真的很想,當面質問那個孔家小姐,是不是真的是腦袋被驢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