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章青鸞是個聰明的學生,除卻天生弱勢力氣小。她有很多優點,巧勁足,控箭穩,準頭不錯。每每都能正中紅心,教箭師傅喜歡的不得了。他倒是有辦法讓青鸞力氣變大,可青鸞千金小姐一個,力氣再大,箭射的再好。她也不上陣殺敵,想想便作罷了。 鄭乾看了片刻,扭頭問陶金海:“你放心我帶著你的兵出走?”似笑非笑,神態不似作假。 陶金海坦然道:“你逃嘛?!眓ongnong口音,笑意十足。他依舊目不轉睛的望著章青鸞,卻只遠遠看著,不去打擾。章青鸞射的好壞,他都只是笑著。陶金海的胡子稀疏,斑駁的有些難看,他渾不在意,總是小心的蓄著胡子。等著青鸞來埋怨他,再親自給他修剪?!@是他的樂趣所在。 鄭乾看著陶金海渾然不在意的背影,由衷道:“果然是陶大人?!?/br> 天色已黑,陶金海沒有驚動章青鸞,悄無聲息的走了。章青鸞知道外公來過,追出去的時候,陶金海已經到家了。章青鸞悶悶道:“外公來怎么沒人告訴我呢。早知道,早知道……”嘆息一聲,氣餒不已。 教箭師父安慰她道:“陶大人也是不忍心打擾你?!?/br> “誰讓他不忍心了?!闭虑帑[嘟嘴道,把散落的箭筒重新收拾好,繼續搭弓。 教箭師父攔著她道:“天黑了,仔細眼睛不好?!?/br> 章青鸞胳膊忽然被人碰到,顫栗般的哆嗦一下,箭嗖的射出去,落到正走過來的鄭乾腳下。他下意識一閃,羽箭軟趴趴擦過他腳側。 章青鸞腦中發懵,內心驚猶未定,不知在后怕什么。也許,那個出手像極了一個人。章青鸞目光落到教箭師父手上。 鄭乾拔下箭走過來,“小丫頭,聽聞謝睿曾經欺辱于你,你想我怎么為你報仇?!?/br> 謝睿。章青鸞霍然抬頭,目光警惕。鄭乾看她這個樣子,知道自己猜對了。 如今局勢混亂,縱然鄭乾和外界多年沒有聯系,也知道該是站隊的時候。當初他被韓江和押回河南,陶金海惜才,一直留著他性命。鄭乾談不上感激,但比起現在皇位上的小心眼,他真心欣賞陶金海。老爺子鐵骨柔情,是條好漢。 謝睿從山西調兵路過安陽,陶金海借機刁難。陶金海找他出山,顯然是另有私仇。若是為站隊開泰帝,陶金海早自己上了。品出各種關節后,鄭乾定定的看著眼前的小姑娘,不解的問:“你是陶金海外孫女,章年卿是你親哥?” 章青鸞抿唇,帶著氣嗖的射出去一箭。正中紅心,是今天扎的最深的一箭。 鄭乾鼓掌稱好,末了指著她,問教箭師父,“她是啞巴?” 正在射箭的章青鸞煩不勝煩,道:“射他一箭?!?/br> 鄭乾愣了好久嗎,才反應過來。章青鸞是在回答他第一個問題。 章青鸞嫌他煩,丟下弓箭,對教箭師父道:“那是誰???” 鄭乾耳朵尖,不問自答道:“二皇子舅舅?!?/br> “你是鄭家人?!闭虑帑[緊張的拽著教箭師父問,“外公知道嗎?” 鄭乾笑話她道:“是你外公請我來的?!彼患辈痪?,“當初我jiejie出事,多虧老四身邊的韋九孝。你和他有仇,我和他也有仇,真巧。你說是不是?” 章青鸞避開他的眼神,“我不知道,別問我?!迸ゎ^對教箭師父道:“我先回去了?!?/br> 夜色幕沉,章青鸞望著鈷藍的天空,吐出一口濁氣。爭皇位哪有不死人的呢,一個不喜歡的她的人,她又何必在意。倘若她不是章青鸞,有誰又會多看她一眼。 三哥在干什么呢。謝睿反了,京城肯定亂的一團糟。章青鸞想著,有些揪心。依三哥的性子,早都將嫂嫂和阿丘阿稚送回來了。怎么謝睿都逃到山西了,嫂嫂和阿丘阿稚還不見蹤影? 章青鸞心里掛著事,輾轉反側一晚上都沒睡好。 第200章 天色暗沉,夜霧彌漫。 范頤鳴的大軍行過鶴壁云夢山,謝睿疲倦了一夜的眼睛終于敢微微闔上。范頤鳴注意到了,不動聲色幫他遮掩。謝睿座駕和范頤鳴的馬是一對,開泰十二年,范頤鳴四十九歲壽辰時別人送的。上好的寶馬良駒。識人性,聽指揮。范頤鳴素來寶貝,礙于四皇子的身份才不得不割愛。 謝睿半夢半醒間,還不忘勒著馬韁。一路平安無事,驀地,□□的馬止步不前,馬蹄不斷刨地,鼻噴白氣,一副警覺姿態。謝睿睜眼,層層疊疊,蒼翠欲滴的云夢山下,悄無聲里的立著數千鐵甲軍,為首的人竟是前宣武大將軍關山月。 范頤鳴大驚道:“關山月,你沒死!”目光落到鄭乾帶來士兵上,觀其站姿氣勢,不像是鄭乾從京城帶出來的那班人馬。 鄭乾!謝睿瞇著眼,想將人看清楚。范頤鳴傾斜身子問謝睿,“四殿下,這是?” 謝睿面無表情,“討債的?!?/br> “駕?!编嵡p夾馬腹,來到謝睿面前。瞇著眼,蔑視的打量一番,“小子,你還記得我嗎?!?/br>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王國舅之死,鄭貴妃貶為庶人處死的畫面交織在一起,兩人心里都是恨極。雙目赤紅,呲目欲裂。 謝睿攥緊馬鞭,不受控制的甩過去,鞭捎直奔鄭乾鼻梁骨。鄭乾何許人也,身形微動,輕而易舉避開,反抽謝睿一鞭子。馬嘶鳴一聲,謝睿手背、馬臉迅速紅腫起來,滲出紅血絲。 馬不虧是好馬,受驚了也不將主人甩下來。鄭乾謝睿的速度太快,出人意料,防不勝防。兩個曾經位高權重的人,彼此見面竟連一句寒暄也不曾,底下人還不曾上手,老大先打起來了。 眾人后知后覺,紛紛圍攏過來,保護著自己的主子。 “謝睿,你也不過如此?!编嵡湫Γ骸岸颊f四皇子今非昔比,有謀慮有遠見,不再是當年那個泥腿子。我還以為這么多年你有什么長進呢。真是高看了你!” 鄭乾并非氣話,來之前,陶金海派人細細給他說了謝睿這些年的所作所為。 可以說,謝睿成功讓開泰帝和朝臣君臣分裂。開泰帝想扶持三皇子做傀儡的念頭,也被朝臣一個‘廢長立幼為大忌’打的煙消云散。三皇子實在扶不起來,何況謝睿還占著一個嫡字。禮部早已被四皇子瓦解,禮部尚書晁淑年是四皇子的人,禮部侍郎章年卿態度不明。 如今回想起來,謝睿在行人司的時候就在為今天打基礎,實在稱得上深謀遠慮。 鄭乾本就打心眼里看不起謝睿,原還存了幾分高看的心思,如今一見更是不屑。兩撥人很快打起來,鄭乾指揮有度的圍剿謝睿。范頤鳴兢兢戰戰,克服著內心的敬畏,從容不迫的指揮著自己人對抗。 天下武將,誰人不識關山月。這和天下文人,誰人不識章年卿是一個道理。章年卿是這些年外放蹉跎了,若當初他留在翰林院,指不定是怎樣風光。章年卿虛虛十五歲中狀元,編過《新魏史》,推過科舉新策,關山月在眾武將心中的地位,等同于章年卿在天下文人心目中的地位。 鄭乾很快就注意到范頤鳴的打法很眼熟,他派排兵布陣的方式,像極了舊年他在南邑之戰的打法。鄭乾不動聲色調整指揮——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的弱點在哪里。 不遠處山頭上,章青鸞裹著厚厚披風,兜帽邊鑲毛不斷在中舞動,撓的她臉頰□□。陶金海屹立如山,駐著壽山拐站在一旁。見狀,粗糙的指腹撥開青鸞兜帽間的絨毛,眼睛一刻鐘也沒離開戰場。旁邊還站著位視力極佳的青年,條理清晰的說著陶金??床坏降牡胤?。 章青鸞望著外公,打了個哈欠,不敢打擾。外公深夜把她從被窩里挖出來,帶到擅長吹冷風。此時章青鸞還不知道,山下對陣的是謝睿和鄭乾。從高山上望下去,影影綽綽只看得見攢動的人頭。陶金海冷不防問:“青鸞,能分出哪邊是欒家軍嗎?!?/br> 濃霧茫茫,一陣聚,一陣散。章青鸞努力睜著眼睛,想著在周流山見到的士兵,不確定的指著一方,“南邊這些是我們的人?” 陶金海點點頭,夸贊道:“對,南邊的是你的人?!?/br> 章青鸞眼中露出笑容,指著南邊漸漸包圍的圈子道:“外公,你看,我們快贏了?!甭曇粜老?。 陶金海攬著她肩頭,以防她興奮的掉下去。笑道:“意料之中,關山月的名號可比他本人鄭乾還有名氣,這小子指揮倒是有一套?!?/br> 章青鸞眨巴著眼睛,想著鄭乾胡子巴渣的樣子,能叫他小子的,也就外公了吧。忽然,章青鸞反應過來什么。怔道:“下面是鄭將軍和四,四皇子?!?/br> 空氣中靜了片刻,陶金海沒有在意章青鸞的話,正和方才為他解說戰場的青年指點著什么。兩人還指指點點畫著示意圖。說完了,一看青鸞的小樣子,笑道:“傻妞妞,旁人欺負了你。外公夠不著就算了,從咱家門口過,不扒層皮怎么成?!?/br> 山下的局勢已經被控制住,不待青鸞在說什么。陶金海要了匹馬,丟掉壽山拐,老當益壯自己翻身上去,伸手拉青鸞上馬。一路下山,青鸞在馬背上,跌撞的心慌意亂。背后是外公堅實有力的倚靠,好像心又不那么慌了。 謝睿狼狽的被困在鄭乾的包圍圈里,范頤鳴在安陽所剩的人本來就不多,撞上的還是鄭乾。突兀的馬蹄聲響起,謝睿一抬頭,看見馬背上的章青鸞。她坐在高高的馬背上,居高臨下,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仿佛曾經任他□□的小姑娘,不曾在他身下求饒過一般。 狐假虎威。 謝睿腦海閃過這個詞,正想說什么,那邊動了。 陶金海道:“青鸞?!边f給她一把弓箭。章青鸞手有些抖,感覺弓箭重如千斤,細弱的胳膊抬不起來。陶金海將一切看在眼里,伸手從身后替她拉開弓,牛筋幾乎勒斷青鸞的指頭。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下,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別的什么。 陶金海握著青鸞的手瞄準謝睿,從他大腿內側一直游移到胸膛。章青鸞的眼淚砸到陶金海手背上,“外公,不要?!?/br> 陶金海覷著她,“舍不得?余情未了?” 章青鸞搖搖頭,轉頭抱著陶金海脖子,啞聲道:“外公,他不值得。他不值得你為他做決定。他最會算計了,也許,也許他就等著今天。他早就算計了今天!外公,我沒有舍不得,沒有余情不了,你相信我??!”哀聲央求。 陶金??扌Σ坏?,被她抱的滿懷,不得不放下拉滿的弓箭。陶金海眼角皺紋越發密了,看著她,故意沉聲道:“我不信,你證明給我看?!?/br> 章青鸞淚目抬眼,“怎么證明?” 陶金海將弓箭交到她手上,“如你所言,射他一箭?!?/br> 章青鸞咬著掩唇,拉滿弓,對準謝睿,放箭。不知她是哪里來的力氣,生平第一次,她的箭射穿紅心。謝睿只聽一聲‘咻’的,還沒來的極感受到疼,箭已經穿膛而過。劇痛隨之傳來,謝睿兩眼發黑,金星圍繞,已經支不住身子。 同樣支不住身子的還有章青鸞,她渾身脫力,長弓落地,一顆眼淚砸到弓背上?!榜{?!碧战鸷0参康谋Ьo她,策馬轉頭離開,將殘局留給鄭乾。 章青鸞腦子木然,余光看見掉在地上的弓,對陶金海道:“弓?!碧战鸷7潘氯?。 下馬的一瞬間,云夢山另一邊傳來鋪天蓋地的嘶吼身,山上探子立即揮旗吶喊。鄭乾一凜,“來援兵了。山西大營的人竟然沒走!” 陶金海第一反應是去捉章青鸞,誰知章青鸞立即翻身上馬,倒將陶金海圈在她懷里。小姑娘抱著身型高大的男人,場面要多怪異又多怪異。 章青鸞有些抱不住陶金海,幾次滑落。惹得陶金海不得不騰出一只手,反手護著她,不讓她滑下去。章青鸞卻不知為何,一直在推他的手。 將陶金海的手折在前面。整個人擁著他的背,小小身子貼在上面。陶金海有一瞬間的錯覺,他穿了一件密不透風的鎧甲。 章青鸞貼著外公的背,扭頭看身后的煙塵。謝睿隔著著千軍萬馬,冷冷看她一眼,殺出重圍。他胸膛插著一只羽箭,臂膀血流不止,范頤鳴急于脫離。 鄭乾也無心戀戰,看著陶金海走遠,便讓士兵撤退。不得不說,鄭乾是個很仁善的將領。他心疼每個士兵的命,盡管這并不是他的兵。 人總會取舍,鄭乾愛兵如子,但在二皇子和士兵之間,他選擇了二皇子??稍诶鎽鹁秩∩嵘?,鄭乾竟出人意料的選擇護下這些士兵。 范頤鳴護著謝睿逃的一處安全的地方,便立即為他處理傷口。軍醫含了口烈酒,噴在謝睿傷口上,抹嘴道:“有點疼,殿下忍著點?!?/br> 謝睿道:“恩,拔?!甭犝f人的痛分十等,一等的痛蚊蟲叮咬,二等的痛手指受傷……十等的痛母親產子。謝睿想起為母親,問手下王皇后的近況。問的認真,箭拔出時才覺痛心裂肺。血流的洶涌,沾滿白布。 謝睿盯著一片又一片浸雪的白布,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沒頭沒腦道:“我還她一命了,從此不我們兩不相欠?!?/br> 范頤鳴有些糊涂,夜里睡時才想起一件事。四皇子當時被皇上幽禁,是因為巫魘之術。但當時一只有傳言,說四皇子燒的是小孩子的衣服,上面寫滿往生經。 難道,這就是他欠下的一命? 范頤鳴忽然精神起來,興致勃勃。 章青鸞還在感動于外公對她的苦心時,周流山的將士已經開始研究鄭乾排兵布陣的方式,并重點落在鄭乾如何打自己的缺點上。周流山上下做著,卻不敢問陶金海是怎么想的。 鄭乾在京的時候,時常會被請去教人練兵。京郊大營和五城兵馬司的將士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鄭乾的影子。如今陶大人讓他們鉆研這個,每個人內心激勇澎湃。 陶孟新知道這件后,跑去問父親,“爹,我聽說周流山在……”話未說完,陶金海從重重累牘里抬起頭,猝不及防的問他:“你想當皇帝嗎?”陶孟新被砸的暈頭轉向,不解道:“爹?” 陶金海露出一絲老態,疲憊的遞給他一張紙,“衍圣公走了……年近百歲,瓜熟蒂落?!闭f著,聲音抑郁良久,有些嘶啞。 陶孟新這才意識到,父親已經八十九歲高齡,耄耋之年。年前,父親的壽棺做好了,還停放在西屋。 陶金海微微哭腔,蒼老道:“孟新,爹已經不知道爹還能做些什么了?!?/br> 陶孟新勉強擠出一個笑,拉出陶茹茹和章青鸞做大旗。佯怒道:“說的什么話,meimei和青鸞被你養的嬌。尤其是青鸞,還是一團孩子氣。你若不看著她,以后睡還給她撐腰?!?/br> 陶金海一愣,竟嗚嗚大哭起來。拍著桌子悔恨,“溺子如害子。我對不住如意,對不住青鸞?。?!”嚎啕不止,嚇壞了屋內外一眾人。 陶孟新忙將門掩上。 與此同時,陶金海帶人圍堵謝睿一事傳到開泰帝耳里。開泰帝露出久違的笑容,心里大石落地。 第201章 章年卿受召進宮,直接被請到紫來殿內。開泰帝不知在偏殿見誰,章年卿隱隱能聽到里面的聲音,立即低頭避嫌,裝聾作啞。身旁伺候的大太監不以為意,章大人太小心謹慎了些。沒有皇上授意,誰敢如此自作主張。 坐了半日,開泰帝還不見出來。大太監派人給章年卿上茶。章年卿喝了一口,神色立即微妙起來,竟是他平日喝慣的老君眉。章年卿放下茶杯,沒有多喝。過了一會,小太監戰戰兢兢的問:“章大人,可是不合胃口?” 章年卿不欲讓他為難,含蓄道:“喝多了想出恭,放水不方便?!毙√O松了口氣,“這有何難?!迸苋ジ筇O說了幾句,大太監指使人去看了看開泰帝什么時候出來。親自過來對章年卿道:“章大人,皇上估摸還要一會,可要……?”目光一點,意有所指。 章年卿被一眾太監的目光看的尷尬,不著痕跡搭上袖子,“多謝公公好意,不必了?!弊蟻淼钍鞘裁吹胤?,他堂堂一個外臣,在如此神圣的地方……還是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