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可以這么干，皇上不能這么當。世人賢良之輩多如牛毛，皇上若不重用，將他們按插到自己的位子上發光發熱。這些人自然會聚在一起，鬧出一些別的事。

    說到底，不能讓這些人閑著。

    孔穆行苦澀不已，章年卿說這些時完全沒有意難平的樣子。似乎當年提出科舉新策，被小齊王摘桃的不是他一樣。當年，開泰帝用其道而不用其人，讓小齊王全權推行科舉新策，幾乎在京城引起一片嘩然。開泰帝做的太絕了，甚至做做面子工程，讓章年卿掛個名都沒有。

    這樣的帝王，你能指望著他遵守諾言，歸還帝位嗎？

    孔穆行澀澀的想，章年卿遇事想的開，當年京城和章年卿交好的少年人都不看好小齊王，暗地里都罵他是竊取別人果實的賊。甚至有那大膽的，直接說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狠話來。

    唯有章年卿，無動于衷。嬌妻美眷，樂呵呵的帶著馮俏，在泉州過得風生水起。

    章年卿好像天生有種本事，不管在哪都能過得好。這讓孔穆行很羨慕，他拿得起，放不下。這么多年過去了，一闔眼便是東苑那間狹小的屋子，漫長無止境的等待。他忘不了。

    孔穆行在宮里這么多年，從來不知道，九門一關，宮里是這么靜。五城兵馬司和禁衛軍的人在門口走來走去，他一天一夜，滴水未進。

    再出來時，和景帝駕崩了，大皇子死了。和他朝夕相處，日夜相伴的大皇子就這么，死了。

    孔穆行嗤笑一聲，眼淚涌出?？尚?，真可笑。他是大皇子的伴讀，大皇子死了，他還活著。他還有臉活著！

    那學子見孔穆行流淚，以為孔穆行是被自己說感動了。拍著胸脯，慷慨激昂道：“我雖只是柳州區區一學生，比不上衍圣公和孔公子的學問，可大義我還是知曉的。武平戰，文平亂，如今朝綱大亂是我天下文人的恥辱。我等勢要匡扶正統，死而無憾！”

    大家紛紛附和，“死而無憾！”

    孔穆行問他，“你今年多大了？”

    那學子不明所以，道：“十六歲?！?/br>
    孔穆行笑，“十六歲就說這么喪氣的話。你父母呢，成親了嗎？家里兄弟姐妹幾個，你若死在這場亂事里，你父母該如何自處？”

    那學生漲紅了臉，憤怒道：“我是家中獨子，雖已娶妻，但也絕不留戀兒女情長！我父母生我在世，是讓我報效國家，而不是貪生怕死的。若人人只記小家，不念大家。我大魏還將如何傳承百世。死，有何懼?！彼抗鈭砸?，毫不退縮。

    孔穆行沉默了。

    衍圣公睡醒，二人從醫館離開，在南街和章年卿碰面。三人一起去合王府拜訪，二皇子依舊閉門謝客。門房倒是很客氣，又是請茶又是問候的。衍圣公等人一點沒有覺得被怠慢。

    孔穆行目光漂移，有點心不在焉。

    書房里，二皇子宣武大將軍并肩而坐，周森站在一旁給二人斟茶。宣武大將軍思索片刻，問二皇子，“你覺得如何？”

    二皇子清笑道：“周公子對孔穆行的心思把持的準，以前在宮里就數大哥和孔穆行要好，兩人穿一條褲子，我這個親兄弟都要靠邊站。若他知道大皇子是死于齊王之手，未必不會倒戈助我們一臂之力，就看這個消息要怎么透了?！?/br>
    周森立即道：“二皇子說的極是?！倍首硬幌矚g別人稱他為合王。周森雖只跟了二皇子幾天，也知道避諱。道：“如今我們已經占了大義，若有孔家之人出聲援助……”

    周森沒有說下去，二皇子和宣武大將軍對視一眼，彼此一笑。

    章年卿耐著性子陪衍圣公等了又等，終于出來個小廝，道：“二皇子要見孔公子?！?/br>
    居然只見孔穆行一人。章年卿警惕的攔著，道：“衍圣公再此二皇子也不見嗎？”

    小廝苦笑一聲，“大人莫要為難小的了?！?/br>
    孔穆行卻站起來，出人意料道：“我去會會他?！?/br>
    第142章

    二皇子以禮待士，見孔穆行十分親切。他站在棲芳亭臺階上，笑容溫和，“穆行兄?！?/br>
    “參見二皇子?！闭f著就要行禮，二皇子忙攙扶起孔穆行?！澳阄蚁嗍熘链?，還客氣什么?！?/br>
    孔穆行笑容微滯，想起以前在上書房時，他和大皇子合伙欺負二皇子的事。

    “想起來了？”二皇子促狹道，“小時候都敢拘著我給你們研磨，現在反倒生分起來了?！?/br>
    孔穆行忙說小時候不懂事云云。酒過三巡，兩人終于說到正題。

    孔穆行借著酒勁問他，“二皇子真的打算違抗圣旨？”他手拱皇天，若有所指，“皇上派人來接二殿下進京，殿下卻將皇差晾在一邊……”

    “那又如何?！倍首屿o靜的問，“我敢回去嗎?！?/br>
    孔穆行望著二皇子沉靜冷淡的目光，避過他的眼神，淡淡道：“二皇子何出此言?！?/br>
    二皇子替他斟了杯酒，酒杯里有韶光余輝，瀲滟余波。二皇子修長的手指敲著白玉酒壺，緩緩道：“穆行，我知你是大哥的人，一向不信我的話?？蛇@件事我不瞞你，無論你信不信。二叔，他從未想過將皇位還回我這一脈?！?/br>
    孔穆行當然知道開泰帝沒有歸還的意思。

    “我不回去。我好不容易從京城逃出來，我為什么要回去。大哥已經死了，我回京城干什么，繼續和小睿自相殘殺嗎？”二皇子搖搖頭，露出一個充滿血腥的笑?！斑@是我唯一能想到破局的法子，也是我唯一能想到保命的法子?！?/br>
    孔穆行心一顫，不動聲色道：“這么說，二皇子從未肖想過那個位子了?！?/br>
    “我為什么不肖想?！倍首訑嗳坏?，他不顧孔穆行的神色，“若大哥在，我定然不說這話?？衫纤氖莻€什么情形，誰不知道。他不過占了個嫡字，而我占盡長與賢，憑什么要為個嫡字低頭！”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

    孔穆行松了口氣，這才是他熟悉的二皇子。目光微閃，“二皇子，您失態了?！?/br>
    “呵。我失態。我到如今這般地步，還在乎什么呢?！彼麑⒑韧甑木浦褤艿牡瘟锪镛D，目光怔忪，“二叔不容人，殺了大哥還不夠，還要殺我，殺小睿?！睂⒕浦阎刂匾活D，還不解恨，拂袖掃在地上，摔下碎成三瓣。

    二皇子冷笑道：“二叔多聰明啊，殺那么多他殺的過來嗎。吊著一個太子之位，讓我和老四自相殘殺。他坐收漁翁之利?！?/br>
    孔穆行攔著他道：“二皇子，你醉了?！?/br>
    二皇子一笑，問他，“你覺得我說的是醉話？”

    孔穆行沉默片刻，冷靜的問：“你口口聲聲是當今圣上殺了大皇子，有證據嗎?！?/br>
    “沒有證據我會躲到柳州來?！倍首余托σ宦?，向他坦白一個人?！爱斈隂_大哥放冷箭的是何翀的人，這一點你大可去查?！?/br>
    何翀？孔穆行瞬間相信了二皇子的話，何翀本是禁衛軍一個不起眼的巡邏士兵，也非齊地出身，卻在開泰帝繼位后，不知怎么得了開泰帝的青睞，得了東城兵馬司指揮使一職，很受重用。

    孔穆行不動聲色攥著八仙桌上的桌布，青筋暴起，渾身微微在顫動。二皇子暗暗觀察著他的神色，假意醉眼朦朧?？啄滦泻粑贝?，很快便面紅赤白，仰頭倒去。

    二皇子見他情況不對，忙拍他的臉，“孔穆行，孔穆行?！?/br>
    孔穆行渾身哆嗦，顫抖的越發明顯。雙目發直，呆滯無神。二皇子措手不及，他設想了一萬種孔穆行的反應，卻沒想到孔穆行會變成這樣。二皇子吩咐下人，“去叫大夫，請孔公和章大人進來?！?/br>
    驀地，孔穆行反手抓住二皇子，嘶啞的問：“二皇子此話當真？”

    二皇子神色一肅，“我對天起誓……”

    話未說完，孔穆行輕輕搖頭，“不用了?！焙苁墙^望。

    二皇子眼神示意叫人回來，不必通知衍圣公。

    孔穆行閉著眼睛問，“二皇子打算這么僵持著嗎?！?/br>
    二皇子一愣，還不明白孔穆行的意思。只聽孔穆行道：“宣武大將軍在府上吧。勞煩鄭將軍派人將何翀捉拿歸案……我來給天下人解釋，大皇子的死因?！彼]著眼睛，仿佛下了莫大的決心。

    二皇子又驚又喜，不敢流于表面。

    孔穆行從合王府出來后，便有些不對勁。章年卿見他一言不發的，扶著衍圣公只一味的走。到了住所，便一頭鉆進房間，晚上也沒有用多少。

    說到底兩人都是表兄弟，章年卿特意端飯去找他，誰知孔穆行卻不在房間。

    私宅里，衍圣公房間。

    孔穆行跪在地上，淚流滿面。他腰背挺直，不屈不撓?！盃敔?，你懦弱，我可不懦弱，你愿意做你的忠臣實子，我也要做我的孤臣勇士。這世上總有人要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笨啄滦须[忍著情緒，一字一句吐出這句話。他拳頭緊握，青筋暴起，一直在顫抖。

    衍圣公閉了閉眼，忍著怒火道：“穆行！”

    孔穆行愴然淚下，一字一頓，“我們孔家本應匡扶正統，齊王殺兄弒侄，篡奪皇位。還欺騙天下人，他口口聲聲會還皇位，如今卻連立太子都不肯。這樣的出爾反爾的帝王，您為什么要助他。倒底是我執迷不悟，還是爺爺您執迷不悟！”

    “住嘴??！”衍圣公唾沫橫飛，嚴厲道：“我孔家何時輪到你這等黃毛小兒妄議皇上?！?/br>
    孔穆行淚中帶笑，沒有衍圣公的命令自己站起來了。他連連后退，“說到底，您還是貪生怕死對不對。您怕丟了衍圣公的榮光。你不敢站出來說話。什么狗屁孔家，什么狗屁正統。哪及的一門尊貴的風光?！?/br>
    衍圣公恨鐵不成鋼，用拐杖指著他道：“孔穆行，你忘了我們是來干什么的！”

    孔穆行嗤笑，“干什么？瞞唄，告訴那群傻孩子，他們是錯的，我們是對的?！彼竽娌坏赖闹钢苁ス?，“孔公，說假話你不心寒嗎。您還是聞名天下的衍圣公嗎?！?/br>
    衍圣公揍他一拐杖，“混賬東西，別人灌你兩耳朵馬尿便不知好歹了。跪在這，給我好好醒醒酒。明天我在找你問話！”

    孔穆行猝不及防挨一棍子，撲通一聲跪下。月色無邊，他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時候，章年卿被尿意憋醒。醒來一摸，馮俏不在，阿丘不在，阿稚也不在，頓感悵然。出門毛竹還在打盹，章年卿去后院凈手?？啄滦姓鲎?，腳步慢吞，似有不便。

    章年卿喊住他，問，“穆行兄，干什么去？”

    孔穆行回頭，笑：“聞到包子香了，天德要不要來兩個?！?/br>
    章年卿樂了，居然是被饞醒的。他擺擺手，“快去吧?！笨啄滦卸甲哌h了，章年卿才想起來，他昨夜不在房間，正想去問，卻已經不見人影，也沒在意，想著等他回來再說。

    沒想到，這一等?？啄滦性僖矝]有回來。

    大半月后，坊間忽然有了謠言，說衍圣公的嫡長孫在城隍廟，當眾坦白大皇子遇刺一事，兇手劍指開泰帝，言辭犀利，句句大膽。一時滿城嘩然。

    漸漸的，謠言傳到江浙一帶，以前禮部尚書嚴福光為首，揭竿起義，帶領江浙學子響應柳州**，聲討狗賊開泰帝帝。京城國子監內也躁動不安。

    朝野之上，開泰帝面色鐵青。八百里加急數十封信，質問衍圣公前因后果。衍圣公跪在圣旨下，一個字都說不出。

    開泰帝下了死命令。如不平復柳州事件，章年卿三人提頭來見，連誅九族！以死謝罪。

    衍圣公苦笑，“左右穆行逃不了一死?！彼蠡诓灰?，早知今日，他一定在那晚給孔穆行說清楚所有利弊。慢慢教導他，開導他。

    章年卿不知如何勸慰，只能低聲安撫。

    河南，陶家。

    馮俏心驚膽戰的看著坐在馬上的阿丘，縱然身后有陶孟新這個做師父的保護，馮俏依然心疼不已。阿丘還小，細皮嫩rou，在馬上坐的兩個小細腿嫩側都是紅腫，每天晚上都用藥油擦也無濟于事。他卻不以為意，傷疤沒好便忘了疼。日日學的認真。

    馮俏又欣慰又心酸。

    陶孟新策馬帶阿丘兜了兩圈，突然遠遠見小黃旗過來，對馮俏說著什么。好半天都沒有說完，他心底咯噔一聲，正想過去看看。宜佳突然小跑過來道，“三舅爺，快帶小公子走，宮里派人來接夫人和小公子小小姐?！?/br>
    “怎么回事？”陶孟新心里一緊，讓宜詩帶阿丘走，他要過去看馮俏。宜詩一跺腳，急道：“我一個奴婢，攔得住誰，三舅爺你快走。小姐說有陶大人在，宮里人不會不打一聲招呼就把她帶走的。宮里來意蹊蹺，又不肯明說。只怕是三少爺出了什么事，牽連到內眷?！?/br>
    聞言，陶孟新一咬牙，帶著阿丘，策馬直奔大營而去。

    見陶孟新走遠了，宜詩才松一口氣?；氐今T俏身邊，馮俏瞥她一眼，宜詩微微點頭。馮俏也松了口氣，抿笑對來人福身道：“瞧，站在這里說話算什么時。孟公公千里迢迢而來，我都沒來得及好招待一下?！?/br>
    孟公公從善如流，“章夫人說的是，不過著招待就不必了。太后惦記著您和小公子呢。太后圣壽難得，聽說章夫人的小女也有一歲了，不若一塊抱到宮里讓太后瞧瞧。也不枉太后疼你一場?！?/br>
    馮俏只笑不接話，勉強打起精神應付。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晚安，愛你們～

    第143章

    孟公公一行人進了陶府，便被人半強迫半邀請的請到別處。孟公公勉強維持著笑臉，想著來之前太后和皇上的叮囑，決定忍辱負重一次。

    陶金海把馮俏叫到他書房，問，“阿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