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孔丹依自然不便在此時離京,以免引人’小題大做‘。 自吏部開始調查鐵礦驟減的原因,邊鎮軍防和幾處礦產重地,頻頻被查。因章年卿和陶金海的親屬關系,泉州和河南被查的次數已經遠遠高于其他人。 思量再三,章年卿只寫了封信回去報喜。 這日用過午膳,章年卿陪阿丘在背百家姓,小阿丘貪玩,一點不愿意讀書。和他少年天才的爹爹一點都不一樣。章年卿三歲時把《百家姓》倒背如流。阿丘眼看四歲光景,連讀都沒有正經讀一遍。 章年卿沉著臉道:“章鹿佑,今天你要背不下來前半闋,就不許吃飯。什么時候背下來什么時候再吃!” “知道了,知道了?!闭侣褂訚M不在意道,專注的玩著手里的七巧板。 “章鹿佑!”章年卿撥高聲音,拍桌怒道。馮俏嚇了一跳,忙過去看。章年卿奪了阿丘的七巧板扔在一旁,臉色鐵青。小鹿佑漲紅了臉,伸長胳膊要回哭著要自己的玩具。 眼看父子大戰一觸即發,馮俏正想阻攔,章年卿一道凌厲的眼神刮過來,嚇的馮俏不敢上前一步,他盯著馮俏赤白的小腳,揚下巴,“去穿鞋?!?/br> 馮俏訕訕的縮了縮腳,生怕章年卿遷怒,連她一起罵。只好對不起兒子,自己先去穿鞋。 那邊小鹿佑已經哭了,他淚眼汪汪嚎道:“你不是我親爹,你放開我。你不是我親爹,我要去找我爹!”他手腳并用,踢打著章年卿。 章年卿不為所動,冷冰冰的重復:“背完今天的功課,你愛上哪找你親爹去哪找?!?/br> 小鹿佑怒目,淚眼汪汪的,氣勢減弱不少,自己卻一無所覺。 章年卿面無表情的看著他,目中慵散,微微冷意嘲諷。他常年浸yin官場,等閑小官都不敢與他直視,收拾個黃毛小兒自然是手到擒來。 哇嗚嗚——,小鹿佑終于受不了放聲大哭。一邊哭還便一邊奪過章年卿手里的百家姓。委屈道:“背就背,誰不會背了?!?/br> 章年卿抬起的手又放下,想哄勸又放不下父親的架子。慈母多敗兒,馮俏已經那么嬌慣阿丘了,他若再不立起來。這小子以后還會怕誰。 “背好了!”章鹿佑有些挑釁的把書扔在章年卿腳地下,倨傲的仰著臉。 這才多大功夫。章年卿微訝,抬起頭,被他不服氣的小模樣逗笑了。強忍笑,冷著臉問:“這就背好了?那就背來聽聽?!陛p描淡寫的打壓。 小鹿佑漲紅了臉,果然被激怒了。氣沖沖的拉了把椅子過來,手腳并用爬上去,居高臨下的看著章年卿。 章年卿正坐在毯子上看他,本就是陪兒子讀書。他沒有擺架子,抱著小阿丘一起坐在地上。若不是阿丘頑劣,章年卿不也會非逼著他今日就要背出書來。怕他摔了,章年卿站起來,想抱他下來。 “不許站起來!”章鹿佑頤氣指聲道。一定要壓章年卿一頭。 “好好好?!闭履昵錈o奈,從善如流坐下。 章鹿佑鄙睨的看他一眼,清清嗓子,傲然道:“趙田孫李周吳鄭王,馮陳楚魏蔣沈韓楊。朱秦尤許何呂施張,孔曹嚴華金魏陶姜。戚謝鄒喻柏水竇章……”只字不差將百家姓上半闕背下來。 章年卿閉著眼睛正聆聽,忽然間阿丘停下來,問:“繼續啊?!?/br> “啊?!毙÷褂有奶摰牡拖骂^,轉而又抬起頭,理直氣壯道:“你只說讓我背上半闕。又沒讓我背后面的。我不管,你把七巧板還給我?!辈淮履昵浯?,自己跳下椅子。抓起自己的玩具,撒腿就跑,攔都攔不住。 撲哧,馮俏掩唇偷笑。章年卿瞪她一眼,撿起地上的書,拍拍灰,發現書上的褶皺。 大約小鹿佑背書是憋著氣的,翻每一頁都十分用力。 馮俏順勢瞥了一眼,笑的肚子疼,“小家伙可真是一點虧都不吃?!闭履昵湔f讓他背上半闕,阿丘便真的一個字都不肯多看。 難怪支支吾吾的背不出下闕。 章年卿彈她額頭一下,“你還笑。我都快愁死了,也不知道阿丘是跟了誰,我小時候念書可沒他那么淘神?!?/br> “他還小嘛?!瘪T俏翻開百家姓給他看,“我們阿丘夠聰明了。你看這前半闋多少生字難字,方才你可沒有教他。他是自己看完背給你的,中間連絆子都不打??梢娝钦J識這些字的?!?/br> 章年卿若有所思,仔細翻了幾頁,“這倒是,阿丘識字可真不少?!?/br> 馮俏替他寬心,“這就對了。天德哥是我們最年輕的解元郎,也是最年輕的狀元郎。阿丘是你的兒子,你對阿丘沒有信心,對自己還沒有信心?” 章年卿愁道:“別給我戴高帽子了。你兒子都不認我這個爹了,還指望我能教他?!?/br> 章年卿的性子確實不適合教孩子。馮俏暗忖,學問好和會教書是兩回事。既然章年卿不適合教阿丘,她道:“天德哥,我想聘陳伏陳先生做阿丘的開蒙老師,你覺得可好?” “陳伏?”章年卿手頓了一笑,淡淡道:“他忙著呢。你怎么會想起讓他教阿丘?!?/br> “恩?”馮俏不解的偏頭,“你既然不愿意陳伏來教阿丘,為什么府里上下,都開始稱陳伏為陳先生。我還以為是你的意思,不方便予我說,這才主動提起……” 章年卿扯了扯嘴角,沉默片刻,鄭重道:“陳先生是個人才,不要將他埋沒在內宅了。阿丘的開蒙老師我會留意。這件事你別管了?!?/br> 馮俏聽出一咻咻意思,立即爬上他腿,好奇道:“陳伏干什么事了,讓你這么夸他?!?/br> 章年卿深深看她一眼,“不是什么好事?!币馑际悄氵€聽嗎。 馮俏一臉期待,擺出洗耳恭聽的樣子。 章年卿看了眼她圓潤的肚子,輕輕摸了摸。馮俏這一胎懷的是真輕松。怎么扭怎么走,孩子都不鬧騰。實在不舒服了才踹一腳。如今她翻了個身滾在他懷里,也不見皺眉。小臉白里透紅,嫩的快要滴出水來。當真比當姑娘時還要嬌。 章年卿已經有八分相信馮俏這胎是個女孩。他撥開她覆額碎發,輕輕摩挲道:“前些日子外公在陳伏那買了一噸礦?!?/br> “一噸???!”馮俏倏地坐直身子,“外公想干什么,不對不對,陳伏想干什么?” 馮俏以前讀《魏國地理志》時知,國子監畫疆域圖的那位前祭酒,在撰疆域圖時,也編纂一本礦產冊。截止和景八年時,大魏共有二百四十五個縣產礦,礦產一千多處。每年官營產礦兩萬噸,各地私營林林總總有三萬噸。 迄今二十多年過去了,馮俏無法估量增進有多少。但,想來也是不多的。天德哥說過,冶鐵之技很難,目前只有大魏和臨近的幾個小國掌握。洋人是一竅不通的,之前出洋的鐵鍋、鐵器都備受歡迎。 馮俏揪著章年卿袖子,急急問,“現在戶部和吏部不是在查鐵礦去向嗎。陳伏上哪弄那么多礦給外公。大魏每年才產五萬噸,泉州鐵礦十年不出也攢不了這么多礦?!瘪T俏急的上火,有些口不擇言,好半天才抓住重點。慢慢道:“戶部查到外公頭上怎么辦?” 雖說這件案子是戶部和吏部合辦,可吏部查的不過只是官營鐵礦的一應官員。說到底,涉及錢的事都是戶部的管。 令人微妙的是,市面上大量失蹤的鐵礦,除了和錢有關,和兵器也有關。鐵礦能打鍋、鏟,也能打兵器,能打盔甲。 章年卿有理由相信,從開泰七年起,市面上漸漸減少的鐵礦。絕不是有人拿去打生活用具。 開泰七年是’立太子之爭‘的初始年。 章年卿隱隱有些不安,陶金海能向陳伏買礦,是因為市面上礦產大量驟減,陶金海藏不住了。章年卿也是這時候才知道,比起他養烏蓬幫,劉宗光養水賊。陶金海膽子更大,他在周流山囤私兵。連士兵們自己都不知道,他們是陶金海私養的。 之前才采辦這些,陶金??偸且环譃槎?,瞞天過海。這次是實在沒轍了,又恰好章年卿掌著礦務。才找到章年卿頭上。 章年卿和陶金海都沒想到的是,陳伏不聲不吭,自己一個人把這件事辦了。不僅辦好,辦的漂漂亮亮。還……先斬后奏。 只是,如果先前市面上流失的礦不是陶金海買的,會是誰呢? 第138章 章年卿緩了緩心思,沒有急于向馮俏點明這一點。先回答了馮俏的問題,笑道:“泉州自己肯定沒有這么多礦。別說泉州十年都攢不出這么多。何況這些年還一直向官營供奉,出洋商貿?!彼麚u搖頭,肯定道:“陳伏掌礦務才幾年,他手里沒這么多家底?!?/br> 馮俏更好奇了,“那他手里的礦是哪來的?” “從洋人那買的?!闭履昵溲院喴赓W道,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他笑了笑,道:“我以前不是給你說過,洋人不善冶鐵。卻有不少礦產,陳伏看的可惜,問過我的意思后,同洋人做生意,讓洋人把礦賣給他,由他運回來交給私營的鐵廠打造,然后再倒手賣回去?!?/br> “他腦子轉的挺快啊?!瘪T俏有些驚訝,當年陳伏落榜只拿了個貢生,朝中又沒人,被放到外地做縣官。 沒想到,陳伏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卻是一個經商的好材料。 陳家里拿血供養他讀書這么多年,落到如今這般地步。實著讓人惋惜,一家人都是好人,只可惜力使錯地方了。如果陳家早讓陳伏去經商,或許就是另一幅場景了。 “想什么呢?!闭履昵淠竽笏哪?,馮俏回神道:“沒,沒什么?!彼鄙碜?,正色道:“天德哥,我說假如,假如阿丘不喜歡讀書……不是讀書的料?!?/br> 章年卿渾不在意的打斷道,“那有什么。文韜武略,他愛什么我教他什么。他想當武將,等他大一點我送他去河南,讓外公旗下的人教導他。他想當文臣謀臣更好,父親、我都在朝堂上打拼,天高海闊,任他橫行?!?/br> 馮俏笑道:“若你兒子文韜武略都不行呢?” 章年卿一點就通,他恍然大悟道:“幼娘的意思,阿丘若想經商,我該如何自處?” 馮俏歪在他懷里點頭,一副故意為難他的樣子。 章年卿有一搭沒一搭順著她的頭發,看她頑皮,故意揉了一把,將她頭發揉的亂糟糟的?!鞍パ??!瘪T俏不高興的用手指梳理。 章年卿慢悠悠道:“他若愛經商,戶部市舶司鹽引茶道哪個不由他,非要去和商人搶口飯吃?” 說到底還是想讓阿丘走仕途。 馮俏嘆氣,心里卻稍稍慰藉,養孩子是個未知數。誰也不知道孩子將來會給你出什么難題,既然章年卿愿意看招解招。那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多思無益。 馮俏輕描淡寫的帶過這個話題,“這么說,陳伏的礦是從洋人手上買的,然后悄無聲息送到外公手里的?” “恩?!闭履昵湫纳窬闫?,捻著手指殘灰,望著屋頂,道:“陳伏先斬后奏,我質問他。他卻說說這無需稟報?!?/br> 聽他的語氣不像傷感的樣子,馮俏問,“為什么?!?/br> 章年卿目光有些恍惚,“陳伏好像要和許淮一樣?!?/br> 許淮什么樣呢?以命相酬。 “陳伏……”章年卿提了兩個字,頓了頓,“他把我問住了?!?/br> 馮俏強忍笑,“是嗎,他問你什么了?!?/br> 章年卿知道陳伏賣礦之后,嚇的一身冷汗。萬一這件事暴露,朝廷誤以為前幾年驟減的礦都是陶金海買走的,一個屯兵自重的罪名是跑不了?!战鸷K较沦I礦總不會是拿自己腰包補貼軍里。 章年卿叫來陳伏質問,陳伏半分不怕,叩首道:“小人有三問,還望章大人直言不諱?!?/br> 章年卿盯著他,“好?!?/br> “陶大人買礦有罪否?” “否?!敝皇菙盗柯源?。 “小人賣礦犯上否?!?/br> “否?!甭氊熕?。 “既然陶大人買礦無罪,小人賣礦無罪。不知章大人怒氣沖沖,所為何事?”陳伏目光澄亮,直直看著章年卿,似乎真的很疑惑。 章年卿壓低聲音,重重質問:“你這個檔口將礦賣給我外公,朝廷查起來如何是好?!?/br> 陳伏平靜的拿出賬冊,“這是今年泉州礦務的賬冊。請章大人過目?!?/br> 章年卿一看才知,陳伏將出洋的礦產是沒有記錄在冊的,上記載販賣陶金海的礦產是一千斤。雖比常人都多些,念及章年卿與陶金海的關系,也不算太過徇私,量在適度,陳伏做的很好。完美無缺。 “私下的他沒有呈上來?”馮俏問。 章年卿搖頭,舒出一口郁氣,“沒有,他只口頭稟告?!?/br> 馮俏很快意識到,陳伏想將責任自己擔起來!難怪章年卿說陳伏想和許淮一樣。她擰著眉頭,“這又是何苦?!?/br> 章年卿沉默片刻,問馮俏,“你看青鸞時,能看出什么?” “青鸞?”馮俏不知道章年卿為什么提起青鸞,下意識道:“青鸞天真爛漫,性子活波。被外公寵的天不怕地不怕,阿丘的倔脾氣八成都是青鸞寵的……” 章年卿笑笑,不予置否,屈指一下下敲打著膝蓋,打斷她道:“外公旗下有一支隊伍,叫鸞家軍?!闭Z不驚人死不休。 “青鸞的鸞嗎?” “是?!闭履昵涞溃骸绑@訝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