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一二來去,章年卿儼然成了泉州地界的領頭人。前任知府,和章年卿協作,在任期做出不菲的政績,考評得上優,順利升官,調往江西。 此番大家這么給新人知府面子,也無非是圖個場面上的好看。誰知新人知府這么不識趣。代表布政司的章年卿走了,大家還留著干什么。呵呵,等著這位知府大人過來了,自己去布政司拜山頭吧。 章年卿回府,馮俏被嚇了一跳,忙問出什么事了。 章年卿道:“倒也沒什么,我們一直在等人。連你都知道了,何況其他人。我等等倒無妨,可我是代表布政司的臉面去的。哪能一直等下去,賀文章不來找我拼命才怪?!?/br> 馮俏想了想賀文章脾氣,點頭道:“也是?!彼睗竦暮蟊?,“洗個澡換身衣服?我看天色還早,你睡一會吧。等新知府到了,去布政司碰釘子,肯定會來找你的?!?/br> 章年卿捉住她的手,笑道:“我可不攬他的活,昨天夜里賀文章親自來找我,讓我代表他去接人,就是夠給新知府面子了。既然他這么不識趣,我何苦去給他當這個好人?!?/br> “唔?!瘪T俏不做干涉。 章年卿這邊把新知府剛晾下,下午便有人傳信過來說新知府遇刺了。 “什么!”章年卿大驚,連鞋都來不及穿,“怎么回事,在哪遇刺的,想現在人怎么樣?” 來人還不及答,盯著陳伏的人也過來報信,章年卿不耐煩的擺擺手,“我現在有急事,你的事等會再說?!彼麊枺骸按虤⒅笕说氖钦l,人抓到了沒?” 那人還來不及答,盯著陳伏的人急聲道:“章大人,陳伏刺殺知府大人,現在被關起來了!” 章年卿大為震驚,連還未走進內間的馮俏也聽到了。 怎么又是陳伏?馮俏心里犯嘀咕,這個陳伏,處處透著古怪。先是尋死覓活的要自殺,然后自殺第二天去逛青樓。怎么現在又去刺殺朝廷命官。 章年卿也頭大無比,陳伏這是撞什么邪了。趕緊留下兩人細問,這才得知。早上章年卿走后,迎接新知府的排場都散了個干凈,連開道的士兵都各自回家睡大覺了。 導致新知府剛一到府衙門口,陳伏突然沖出來,手拿匕首,朝新知府的脖子上抹去。 盯著陳伏的人苦不堪言道:“我們也沒想到他好端端的會來這出?!?/br> 章年卿問:“他朝府衙走的時候你們就沒發覺嗎?” “他不是專門沖著府衙去的。是他在青樓里包的那位姑娘,點名指姓要吃新正街的糕點,陳伏碰巧路過……” “碰巧?”章年卿冷笑:“碰得可真巧啊,你家大人我今天帶著一眾官員在那等了兩個時辰,都沒等到的人。他陳伏出去買個糕點,就‘恰好’碰到,‘恰好’把人給殺了?” 眾人噤聲,四下安靜。連躲在里間的馮俏也忍不住屏氣斂聲。 良久,章年卿終于再次出聲,問:“知府大人傷勢如何?” 一個戰戰兢兢的聲音道:“尚無性命之憂,只是知府大人被割破了喉嚨,一時半會說不得話?!?/br> 馮俏正憐憫那位倒霉的知府大人,章年卿忽然大步流星的走進來,急匆匆翻找著衣服,動作間帶著怒氣。馮俏不敢上前,指了地方,讓毛竹去給章年卿拿衣服。 章年卿一抬頭,見是毛竹,愣了愣,目光搜尋一圈,看著一旁干站著的馮俏。無奈瞪她一眼,接過衣服穿好。匆匆留下一句:“我去探望知府大人?!?/br> 福兮禍兮,剛還說這位知府大人得自己去拜山頭?,F如今,躺在家里,坐等諸位大人,來看望他的傷勢即可。 馮俏笑送章年卿出門。 第109章 章大人噙笑坐在拔步床旁最近的椅子上,傾身關心的看著知府大人。新知府大人面容年輕,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也是年少有為的人才。 只見他雙眼緊閉,脖子上纏著厚厚的白布,仍抵不住洶涌噴薄的鮮血。大夫一直在旁邊守著,時不時觀察著他的傷勢。 屋子外,還有源源不斷的丫鬟,帶著前來探望傷勢的諸位大人。大人們進門看見章年卿,四目相對,尷尬一笑,各自落座。 章年卿也沒想到這位新知府會來這么一出。他原不過是來慰問一聲,哪想一進門便被人邀進內室。一進門發現,嚯,大家都在。 這位知府大人好像是生怕別人不相信他受傷一樣,非得讓每個來探望他傷勢的人,都看一眼他的傷口。 章年卿:“……”腦子有毛病。 不過他也看出幾分意思,知府大人擺明是要將這件事從重處理。章年卿目光一沉,看著自己手里的茶碗半晌,笑問床上的知府大人:“不知大人打算何時審理那位重犯?!?/br> “啊,啊……”知府大人立即激動起來,喉嚨里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白色繃帶被血浸染的更厲害。大夫趕緊開箱換藥,整個過程都沒有讓屋子里的人避開。甚至還刻意讓出地方,讓大家看他包扎的過程。 許多大人忍著惡心轉過頭,甚至還有讓丫鬟去開窗的。 大夫還在一旁解釋,說知府大人喉嚨幾乎被人割斷,一個字也說不出。能活下來純屬僥幸。 “是嗎?!闭履昵鋬A身,仔細觀察了下傷口。確如大夫所言,割得很深,不留一點情面。不過他心下奇怪,如果是刺殺的話,通常應該沖著腹部、胸口捅去。為什么陳伏會去割脖子?不合情理啊。 有人拉章年卿,給他使眼色:“章大人別看了,多惡心?!?/br> 章年卿笑笑,不動聲色道:“習慣了?!?/br> 這時人群中有人反應過來,章年卿以前是在刑部任事的,什么場面沒見過。人群中有個聲音道:“知府大人重傷至此,不如勞章大人代審此案。章大人曾任事刑部,肯定會將此案查得水落石出!” 話音一落,四下紛紛恭維,都說章年卿合適。 章年卿笑而不語,坐在原位,不答應也不拒絕。 大家說的群情高漲,越說越覺得章年卿合適。幾乎當場拍板定案,就讓章年卿管了這件事了。 幸好還有人維持理智,問了當事人的意愿。躺在床上的新知府大人,眼睜睜看著大家三言兩語,敲錘定音??嘤谑裁匆舱f不出口,啊啊呃呃兩聲,卻被大家集體默認為樂見其成。 章年卿百般推辭,最終‘勉為其難’接下此案。他面色淡淡,目光慵懶含笑。一字一頓:“知府大人放心,我定會將此事查的水落石出?!?/br> 新知府心里一顫,只覺章年卿的目光里有他說不出來的東西……威脅? 他瞳孔一縮,嗯嗯啊啊的叫喊著。一群人簇擁上來,你一眼我一語的安慰他?!爸笕四獡?,章大人可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黑閻王?!薄爸笕撕煤眯蒺B,一切就交給章大人了?!?/br> 新知府不斷搖頭,掙扎的張著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旁邊有人笑道:“哪里是麻煩呢。知府大人且安心。章大人為人我們都有目共睹,區區小事知府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贝侏M的撞撞章年卿,擠眉弄眼的:“章大人,你說是吧?” 章年卿含笑稱是。 從新知府處出來,章年卿徑直去了大牢,提審陳伏。 陳伏形容狼狽,油頭污面,衣服破爛不堪。偶爾抬頭,還能看清他臉上嘴角的烏紫。章年卿一想就明白了,揮退獄卒,他一屁股坐在亂草堆,和陳伏并肩挨著。 大牢里烏煙瘴氣,偶爾透進來的陽光,能清晰的看清灰塵在里面浮沉。章年卿揪出一根干草,纏在食指上,一小節一小節的扯斷。 半晌無話,陳伏看了章年卿一眼,好笑道:“章大人?!?/br> “現在還笑的出來?”章年卿瞥他一眼。 “怎么,將死之人就不能笑了?!?/br> 章年卿不予置否,他問:“就這么死了,都不想問問你想殺的人怎么樣了?!?/br> 陳伏出乎意料道:“沒死就好?!?/br> “恩?” 陳伏沉默半晌,擠出一句話,“……就這么死了便宜他了?!闭Z氣充滿怨恨。 章年卿扔掉手里最后一截干草,拍拍手?!斑@么說你們是舊識了?!鳖D了頓他問:“宿仇?” 陳伏不答。 章年卿嘆氣,望著高墻上狹小的窗戶,他比了比大小,撞著陳伏胳膊問:“你看這像不像貢院里的號房?!标惙乱庾R順著他圈的那方天地了看了一眼,站起來將恭桶提到兩人身后一步遠的地方,道:“這樣更像?!?/br> 章年卿笑,比著身前的空地:“這里還差一張桌子……”話未說完。 陳伏捂著臉哭了,淚水從指縫溢出,從抽咽慢慢變成嚎啕大哭。他蜷在地上,揪著胸前的一片衣領,痛心疾首。仿佛連呼吸都被變成奢侈。 章年卿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著他痛苦,看著他哭。 獄卒聽到動靜,聞訊趕過來。吃驚的看著地上的陳伏,再望向章年卿的眼神就變成滿滿的佩服?!罢麓笕司褪菂柡?,他押來這么久了,什么嚴刑逼供都使過了,就是不管用?!?/br> 陳伏,臣服。然而這卻是個硬骨頭,誰都啃不下。不管用什么酷刑,他連哼都不哼一聲。 章年卿兩眼微紅,對身后冷冷道:“滾!” “啊,章大人……” “滾??!”章年卿咆哮道。 兩個獄卒連滾帶爬離開。 良久,陳伏抬起頭,用才臟兮兮的袖子抹了把臉。他慘然一笑,喚道:“章大人?!?/br> “七年……不過七年而已?!闭履昵鋼u搖頭,痛惜道:“陳伏,我瞧不起你?!闭履昵渑康芍?,揪著他衣領咆哮:“有什么生死大坎跨不過去的,值得你尋死覓活。姓陳的,我只問一次,就一次。你和泉州這位新知府什么恩怨。告訴我,你沒報完的仇的我章年卿替你報。不告訴我,那從今日起,我章天德就是主審此案的主審官。你聽明白沒有?” 陳伏不可思議的望著章年卿,兩人都是文人。怎么可能聽不出名字里那點小九九。章年卿,連名帶姓,賠的是身家性命,賭天發誓做保證。章天德,是字是號,是章大人,是主審官,就是不再是他陳伏的兄弟。從此割袍斷義,兩人再無瓜葛。 陳伏眼中泛淚,他嗤笑:“章年卿,你也是個徇私枉法的無恥之徒?!?/br> 噗,話一出。章年卿卻笑了,眼角帶淚,他失笑的看著陳伏,搖搖頭,剛想說什么。鼻子一酸,眼淚砸了一地。他低笑:“陳伏,你是我兄弟,我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br> “打住?!标惙柚顾?,他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依稀有幾分當年的樣子。風光霽月,儒雅俊秀,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陳伏長著一副天生的貴人相,與其貧苦的家庭格格不入。 當年就是因為這幅相貌,他才從小被算命先生斷定,以后是做大官的命。 陳母對這句話深信不疑,竭盡一個貧苦家庭能付出的所有努力,供陳伏讀書。直到病危瀕死的之際,還不忘拉著陳伏兄嫂的手,苦苦哀求,一定要把陳伏供出來。 于一個貧苦家庭而言,供一個官老爺出來,不亞于一個無底洞。誰知道他什么時候能考上,誰知道要花多少錢才是個頭。 陳伏兄嫂實在是個好人,他們無怨無悔。省吃儉用,勤勞肯干。把省出來的錢全部給陳伏交束脩,兩夫妻自己在家吃糠咽菜,把省出來的雞蛋、白面全部留給陳伏。 陳伏吃得好,養得好。平日連農活也不做,越發像個貴人,人人見人人夸。他無疑是靖安這個小鄉村里最耀眼的存在。 所以后來陳伏才那么大手筆的護私田,他考上舉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讓兄嫂過上好日子,想讓兄嫂在鄉親們面前揚眉吐氣。但凡托兄嫂人情,來找陳伏把田地記在名下的,陳伏都一一答應。 每次他點頭說好的時候,嫂嫂小心翼翼的臉上,總是綻放出一種別樣的神采,連連哎聲,激動的不知如何是好。嫂嫂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家里缺錢的時候,誰誰又幫了他們家,現在也是報恩云云。 陳伏心疼不已,嫂嫂在外面低聲下氣慣了,在他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這讓他很不是滋味。 陳伏考上舉人,鄉鎮上的員外老爺都看見他的前途了。開始不竭余力的資助他,他的兄嫂終于可以歇口氣了。 可好景不長,陳伏大面積護私田那年,正逢靖安遭災,縣老爺收不上秋糧,氣的來找陳伏算賬。 幸虧那時陳伏算半個官身,也沒遭什么大罪?;貋砗?,又怕自己上京趕考時,縣老爺為難兄嫂。屆時天高皇帝遠,他想幫兄嫂的幫不著。索性帶著兄嫂一塊去京里,卻沒想到就此釀成大錯。 這些章年卿都知道,他還記得陳伏再客棧時都不安寧。忽的,他想起什么,道:“后來呢,后來怎么了。對了,我記得你當時不是說,你在紅廟街租的房子,還是那個縣令侄子的?” 陳伏慘笑道:“當年的縣令侄子,就是今天的泉州新任知府?!彼蝗以趬ι?,鮮血四濺。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更。 第110章 “什么!”章年卿想倏地站起身,喃喃道:“怎么會這么巧,怎么會這么巧?!闭f著說著,又不自覺停下來。是啊,若不是這么巧,陳伏怎么會千方百計的去殺他。 章年卿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他問:“你上次告訴我,你兄嫂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