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不必?!眲⒆诠饫渎暤?,拂袖撥冗,將滿桌子的東西撥到地上,冷笑道:“這不騰出地方了?!苯舆^笨拙的白瓷圓肚瓶,珍而重之的放在桌子上。 圓瓶孤零零的,釉面上泛著華貴清冷的光。 “把不重要的東西挪開,自然能騰出地方放自己想放的東西?!眲⒆诠馊缡堑?。沒有注意到一個矮個子小廝,消無聲息的離開正院。 聽完下人稟告,劉俞仁喟然良久,佇立窗前,望著月色怔怔出神。他就知道,章年卿每次大放異彩時,父親對他的不滿就會多一層。 劉俞仁不理解,為什么劉宗光非要在他的面前樹立一個對立面,一定讓他和章年卿成為對手?還要一較高下,決出勝負。而且,要贏的一定是他劉俞仁? 劉俞仁不喜這些,他本性喜和。不善與人為敵,唯一一次和章年卿針鋒相對,不過是章年卿和馮俏剛定親時,他把人請進府里考量了一下,再沒有過多冒犯。 偶爾,劉俞仁也會羨艷章年卿,他十八歲時還在考鄉試考會試。 章年卿在十八歲時已經做出政績,二十歲時名揚天下。如今天下文人,哪個不知章年卿新政第一人。 聽說章年卿在殿試的時候就是激越派,如今行事,越發入木,深得其中三味。 章年卿收到楊典薄信時,嚯,好厚一封。章年卿借著午膳的功夫,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從楊典薄厚厚一摞信里提出重點——楊典薄想讓他回翰林院就職,并以廣西學政的位子相邀。暗示他只要愿意回翰林院,必將有錦繡前程。 章年卿訕訕的摸摸鼻子,說句心里話,他不太想去。在刑部磨礪近三年后,他不想再去擔任教育文職。翰林院三年,已經將他磨的夠夠的。他在山東這些時日,深諳一個道理,沒有兩把胡子,是當不了老先生的,難以服眾。 教書育人講究資歷,他年輕面嫩,底下學生比他都大,難免有不服氣的。而且,照目前看,比他大的只多不少,糟心事不知道有多煩。 章年卿還是想在六部就任,哪怕外放出去也高興。 第89章 馮俏在傍晚接到衍圣公的信,信是孔家人帶來的,沒有經章年卿手。 許嬌攪著手帕,壓低聲音對馮俏道:“公公拆信見掉出來的是衍圣公給你的信,怕耽誤什么事,連夜讓我送過來。我是悄悄過來的,帶著鮮果點心,沒人發現?!闭f著就要走,歉笑道:“還勞幼娘遣你屋里的大丫鬟送我到二門?!?/br> 許嬌連夜過來,本就有殷勤討好的嫌疑,若馮俏屋里再不派人送,那才叫顏面盡失。 馮俏抿唇一笑,拉著她的手,親自送往二門。許嬌沖她感激一笑。 信封紅印未拆,馮俏趁章年卿不在,取過小刀拆開信。 信是馮承輝親筆,口吻是孔明江的??梢娺@封信時翁婿兩個商量過才寫的。 馮俏心一沉,一目十行的看下去??吹阶詈笠粋€字時,終于松了一口氣。 原來是外公和父親想知道章年卿下一步打算,方便他們那邊行事。信不好直接寫給章年卿,只能曲線救國,借著寫給孔家的名義,暗藏夾帶遞給馮俏,再通過馮俏的嘴傳到章年卿耳朵里。 馮俏眉開眼笑,捂著胸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發生什么大事?!?/br> 不過,馮俏心下奇怪,衍圣公和馮承輝要幫章年卿調職怎么這么偷偷摸摸的。倒像章年卿這邊是一手消息,拿到此等機密,方便朝臣行事一樣。 馮俏想不明白,索性去前院找章年卿。還沒踏入前院門,便聽毛竹道,許淮來了。 這次許淮是孤身一人來的,兩手空空,進門便被章年卿帶到書房,已經兩個時辰了,兩人到現在還沒出來。 馮俏點點頭,沒有多問,去偏廳等章年卿。 偏廳設在西耳房,靠窗的地方設著美人榻。馮俏隨手抽本書,靠在美人榻上打發時間。 書房里,許淮筆直坐在章年卿對面。 “想明白了?”章年卿聽見門口動靜,起身站在窗前,看著馮俏窈窕倩影步入偏廳。聲音淡淡,有些漫不經心。 許淮低頭道:“想明白了?!彼ь^,目光烈烈:“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是令海想偏了?!?/br> 章年卿轉身看他,目光審視,慢慢問道:“是你自己想明白的,還是你祖母提點的?!?/br> 許淮沉默了一會,道:“祖母這兩天不肯見我?!?/br> 不肯見? 怕是沒時間見吧。 章年卿腹謗一聲,面上不表,依舊不動聲色的問:“哦,你祖母這兩天都在干什么?” “商鋪上好像出些什么事?!痹S淮擰著眉,仔細回憶:“似乎是行船出了問題,好多貨都掉進水里了。商鋪損失慘重,祖母可頭疼了?!?/br> 章年卿頻頻點頭,惋惜道:“原來如此。進來水盜確實猖獗,我行船來山東的時候還險些被搶劫……” 兩人說著說著,話題便被扯遠了。 馮俏等的都睡著了,醒來時,屋里一片黑暗,章年卿正招呼著下人點燈。 “吵醒你了?”章年卿蹲在美人榻前,滿眼愧疚,“看見你過來,起先還想著一會兒就過來。哪知一聊便忘記時辰?!?/br> 馮俏不以為意,揉著眼睛問:“三爺吃了嗎,我去叫晚膳?!?/br> 章年卿其實和許淮吃過了,卻不愿意掃興,笑道:“好啊,正好我也餓了?!?/br> 馮俏借著上菜的功夫,把衍圣公寫信來的事告訴章年卿。聞言,章年卿挑挑眉,“把信拿給我看看?!?/br> 馮俏從衣襟里拿出來,還是溫熱的。章年卿握著那點曖昧的溫度,頗有深意的掃了眼馮俏的領口,抖開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還挺急的?!闭履昵涓锌痪?。 馮俏不明所以的看過去,章年卿沉默片刻,搖頭苦笑:“本來不打算這么快做決定的……” “那就過兩天再回?!瘪T俏劈手奪過信。 章年卿手一空,愣了愣,笑道:“也沒什么為難的,是我沒想好罷了。我不想回翰林院……可也不能回刑部?!彼玫氖隆荒堋瘍蓚€字,聽他沉默片刻,又道:“……回去,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張大人?!?/br> 馮俏腦中閃過章年卿靠在她肩頭的脆弱,不解的問:“你和張大人不和嗎?”憑兩家的關系,不應該啊。 “不是不和,是……”章年卿語塞,一時不知怎么說下去,千言萬語都化作一聲嘆息。 馮俏見他愁眉不展的樣子,放下筷子,寬慰他道:“天德哥,既然躲不開,那就去問個清楚吧。你可不能一輩子不跟張伯伯共事的,即便你不在他手下干,同在朝堂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多不好?!?/br> 章年卿神色猶豫,馮俏再接在勵,理所當然道:“你不敢去問張伯伯的話,直接問爹啊。反正我們是小孩子,多問問大人,就知道該不該和哪家交往。對了,還有嵇大人,你不是有話要問爹嗎?一起問啊?!?/br> “唉,我怕信上一句兩句說不清楚?!?/br> “那就當面問啊?!瘪T俏不假思索道:“這有什么好為難的。天下父母都是最疼孩子的,這等緊要關頭,爹就是有什么為難,也不會瞞著你的?!?/br> 馮俏的聲音仿佛有魔力一般,蠱惑著他,章年卿動搖不已,她道:“張伯伯和嵇叔叔都是章家故交,他們的事,你與其在這胡思亂想為難著,不如坐下來好好和爹談一談?!?/br> 馮俏強硬的掰著他倔強的肩骨,“天德哥,你不要這么犟。你得學著和你父親交流?!?/br> “不,不會的。俏俏你不懂?!闭履昵浜鋈磺榫w激動起來,大聲道:“你以為我爹會和馮先生一樣嗎?不,俏俏,他不會的。我是他兒子,我最了解他?!?/br> 章年卿落寞又堅定道:“俏俏,爹他在朝堂上做慣好人,左右逢源。但他在家里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他是一家之主,他只會告訴你怎么做,從來不會告訴你為什么?!?/br> 毫不否認,章芮樊是疼愛他的,章年卿一直相信這一點??烧萝欠畯膩砭筒皇且粋€耐心的教兒子怎么做的人,他只會告訴你做什么,然后推你走。 章年卿在中學堂上學時被人押著捉刀代筆時,章芮樊沒有管過,只說他章芮樊的兒子可不是慫包。然后,章年卿靠著自己的智慧和兩個哥哥的力量教訓了他們。再后來又和他們交朋友,一勞永逸。 和景帝駕崩的時候,章年卿前路黯淡無光,章芮樊沒有管過,只說過兩年他會讓張恪看著把章年卿調出京城。章年卿笑著說沒事,自己一個人去翰林院赴任,在暗波涌動的翰林院扎穩腳跟。 唯一一次,章芮樊從河南回京,第一次和章年卿貪談心、交待事情。說的話卻真假參半,章年卿不知從哪猜起。章芮樊有自己的謀算,從來不打算給誰說。 章年卿露出一抹苦笑,澀澀道:“俏俏,你不知道我爹有多么強勢。我和他父子同朝為官,這么多年了,他從來沒有提點過我什么。甚至,我殿試的時候,都不知道我爹在朝堂上居然是個老好人的形象?!?/br> “怎,怎么會?!瘪T俏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 公公不疼章年卿?怎么可能。 馮俏完全不敢相信,她可是知道,章芮樊為了把章年卿塞到暉圣閣讀書,花了多大心血。那顆雙龍戲珠,還是她嫁過來的時候,父親特意叮囑她塞到給公公的鞋襪里。 可章年卿說的句句屬實,兩人床底間,章年卿的確也流露過只能和爹爹、她說說心里話。偶爾,張恪也是個坦露心聲的好人選。只可惜,現在不是了。 現在,章年卿對張恪滿心懷疑,卻苦無證據。 世人喜歡稱父子同朝為官為‘喬梓’,父親承冠,兒子借蔭樹下??傻秸履昵溥@里,卻面目全非。他從幼苗起,就一個人長在外面,獨擋風雨。 章年卿習慣一個人了,授業解惑他有老師,慰藉心靈他有俏俏。至于父親……章年卿只有敬畏。但凡走父親手里能通往的捷徑,對章年卿來說,都是死路。 他從不敢去向章芮樊要求什么,因為父親絕不會給他說的。 章年卿畏懼父親,畏懼……這個一家之主。 和怨恨無關,單純的,害怕。 一個兒子對父親天然的恐懼。 好半天,馮俏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她溫柔又肯定道:“三爺,俏俏不知道你和爹之間究竟發生過什么??汕吻蜗嘈?,天下沒有父親不疼愛自己的兒子,公爹尤是?!?/br> 她十指**他發間,溫柔的梳理著:“你說你爹不管你在中學堂的死活,如果他真的不管你,又怎么會回求我爹教你讀書。怕你學業跟不上嗎?恐怕不是吧。你從小就聰明非凡,章大哥章二哥都因為你的聰明為你讓路。這么多年,公爹為培養你一個,花費了多少心血。天德哥,你說這話,良心都不會痛嗎?” 章年卿怔怔的,“你是說,我爹去求馮先生的?”父親那么高傲的人,會求誰? “可不是嗎,他為了讓你能跟著我爹讀書?;舜髢r錢買了我爹心慕已久的前明遺物’鑲金托雙龍戲珠’……” 第90章 東窗白瓷垂柳,正屋里悉悉索索的,燭火交影投在白瓷瓶上。 章年卿枕在馮俏腿上,臉上蓋著書。一如兩人小時候章年卿哄馮俏那般。只不過此時,兩人的身份卻顛倒過來。男兒眼淚總是比女兒淚來的更難得些。 章年卿不承認他哭了,馮俏也確實沒看到他哭。只聽他嗓音有些低沉,微微嘶啞,十分好聽。馮俏動了動發麻的腿,“誒……天德哥,你還哭嗎?!彼÷暤溃骸澳銐旱奈彝忍??!?/br> 章年卿:“……” 他坐起身,眼睛微紅的看著馮俏,無奈道:“睡覺吧?!遍L長嘆息一聲,起身去洗漱。馮俏勾著他的手不讓他走,杏眸清澈,纏綿情思,少見的媚氣。 章年卿微微詫異:“看我哭你都能看動情?”聲音不知是驚嘆還是別的什么。 馮俏被他說的害羞,低頭露出優美脖頸,不好意思道:“……看你哭特別有滿足感?!?/br> “這是什么壞毛???”章年卿不敢置信的挑眉,也不走了。轉身將她半壓在床上,貼著臉問她:“難怪你不讓我枕著,真的是腿疼……還是別的什么?好幼娘,告訴三哥,為什么喜歡看哥哥哭”聲音低沉,帶著幾分誘哄的味道。 馮俏心被‘哥哥’兩個字燙的一顫,這個纏綿又曖昧的詞,帶著幾分禁忌的味道,刺激著馮俏敏感的心房。她輕喘氣道:“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很滿足啊?!瘪T俏鼓足勇氣道,她閃著清澈的眼睛,一本正經道:“章大人現在越來越神氣,在外面官威越來越大,威風凜凜的。夜里回房,卻趴在我腿上哭啼啼,可憐見的……”她戛然而止,聲音興奮,不知道在激動什么。 章年卿扶額,感到片刻頭疼,他黑著臉道:“不許起瞎哄?!边@算什么興奮點,有那么高興嗎。他嚴厲道:“再說一遍,我沒哭?!痹捯粑绰?,起身下床,大步跨進里間去洗漱。 馮俏趴在床上,樂不可支,笑的花枝亂顫。 在馮俏的極力慫恿下,章年卿終于答應,回洛陽和父親面對面把話說清楚。他帶著馮俏回洛陽,也算是進京前和家里人見一面。日后各自為官,少聚多散,只有過年的時候能見上一兩面。 鄉試徹底結束是在九月后,加上往來返鄉的行程,到京城也到了歇冬年的時候。章年卿回京述職并不趕路,洛陽之行卻遲遲不能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