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陳先生,陳先生。唉!” 門外的人接連叫了兩聲,得不到回應,嘆了口氣,嚯的推開房門。一陣冷風灌進來,吹起書桌上的書本紙張。 章年卿愕然的看著門外之人:“何事?” “章公子,怎么是您?” 原來是店小二,小二連連道歉后,狐疑的看了眼窗臺上,雨中綠蘿。訕訕的合上門離開。 然后章年卿聽見隔壁房門被打開的聲音,他放下書,欠身在窗口外探了探。果不其然,左手邊房間窗臺上,也擺了一盆綠蘿。 隔壁動靜悉悉索索的,隱隱能聽出是四五個人在房間里。店小二的聲音是最急迫的,只聽他似乎扔出了什么硬物,咣當掉在桌子上。他氣急敗壞道:“您這錢委實不好掙,小的也不要了,惹不起,總躲得起?!绷R罵咧咧的走了。 章年卿被清風拂面,洗了把臉。門外的是非不欲多聽,他這邊也接連來了兩位客人。巧了,都是送傘的。連話都沒變:“三爺昨日走得急,忘了備傘。小的今天趕緊送過來了?!?/br> 話畢,急匆匆的走了,一刻也沒有多留。 章年卿關上門,坐在床邊把玩著兩個傘。嘴角翹起一絲笑意,觀摩了許久,才終于在其中一把傘柄上,看見一個小巧的馮字。 他愣了半晌,倒了被熱茶,慢吞吞的喝著。馮先生是不會顧及這些小事的。師母的話,便是送傘,也該和家里打聲招呼,免得兩家送齊了,顯得跟打擂臺似的,尤其顯得他這個岳家心急。 哪會是誰送的呢。 答案呼之欲出。 指腹摩挲著傘柄,眸子中有些疑惑,也有些認真,“你就這么關心我嗎?!?/br> “咚,咚,咚——” “來了?!?/br> 章年卿將手中的傘塞進被褥內側,開門是個生臉。 那人作楫,一臉歉意道:“鄙人姓陳,單名一個伏字。方才小二誤闖貴人房間,我特來致歉?!碧ь^,風光霽月,儒雅俊秀??粗闶且桓辟F人相。人卻面如死灰,眉頭緊鎖,似有千萬愁緒難以撫平。 章年卿回了一禮,客氣道:“無礙,事出從急?!?/br> 他一出聲,陳伏眼中便閃過一抹詫異?!安恢峙_年方幾何?” 章年卿身高不低,一出聲便漏稚。他坦然道:“在下姓章,立早章,雙字天德。年方十五?!?/br> 章年卿有意含糊,只報字不報名,去年九月才過了生辰,開年一月便稱十五。不算撒謊,卻處處掩飾。 不想陳伏還是一口道出他的身家來歷:“兄臺可是和景二十二年京兆府年紀最輕的章年卿章解元!” 佳名遠揚,萬口傳。 章年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他已經到了家戶喻曉的地步了,有些汗顏,不知道怎么維護自己形象才不丟人。清清嗓子,謙遜道:“正是在下,陳兄繆贊了?!?/br> 都說文人相輕,陳伏卻是一個英雄見面惺惺相惜的性子。和章年卿幾句話下來,兩人便引對方為知己,為彼此的共鳴而感嘆。一來二去,陳伏便透漏了幾句自己的事。 原來,按大魏律例,過了鄉試中了舉人,其名下土地有免稅免賦的權限。 章年卿錦衣玉食,不知民間疾苦。他奪解元的時候,倒是有鄉紳送了他八百畝土地并一些銀錢。被章芮樊給拒了,自己出錢廉價將那八百畝地買下,歸在了章年卿名下。那時他隱約聽過一些免稅賦的話,卻未在意。 陳伏嘆了口氣道:“哥嫂都是善人,我念書是又借了村里不少銀錢。自我考上舉人之后,以各種名義讓我將他們土地收在名下的人不計其數??稍诰赴?,一個舉人名下免稅的規制最高也不過五百畝,現在我名下已經掛了七百多畝?!?/br> 章年卿暗忖,趕明兒問一下父親,他那八百畝地是怎么安置的。 陳伏仍在繼續,“我所住的,乃是小地方。當年秋賦一時少了那么多,上面便派鄉保來查。還說什么,‘年年舉人老人多了去,沒見誰像你這樣吞山吃銀。胃口忒大?!髞砦冶惚粠У窖瞄T,萬幸中舉后可見官不拜,受刑不罰。我被拎到縣衙,住了半月倒也沒吃什么苦頭?!?/br> 章年卿聽的頭昏腦漲,自己梳理思路,斟酌問道:“那你今日又是遇到了什么麻煩?!?/br> 陳伏揉著眉心,頭痛道:“這不是眼看會試,我要來上京趕考,又不放心哥嫂,便把哥嫂也帶來了。安置在紅廟街一處賃來的小院子。誰料想冤家路窄,那戶院子的原主人,不偏不倚正是我們縣老爺的親侄子?!?/br> 章年卿恍然大悟,這兩年他背地里閑書也看過幾本閑書。期待的問道:“可是那縣太爺的侄子,看上了你的嫂嫂,要強娶豪奪?!?/br> 陳伏頭痛道:“差不多。不過我看那廝不見得是看上我嫂嫂,是誠心給我家找不痛快罷了,終日調戲嫂嫂,屢屢被我兄長撞見。誰知,這兩日鬧出嫂嫂有孕,加上那人故意出言蠱惑。因著哥嫂多年不孕。哥哥便以為嫂嫂肚子里的不是他孩子。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br> 陳伏煩不勝煩,“眼看就要大考,哥哥不見蹤影,我還要照顧著嫂嫂。瓜田李下,一時便有了傳言,說我和嫂嫂有染。你說說,這都什么事啊?!标惙鼩獾闹迸淖雷樱骸艾F在這節骨眼,這話傳出去。讓朝廷怎么想我,考官怎么想我,一個品行有污之人,怎么堪當大任?!?/br> 說完才意識到,章年卿年紀尚輕,怕是不能感同身受這些生活瑣碎。歉意笑道:“真抱歉,惹的章弟也心煩了。怕是你也不愛聽這些糟心事吧?!?/br> 章年卿倒是無所謂,反倒覺得很新鮮,挺有意思的。他又問:“那綠蘿是怎么回事?” 陳伏道:“綠蘿是我和小二留下的信號,日子漸緊了。我便打算先將家里的事隔一隔,我這邊溫習的差不多了,便把綠蘿放出去。便是發出信號,有人找,可以說我在了。如果這綠蘿沒擺出去,哪怕天塌下來。都不能讓人來打擾?!?/br> “原來如此?!闭履昵淙^抵唇,不厚道的笑了聲:“看來今天小二沒攔住?!?/br> “是啊,今天我擺不擺綠蘿,小二都得找我鬧上一鬧。他闖進你房間時,我探頭看見你窗前,便覺得是天意。也將綠蘿挪了出去。一味逃避總不是辦法……” 章年卿頻頻點頭。 下午的時候,雨停了。 章年卿夾著傘,去了趟馮府。等了許久,見馮承輝第一句話便是:“先生,靖安一帶今年可是遭災了?!?/br> 馮承輝疑惑道:“怎么忽然想起來問這個?!?/br> “我在同??蜅=Y識了一位朋友,聽他說,他中舉后因著鄉親把土地掛在他名下,導致當年秋賦缺口甚大。學生感到有些滑稽,誠如世人所言,舉人年年有,免稅賦又不是今年才有的規矩。缺口如此之大,只怕背后另有隱情?!闭履昵洳桓屹u弄,一五一十道出心中疑惑。 馮承輝目光警惕:“這話你可曾問過你父親。要知道,你父親調遣吏部之前,曾在戶部任事?!?/br> 章年卿靦腆一笑,“傳道受業解惑是師父的事,我和父親談,豈不是妄議朝政。學生不過好奇,我這兩日讀典考叢書,見往年有拿政事做考題的。便想投個巧?!?/br> “你啊?!瘪T承輝朗朗大笑,翁婿兩人以此為話題,談論一下午。 晚上馮承輝留章年卿用飯,章年卿眼睛一亮,隱隱有期盼。 馮承輝便借換衣服的時機對妻子道:“小兩口蜜里調油今后才好過日子,現在讓他們多培養培養感情,不失為一件好事?!?/br> 孔丹依贊同道:“我明白。我爹迂腐,我可不迂腐。有咱們看著,他們發乎情止于禮,相熟相熟,盡是那小炭頭將來成人了,心里也懂得記掛?!?/br> 馮承輝頷首,“恩,記得把后宅里的長嘴仆婦丫鬟安排好。莫把好事弄成壞事,讓外人嚼舌根子,說我們俏姐兒是非?!?/br> “我明白?!笨椎x拍拍丈夫手背,讓他安心。 章年卿在飯桌上見著馮俏,眼睛刷的一亮。 沒有外人,馮俏的嬌氣便透出來了。一點沒有那天見他知書達禮,溫柔賢惠。許是馮家這么多年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太過寶貝。將馮俏寵的十分嬌憊懶散,九歲的人了,飯都不好好吃,非賴著孔丹依喂。 章年卿三歲就自己獨立吃飯了,他看著他嬌憨迷糊的小姑娘,竟覺得他前兩次見她才是最真實的她。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沒想到沒趕上早上的九點,也沒趕上晚上的九點。么么噠,早點睡。 第6章 章年卿盯著馮俏吃飯,馮俏雖未回頭看他。一會兒也兩頰緋紅,不自覺細嚼慢咽,斯文優雅起來。 孔丹依見狀皺起眉頭:“不可口?”舀了醪糟丸子,白勺清湯蛋花點綴,看著很開胃??椎ひ肋€特意當著馮俏的面放了一大勺白糖,誰知馮俏還是小口小口抿著,沒有食欲的樣子??椎ひ乐刂胤畔峦?。 這是發怒的前兆。 馮承輝不動聲色撞了撞不解風情的孔丹依,不曾想激化了妻子怒火,“你女兒還說不得了,看看都慣成什么樣子了?!笨椎ひ澜吡阂种曇?,看著章年卿在,沒再說什么過火的話。 馮承輝無奈的嘆氣,正想說上幾句。章年卿忽然站起來,從孔丹依手里接過瓷碗,“師母,我來喂小師妹吧?!?/br> 馮俏差點跳起來,飛快的說了句不用了。狼吞虎咽,大快朵頤。迅速告辭,離開飯桌。 章年卿盯著桌子上的空碗筷,微微出神,表哥的話飄一句蕩一句的。 他真的挺想喂喂她的。 如果真可以把她帶回家就好了,他喜歡什么樣子,就把她養成什么樣子。 其實她現在這樣就很好……只是和他不親。 章年卿腦子渾渾噩噩的想著一些有的沒的,食不知味的吃完一頓飯。 微雨濛濛,章年卿獨自一人從偏門出去。撐著傘,剛踏上青石小路,便有一種被窺視之感。 “章少爺?”馮府的小廝不解的看著突然停下的小廝。 章年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周圍的痕跡,注意到門檐下那片空地有濕腳印。小廝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驀地像是被人點了句什么似的,一行禮走了。一句話也沒說。 章年卿看著地上躊躇的濕鞋印,不動聲色比劃了她鞋的大小。比他掌心小一些,尺寸不準,但他不敢做的更明目張膽。 小門兩側種的都是青竹,峻峭挺拔,四季常青。以青石路為線一分為二,章年卿站在屋檐下等了好一會,雨刷刷的下個不停,始終沒人出來。 他盯著屋檐下的濕鞋印看了好一會,負手側身,對著左邊的竹林道:“再不出來,我可走了?!?/br> 馮俏和婢女猶疑半晌,馮俏挪挪蹭蹭的蹭出去。露著小腦袋,探頭探腦的問:“你拿的是我給你的傘嗎?!甭曇粲行┨鹈?。 章年卿看了眼手里的傘,搖頭道:“不是,這是我家里給我送來的傘。怎么,你也去給我送傘了嗎?!?/br> “怎么可能?!瘪T俏提著裙子沖到屋檐下,奪過他手里的傘,指著傘柄的馮字,理直氣壯的:“這是我家的傘?!?/br> “哦,送傘的人又沒有說清楚。我怎么知道是你送的呢?!彼χ鴨?。眉宇劍鋒笑意蕩漾,極為溫柔。 馮俏聽出他的打趣,不再說話。扭過半個身子。低著頭看雨打穿石,很是認真。 兩人半晌無話,章年卿倒是有一肚子話想說,只怕嚇著她。只好站在一旁,陪她當啞巴。 陰天天黑的早,不一會便暗沉沉的。來偏門點燈的下人,遠遠看見兩人都避開了。 章年卿清清嗓音,垂眸看著她:“我回客棧了。你也回去吧?!彼粗^頂濕縷縷的頭發,也不知什么時候淋的雨,“打著傘自己還能淋到。我究竟是該怪你丫鬟伺候的不上心,還是你太過頑劣?!?/br> 馮俏皺著鼻子,“你不要用這種老氣沉沉的調調和我說話?!彼犞咸阉频暮陧鲱^看著他。不滿道:“你也是個孩子,在我面前裝什么小老頭?!?/br> 章年卿還記得她嫌他高的話,半蹲下來,握著她的兩個胳膊:“說的好。你以后叫我天德哥。你呢,乳名叫什么。有字嗎?” 馮俏道:“我小名叫幼娘。我當然沒有字,字是出嫁后夫婿取的。人家現在還是待字閨中的小姑娘呢?!?/br> 幼、娘。 章年卿心一跳,心頭被籠罩的那個巨大的‘幼’字再次跳出來。他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臟,正想說我給你取字,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柔聲道:“幼娘乖,我真的要回客棧了。等我考完再回來看你?!?/br> 馮俏有模有樣的嘆了口氣,“其實你來看不看我都是一樣的。以前沒見過你,我也這樣過來了。喏,手伸出來?!?/br> 章年卿莫名所以的遞上手背,馮俏手里攥了個什么東西,她對著那一哈氣,沖著他手背重重的蓋了一個章。 章年卿借著微光一看,閑百忍。是他之前給她的鈕印。不禁笑道:“你給我蓋這個干什么?!?/br> 馮俏盈盈一笑,貝齒微露,俏皮的福了個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蓋了章,你說話便要算話?!?/br> 章年卿:“什么說話算話?” “你說你要來看我的?!瘪T俏略顯委屈:“雖然我并不大在意你來不來看我??赡阏f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怎么能說反悔就反悔?!?/br> “不反悔不反悔?!闭履昵淇粗櫚椭男∧?,摸了摸她的頭,動情道:“等我考完試帶你去放風箏?!?/br> “真的嗎?!瘪T俏喜出望外,“我爹娘答應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