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他們,顯然是認識的。 小晚打開門,向前的腳步卻停住了,她緩緩將門恢復原來的位置,輕手輕腳地爬回床上躺下。 凝神傾聽,樓下卻是什么動靜都沒有,她猜不到他們現在怎么樣了,但是沒多久,凌朝風就回來了。 能感受到身后的人帶著滿滿的怒氣,不是平日里對自己嚴厲時那夾帶著寵愛的氣息,他是真的生氣了。 這一夜,小晚睡得迷迷糊糊,夢里幻想出許多場景,見那娘子被她的婆婆欺負,見她的女兒被生生奪走,早晨一覺驚醒,心里砰砰直跳。 她坐起身,床上已經空了,相公早就起了。 這一次,能大大方方地開門出來,但二樓云蓬房外跪著的人也不見了。 小晚剛剛到樓下,便見丈夫從外頭回來,大清早的,他竟是去了一趟鎮上,把大夫帶來了。 夫妻倆對視一眼,小晚來不及讀出凌朝風眼中的目光,大夫便跟著他上了二樓。 緩緩走上來,見他們進了云澤,不是娘子婆婆的屋子,也不是她和她丈夫的屋子,小晚一直跟到門前,便見那位娘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 此時,云蓬房里有動靜,門稍稍打開,似乎是不見門前跪著的女人,傳來一聲老夫人譏諷的哼笑,又把門關上。 之后似穿戴整齊了些,開門出來,見小晚在走廊里,便道:“伙計,打水來?!?/br> 小晚沒有應,老夫人走近她,打量她的身子,哼笑道:“沒瞧出來,倒是個有身孕的小娘子,可不是嘛,這世上但凡是個女人,就都能生,偏偏我家那只是下不出蛋的母雞?!?/br> 她站在云萊房前嚷嚷:“錦心,你要睡到什么時候,還不來伺候我和你公公?” 可是屋子里半天沒反應,怎么可能有反應呢,人家都暈過去了。小晚心中想,原來這位娘子叫錦心。 老夫人拍門,最后見門沒有反鎖,索性沖進去了,里頭傳來聲音:“兒子,你媳婦呢?” 她很快就跑了出來,左右看看,見云澤房的門開著,她闖進去,便見兒媳婦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小晚跟進來,不等凌朝風開口,便先說:“她暈倒在走廊里,我們怕出人命,就請了大夫來?!?/br> 凌朝風一怔,便沒有出聲。 老夫人上前看了看,毫不客氣地在兒媳婦臉上拍了兩巴掌,斥罵道:“懶貨,你裝什么死,給我醒來?!?/br> 錦心稍稍掀動了一下眼皮,可是她太虛弱了,根本無力睜開雙眼,她的婆婆卻斥罵:“你一定是故意裝死,想耽誤我們的行程,我告訴你,我就是把你丟在荒郊野外,也不能誤了這件事?!?/br> 卻是此刻,她的兒子,娘子的丈夫從門前出現,目光復雜地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妻子,而后道:“娘,萱兒發燒了?!?/br> 老夫人一怔,便對大夫說:“先去看看我孫女,她可千萬不能出事?!?/br> 大夫被拽走去了隔壁的屋子,房里頓時就剩下昏迷的錦心,還有小晚和凌朝風,她走上前為錦心將被子蓋好,轉身,相公就在身后了。 “晚晚,謝謝你?!绷璩L說。 小晚斜斜地看著她,臉上卻帶著幾分笑意,她不想相公難過,她猜想這里頭一定有什么緣故,揚起臉道:“回頭要好好給我解釋,不然有你好看的?!?/br> 凌朝風笑了,攙過她說:“這里是是非非,萬一鬧起來,怕傷了你,你到三樓去歇著,沒什么事不要下來?!?/br> 小晚很聽話,她知道凌朝風能應付一切,她現在身子不方便,留在身邊只會礙手礙腳。 不多時,素素便來上工了,給小晚送了早飯上來,聽說了昨晚的事,嘆氣道:“大慶也說,他瞧著那位娘子怪可憐的。都是女人,怎么天底下總有些婆婆,就這么愛和兒媳婦過不去?!?/br> 小晚說:“素素,你費心照顧一下那位娘子,估摸著她醒來若知道女兒病了,更加揪心。那位老夫人實在太惡毒,竟然要把自己六歲的孫女送去做童養媳,這只有窮人家養不起了才會做的事,他們家瞧著也不窮,怎么舍得呢?!?/br> 這樣的話,一樣傳到了張嬸的耳朵里,她氣惱地說昨夜給孩子送藥去,聽見他們夫妻在房里說話,那男人頤指氣使的,似乎要妻子伺候他云雨,妻子不從,他便罵罵咧咧,說她掃了興。 如此一來,客棧里的人,都對老夫人一家子氣惱不已,可憐那位年輕的娘子,想要護著自己的女兒,卻力不從心。 不久,那家的人心安理得地下樓來吃早飯,詢問路程,商議著要租一輛馬車,但彪叔說客棧里的馬車不外借,他們沒法子,只能讓年輕的兒子去一趟鎮上,看看能不能借到馬車。 錦心姑娘昏迷了一整天,素素時常去照看,上樓悄悄對小晚說:“我給她擦身,發現她身上有傷痕,像是被虐待過?!?/br> 小晚的心都抽起來了,她走出房門往樓下看,凌朝風漠然站在柜臺里,乍一眼看著和往日沒什么兩樣,可只有小晚能感受到,從他背脊上蒸騰起的殺氣。 錦心和他……小晚心中一個激靈,她想起來了,端午節時在黎州府客棧里,他們說起孩提時的話,相公說在京城的客棧,隔壁布莊的女兒與他一般年紀,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玩伴。 那錦心娘子看起來,是要比小晚和素素大一些,難道她就是布莊的女兒? 天色越來越晚,大慶都下了工來接素素,可卻不見那家的兒子回來,錦心娘子醒了,果然跑回房里照顧發燒的女兒,但都吃過晚飯了,還不見兒子回來,老夫人著急了。 “都怪你,非要走什么旱路,這一天天耽誤,你以為就能逃過去嗎?”云萊房里,傳來罵罵咧咧的動靜,似乎還聽見打人的聲音。 “娘,萱兒還在發燒,求求您……”可不論錦心如何哀求,她婆婆也沒有停止對她的折騰。 卻是此刻,客棧里進來兩個身材瘦小卻面相兇惡的男人,不是地痞就是流氓,而他們中間,站著一位妖嬈媚俗的婦人。 她目光謹慎又好奇地朝客棧里打量了一番,并沒有直直地闖進來,站在門口問:“凌掌柜是哪位?!?/br> 剛要上樓的凌朝風轉身道:“在下正是?!?/br> 那女人被凌朝風的模樣氣質一怔,眼眉頓時柔和了幾分,笑著說:“凌掌柜,深夜到訪實在叨擾。奴家是萬花樓的人,你們這里有位客人在我們那兒吃了花酒不給錢,人我們是暫時扣下了,來問他的家人討了銀子,自然就放回來?!?/br> 凌朝風朝樓上一指:“請便?!?/br> 老夫人怎么也想不到,去鎮上找馬車的兒子,竟是進了妓院花天酒地,人家討上門來,足足十兩銀子就這么揮霍掉了,等她跟著一道去把人領回來,已是三更半夜了。 然而一切并沒有消停,夜里那男人酒醒了,似要對自己的妻子用強,錦心不從,兩人發生爭執,驚動了隔壁的公婆。 老夫人沖到云萊,本就一肚子氣的她,將兒媳婦往死里打,說便是她不中用,才要得兒子去外面找樂子。 “把她吊起來打,我看她服不服!” 小晚在樓上,聽見這樣的叫囂,簡直氣得要瘋了。 可是,躺在一邊的凌朝風,卻是無動于衷,昨夜他還那么緊張,今早他還那么緊張…… “相公!”小晚忍不住了,坐起來揪著凌朝風的衣襟,“你就這樣看著自己小時候的玩伴被婆家折磨?她是你的青梅竹馬對不對,相公,我不會生氣不會吃醋的,你去救救她啊?!?/br> 凌朝風淡漠的眼神里,明明是殺氣,可他依舊冷靜地說:“晚晚,睡吧?!?/br> “你不管,我去管,我不允許任何人在我們客棧里打人?!毙⊥砗芗?,凌朝風卻扶著她把她輕輕按在床上,神情堅定地說,“不要管閑事,睡?!?/br> 小晚真快急死了,忽地想起她的戒指,立時握緊拳頭許下心愿,愿錦心姑娘別再受苦。 果然沒多久,樓下的打鬧聲消停了,不知錦心娘子如今怎么樣,小晚相信玉指環,不會辜負她。 這一夜,她又幾乎沒睡,隔天比凌朝風起得還早,下樓時,那位娘子也推門出來,她的臉腫了一邊,身上有血跡,抬手時從衣袖里露出的半截胳膊,只見傷痕累累。 “早?!毙⊥肀锍鲆粋€字,實在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內掌柜,您早?!蹦镒邮趾蜌?,與小晚一同下樓,便問,“我家公公婆婆,習慣吃我做的早飯,請問,可否借廚房一用?” 客棧的后廚,是絕不輕易讓外人進去的,彪叔聽說了,便道:“我在后門給你生個爐子如何?” 錦心很感激:“多謝?!?/br> 她跟著彪叔去后門了,小晚怔怔地看著,抬起頭,見凌朝風站在樓上,夫妻倆目光深深地看著彼此,凌朝風對她搖了搖頭,小晚不知是什么意思,可他就轉身回去了。 后門的爐子很快就生好了,小晚則去廚房吃早飯,彪叔給她蒸了好吃的燒麥,小晚自己吃了兩個,用碟子裝了四五個,便往后門來,想要送給錦心吃。 后門井邊,爐子上咕嚕咕嚕地熬著粥,錦心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小晚剛跨出門,便見她從懷里摸出一包藥粉,神情漠然地,將藥粉悉數灑進了鍋里。 正文 099 女人對女人的壓迫 看著藥粉融入粥里,小晚想起了孫夫人,想起了那個寧死也要和丈夫分離的孫夫人。 這個世道,有太多太多女人的命不是自己的,最可悲的或許不是男人對于女人的壓迫,是像錦心的婆婆這般,像許氏,像孟夫人,像岳懷音,最可悲的,是女人對女人的壓迫。 縱然如此,還是有很多的女人,她,連憶,素素,為了自己的命運努力掙扎反抗,寧死不屈。 還有,眼前的這一位。 小晚覺得她變了,不再是一年前的自己。 “我們大廚做的燒麥,很好吃?!彼氯魺o事地走來,錦心有一瞬的惶恐,但是小晚假裝什么都不知道,把燒麥遞給她,“嘗嘗吧?!?/br> 錦心怔了怔,雙手捧過碟子,欠身謝過。 剛好她的女兒清醒了退燒了,從樓上下來找娘,錦心將女兒抱在懷里,給她吃燒麥,許是發過燒的娃娃口渴,她擺擺手:“娘,我要喝粥?!?/br> “這是奶奶和爹爹他們喝的,是大人喝的粥,萱兒是小孩子,喝了要肚子疼?!卞\心哄著她,哄她吃一口燒麥。 “你叫萱兒是不是?”小晚溫柔地說,“舅母帶你去吃好吃的,讓后面的奶奶給你縫個兔子娃娃好不好?” 舅母?錦心眉間一顫,怔怔地看著小晚,看見她微微隆起的腰腹,她才發現,這小娘子有身孕了。 這是,凌朝風的孩子?她是,凌朝風的娘子? “我不去,我要守著我娘?!陛鎯簠s抱住了母親,她看見母親臉上的傷痕,頓時便哽咽了,“我爹要打我娘的,奶奶也要打她,我要保護我娘?!?/br> 錦心卻慌了神,小聲叮囑:“萱兒,不要胡說八道,娘對你說過什么,你不聽話不是?” 小閨女淚眼楚楚地看著娘親,小手摸了摸她的傷痕,哽咽著說:“萱兒摸摸,娘就不疼了?!?/br> 錦心輕輕撫摸著女兒的背脊:“萱兒乖,娘一點也不疼,不怕?!?/br> 小晚心酸不已,她即將為人母,能明白錦心面對婆婆要把她六歲的女兒送去做童養媳的痛苦,不管那一鍋粥里是什么,她不會管了。 這是錦心的命運,只有她自己能主宰,誰也不能插手。 凌朝風站在樓上,看著小晚從后門進來,她揉了揉眼睛,顯然是哭過了。 似乎感覺到自己在這里,抬起頭,一貫嬌軟甜美的雙眸里,帶著滿滿的怒氣,像是在質問他,為什么對待故人,不聞不問。 此時,老夫人他們都起來了,嚷嚷著喊兒媳婦去伺候,錦心將一鍋粥端在桌上,和小晚對視了一眼,她取出自己的帕子蓋在鍋蓋上,像是要留個印記,好證明之后沒有別人動過,而后不動聲色地,上樓去伺候所有人。 吃早飯時,她的公公婆婆,她的丈夫都坐著不動,她麻利地擺好一切,抱著萱兒坐在另一張桌上,沒有人問她是不是吃過早飯,也沒有人關心小孫女。 小晚已經上樓了,站在樓上看著底下的人,一口一口把粥喝下去。她不知道錦心到底在鍋里放了什么,但她看見相公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著錦心看。 小晚沒有青梅竹馬,她不懂青梅竹馬是什么樣的感情,但那十來年的孩提時光,曾經一定很美好。她很羨慕,但她不嫉妒也不排斥,因為她本就是后來的那一個,而現在,她才是凌朝風的妻子。 只要凌朝風依舊把錦心當童年的玩伴,那么為她做任何事,小晚都會支持。 可惜,相公從那一夜后,就對眼前的不聞不問,難道他是擔心自己會吃醋生氣? “能不能讓你們店里的伙計,替我們去鎮上租一駕馬車?”老夫人吃飽了,對凌朝風說,“這么遠的路,哪個走得動出去,昨晚回來真是把我累死了,早知道不如住到鎮上去?!?/br> 凌朝風淡然:“可以,你們想要多大的馬車?“老夫人想了想:“小一點,擠一擠吧?!?/br> 早飯吃完了,什么事都沒發生,他們沒有中毒也沒有昏迷,小晚更加不明白,錦心到底在粥里放了什么。 但是,彪叔去鎮上租馬車,卻是遲遲不回來,老夫人很不耐煩,下樓詢問怎么回事,張嬸打哈哈笑道:“那個家伙,怕是去聽書了,您別著急,肯定一會兒就到了?!?/br> 老夫人正要發作,忽然臉色一抽,用手捂著肚子,急匆匆地上樓去。 張嬸哼笑:“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