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他閑暇時,經常一個人坐在門口的板凳上發呆,一坐就是半天。除非有附近的小孩子為了饞嘴,到他的跟前討巧賣乖,才忘了滿腹的心事。 諾雅在夜幕降臨的時候,找到了薛老頭的家,他正在院子里吃晚飯。屋子里連個油燈也不點,坐在外面,一個是透亮,再一個心里也不悶。 他還在想著那天玉鼎節上見過的那個女扮男裝的小姑娘,他想,若是她就是自己那個徒兒該有多好。最起碼,她回來看自己了,而且有出息了。 還有,她說自己失憶了,忘記了以前的事情。也就是說,這多年都沒有見到她,是有原因的,并不是自己看錯了人。 他這樣安慰自己,記憶又一次鮮活起來,她每次都是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像粉團一樣討人喜歡,脆生生地喊自己師傅,說她叫“諾兒”,一諾千金的諾。又總是一身男孩子的打扮,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問過他,究竟是男是女? 他好像突然想起來什么,放下手里的碗,轉身回了屋子,從屋角那口樟木箱子里翻找半天,翻找出一樣東西,走出來,在月光下端詳。那是一把竹子做的勺子。最初他教她學用蘿卜雕花的時候,她送給自己的禮物。 勺柄是一個女娃的樣子,梳著雙丫髻,裙擺展開,做了勺身。勺子已經仔細打磨過了,特別光滑。他舍不得用,一直用帕子包裹了,放在衣箱里。年歲久了,有些干裂。 他想,那時候自己還在嘲笑那娃兒怎么雕了個女娃娃送人,自己怎么就從來沒有想過,她可能就是個女娃娃呢? “師傅?!鄙砗笥腥斯首髌届o地喚他。 薛老頭以為是幻覺,不以為意,繼續端詳手里的勺子。 “師傅?!钡诙暰陀行┻煅?。 薛老頭詫異地轉過身。白日里見過的那個少年已經跪在了他的跟前。 他一動不動,突然不知道應該說什么好。 “師傅,諾兒不孝,讓您擔憂這么多年?!?/br> 薛老頭這時候才明白過來,自己心里的希望好像成真了。 “我不是你師傅?!彼淅涞鼐芙^道,心里卻融化成一汪水。 諾雅跪在地上,眼睛里的淚倒影著月亮的亮光,嘴角上卻掛著笑:“師傅,諾兒對不起您,諾兒回來不是乞求您的原諒,諾兒只是想回來給您磕個頭,看看您老人家?!?/br> 薛老頭抬起臉,讓月亮曬干了自己眼角的眼淚,才轉回身:“看完了,你就可以走了?!?/br> “師傅還在怪諾兒是嗎?” 倔老頭頓時火冒三丈:“難道不應該嗎?你不辭而別,一走就是**年,杳無音訊。這兩三年來,偷摸幾次送銀兩給我的,都是你吧?你每次回來不聲不響,留下東西就走,連面都不見一個,我老頭子不應該生氣嗎?我是差那一點銀子嗎?” ☆、第五十章 打哪來的徒弟女婿 諾雅點點頭:“應該,應該!都是諾兒的錯,諾兒只是不知道究竟該怎樣報答師傅的大恩?!?/br> 倔老頭不吭聲,依舊有點別扭,他想,若是她再給自己磕個頭,央求一聲,自己就原諒她。 諾雅果真向著他重重地磕了一個頭,挺響的:“可惜,諾兒還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等我從洛陽回來,若是諾兒還活著的話,一定回來看師傅。也有可能,......諾兒可能再也不回來了,師傅您自己好好保重?!?/br> 薛老頭將自己手里的竹勺向著她的頭上砸過去:“既然是打算去送死了,還到我這里做什么,多此一舉,我原本就已經當你死了!” 諾雅并不躲閃,那勺子砸在她的頭上,落在地上,頓時摔裂成兩半。 “師傅?!敝Z雅委屈地軟軟糯糯地叫。 “滾!滾遠點!我沒有你這樣的徒弟!” 薛老頭暴跳如雷。 諾雅欲言又止,終究什么也沒有說,三步一回頭,戀戀不舍地出了薛老頭的院子。 薛老頭又忍不住后悔,不知道自己究竟別扭個什么勁兒?;琶ψ烦鲈鹤?,眼睜睜看著她瘦弱而又倔強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夜幕里。然后回身,撿起掉落在地上的竹勺,用袖子擦去上面的塵土,暗罵自己:她一個姑娘家,看起來孤苦伶仃的,走南闖北,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怎么脾氣就這樣暴躁,不給她一個辯解的機會,就不由分說地將她趕了出去。 薛老頭這次真的后悔了,尤其是他第二天聽到了有關慕容山莊里的傳聞,他才第一次將自己徒兒當年的突然失蹤與慕容山莊的慘案聯系起來。他在自己屋子里一連躺了一天一夜,唉聲嘆氣,腸子都悔青了。 直到幾個黑衣人毫無征兆地闖進了他的屋子,將雪亮的劍架在他的脖子上,陰狠地問:“老頭,老實交代,慕容諾去哪了?” 薛老頭眼皮一翻,看了那說話的人一眼,氣定神閑:“誰叫慕容諾?” “少裝傻!”黑衣人的劍又逼近一分,滲著寒氣。 薛老頭想,多虧自己現在是躺在床上,否則,怕是就渾身癱軟了。雖然自己一輩子玩菜刀,但是終于比不過別人手中的劍。 “不認識!”老頭閉上眼睛,顯露出不耐煩。 旁邊一人制止住了同伴的動作:“就是那日在玉鼎節上替你出頭的那個年輕人,有人說,她是你的徒弟?!?/br> 老頭眼睛睜開一條縫:“你說她呀,她早就出城走了,走了兩天多了?!?/br> 有人從屋角翻出那把御扇,遞給說話的黑衣人看:”果然回來過,老實交代,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老頭搖搖頭:“御扇她根本就沒有帶走,帶走的只是一個黃綾扇套而已,就是為了轉移黃德興的注意力?!?/br> 黑衣人再也沒有了耐心:“我數到三,若是你不肯說,那就別怪我們不給你活命的機會?!?/br> 老頭閉上眼睛,一副破釜沉舟的決心:“既然我說了你們不信,那我何需浪費唇舌?” 終于惱羞成怒,黑衣人冷冷地道:“一,二......” 三字還沒有出口,他的喉中突然發出怪異的聲音,就像是母雞打鳴,被卡在喉嚨里一般。 他的同伴吃驚地看過去,才發現,他的喉尖插了一根竹筷,已經有鮮紅的血汩汩地冒出來。 幾人大駭,齊刷刷地向著窗口看過去。這時候,他們的身后已經不知道什么時候,多出了一個人,也是渾身黑衣,一身肅然之氣。 “誰?” 他們扭頭齊聲喝問,心驚膽戰。 “我!”冷冷地應答,然后劍影過處,鮮血飛濺,落了滿室。 架在薛老頭頸間的那把劍已經失了力道,跟隨著軟綿綿地倒下去的尸體滑落在地上,發出“倉哴”一聲響動。 薛老頭睜開眼,望著黑衣人:“你又是誰?” 黑衣人冷冷地不說話,只向著窗外拱拱手。門“吱呦”一聲開了,一位風流翩翩的少年公子從門外進來,向著薛老頭混不正經地一笑:“徒女婿拜見師傅?!?/br> 薛老頭懵了,不知道這徒女婿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打哪來的徒女婿?不過,這個男娃生得真好看,薛老頭想,要是自己有這樣一個女婿,做夢都會笑醒。 少年公子見薛老頭呆愣著盯著自己看,又是“嘻嘻”一笑:“師傅,我叫百里九,是你那個不肖徒弟的相公?!?/br> 薛老頭猛地就從床上坐起來,磕磕巴巴地問:“你,你說你叫什么?” “復姓百里,單名一個九字?!?/br> “京城百里將軍府是......” “正是我家?!?/br> 薛老頭再也坐不住了,下床站起來端詳他:“你說的都是真的?” “大丈夫坐不改名,站不改姓?!?/br> “我是問你果真是諾兒的夫家?” 百里九有些好笑:“走南闖北,僅此一家?!?/br> “我憑什么相信你?” 百里九聳聳肩,好像真的沒有辦法證明,那諾雅臉上又沒有蓋著他百里九的印章。 “我家夫人做的菜好吃,堪稱一絕,尤其是怪味胡豆,還有小三絕,大三絕,麻辣鮮香,自成一格?!痹獙殢陌倮锞派砗箝W出來,搶先如數家珍地答道。 薛老頭興奮地差點跳起來,沖著百里九胸前就是一拳:“就沖著這徒女婿,我那徒兒我也暫時認下了?!?/br> “就沖著師傅教授諾兒那樣好的廚藝,您這師傅我也要認下?!?/br> 薛老頭得意一笑:“哼,我辛苦指點了兩年的徒兒便宜了你這小子,她都沒有給我做過一頓像模像樣的飯菜?!?/br> “師傅您放心,等諾兒沒事了,我帶她回來,一定多孝敬您?!?/br> 薛師傅臉色一沉,心里頗不是滋味:“適才見到那些黑衣人,我心里就在想,或許諾兒她不肯留下來果真是有苦衷的,我錯怪了她,還將她趕走?!?/br> 百里九點點頭:“諾兒這些年吃的苦頭沒有任何人可以想象得到,再加上她中毒失憶,所以根本就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如果有什么不周到之處,師傅還請原諒?!?/br> 薛老頭感慨一聲:“其實,她曾經回來看過我,給我偷偷留下銀子,只是我心里有氣,別扭著不愿意承認罷了。如今想想,我心里那個難受,自己不是往她的傷口上撒鹽嗎?” “沒事的,師傅,等我去找她回來,讓你好好地罵她解氣?!卑倮锞拍托膭裎康?,馬屁拍得正正好。 薛老頭沉吟片刻,猛然抬頭焦灼地道:“諾兒她,她說她要去洛陽城,而且有生命危險?!?/br> 她果真是去葬情谷了,百里九有些迫不及待,立即沖著薛老頭一拱手:“那師傅,我就不在這里耽擱了,救人如救火?!?/br> 薛老頭一掃原先的氣悶,連聲催促:“快去,快去,我等著你們回來?!?/br> 百里九與薛老頭道別,二話不說,徑直上馬,快馬揚鞭直奔洛陽城。 諾雅此時已經在洛陽城葬情谷。泡泡受了傷,雖然只是皮rou傷,但是有的地方深可見骨,令她有些愧疚和感動。她將它暫時寄養在一處山間藥廬,給了那大夫許多銀兩,代自己好生照顧它。她獨自一人南下,她要在這里等一個人,等一把劍,等一個答案。 她在沿路留下了記號,只有她和他才能看得懂的記號。 諾雅決定在這里等他三天,如果他還沒有回來,自己就徑直殺進殺手閣,向閣主討要一個說法。 她關于慕容諾的記憶在逐漸恢復,她記得自己無憂無慮而又任性的童年過往,記得父親嚴厲的臉,慈愛的大掌,記得自己女扮男裝偷偷跑去參加玉鼎節,展露鋒芒,被薛老頭用三根糖葫蘆誘騙著叫了一聲師傅。 她還記得,自己童年里的玩伴,山莊里寵溺她的那些師兄師姐,自己也曾同楚欣兒一樣,任性霸道,捉弄那些老實的仆人。還有父親不顧她的抗議,強硬地教導自己的太極攬月手,以及慕容世家的一些不傳之秘,還有父親為了討好她,煞費苦心搜集來的各武林門派的功夫秘籍。 可惜,都只是支離破碎的一點片段,無法串聯在一起,缺少一根線。 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會進了殺手閣,如何與天煞共同生活在葬情谷,如何與他成為了最親密的伙伴? 她想尋找答案,尋找自己丟失的那些過往。 最主要的,她想知道,是誰這樣殘忍,要殺了慕容一家幾十口性命?是誰與慕容家有這樣的血海深仇,竟然連一個孩子都不放過。 她一生或許殺人無數,直到現在,她才知道,殘忍地剝奪一個人的性命是一件多么殘酷的事情,對于深愛他們的親人來說,又是多么撕心裂肺的感觸。自己為什么要做一個喪心病狂的殺手,而且心甘情愿,央求著與殺手閣簽署了死契,一輩子的契約,是被強迫還是別有隱情? 或許,這些,只有回到葬情谷,回到殺手閣,她才能夠回憶起來。而天煞,他一定能夠給自己一個完全的答案。 ☆、第五十一章 葬情谷的不速之客 通往葬情谷的路,這次在諾雅的腦海里更加清晰。每走一步,不同的風景,就有不同的回憶。 她想,拐過這座山,應該有一條河,河里的魚擠擠挨挨,肥胖得不成樣子。阿鼎,這是天煞的名字,他最是擅于捕魚,只需一根樹枝,就可以將活蹦亂跳的魚串成一串。 諾雅掏出匕首來殺魚,阿鼎總是搶過來做:“女孩子家手上還是不要沾惹太多的血腥,這些事情讓我來?!?/br> 諾雅會做酥魚,風干后碼進瓦罐里,小火將魚刺都煨得酥爛。她還會做醉魚干,用桃花醉釀,而后風干,勁道而又酒香四溢。天涼下來的時候會熏烤臘魚,用頂辣的朝天椒炒了佐飯。這些統統提前準備了,隨時拿給阿鼎出任務的時候作為干糧。 作為殺手,尤其是一名頂級的殺手,時刻行走在刀鋒之上,他在刺殺一人的時候,有的時候可能會潛伏上幾天幾夜,都不能挪動分毫,一些現成的rou脯魚干是補充體能最好的食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