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龜公捂著膝蓋叫痛,聽到有小孩稚嫩的聲音遙遙喊叫,興奮難捺:“花轎來了!” 眾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過去,果真有一頂二人抬喜上眉梢小轎,正顫顫悠悠地向著琳瑯閣的方向,不緊不慢地吱呦過來。轎帷上垂掛著大紅錦綢繡球,左右搖晃,洋溢著喜氣。 “咦?我怎么聽說將軍府迎親的花轎清一色都是八抬丹鳳朝陽大轎?” “是呀,傳聞九爺被琳瑯閣這主兒纏得五迷三道的,不惜忤逆老夫人,非要一視同仁呢?!?/br> “八成是老夫人心里膩歪,敷衍著應下來罷了。哪里有妾室坐轎的規矩?” 琳瑯閣門口頓時一片交頭接耳。 轎夫在眾人訝異的眼光里,放下轎杠,沖著門首老鴇咧嘴一笑,露出黑黃的牙齒:“我家尚書周到,唯恐林姑娘迫不及待嫁人,等得不耐煩,所以命小的先行過來。若是林姑娘心急的話,就不必等我家小姐,只管上轎,先去將軍府就是?!?/br> 圍觀的眾人“哄”的一聲,帶著嗤笑。 這擺明了就是羞辱,** 裸的挑釁! 人家尚書府千金不屑于同你琳瑯閣的姑娘一起進府,要么你自己主動送上門去,要么,你就安心地跪在這里等著,到猴年馬月?;蛟S一個不高興,迎親的花轎隊伍忘記這茬兒也不一定。 饒是平素舌燦蓮花,百變機敏的老鴇一時也有些左右為難。娶親娶親,哪里有新娘子自己送上門的理兒? 林諾雅正一腳踏進琳瑯閣,一腳還在門外,聽到轎夫的話,有片刻踟躕,蓋頭下的臉晦暗不明。 桔梗提心吊膽地跟在自家姑娘身后,眼巴巴地看著她,不知所措。 “若是姑娘覺得這樣委屈了,不愿領情,我們就回府復命去了?!秉S牙轎夫向著后面同伴一招手,扯高了嗓門:“打道回府?!?/br> “慢著!”諾雅猛然轉過身來,叫住二人,不咸不淡地道:“既然兩位小姐謙讓,愿意讓諾雅先進將軍府的門,我卻之不恭?!?/br> 說完,向著丫頭伸出手,極其平靜地道:“我們走吧,莫辜負兩位小姐好意?!?/br> 桔梗頓時眉開眼笑,爽利地應了一聲:“哎!”然后把包袱甩在身后,上前攙起她的手,毫不猶豫地向著轎子走過去,對著目瞪口呆的轎夫,理直氣壯地道:“壓轎哇!” 轎夫終于反應過來,一時過去也不是,不過去也不是,心里暗自著惱。自家小姐怕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這位勾欄院里出來的丫頭竟然是個厲害人物。明明這主動送上門去的丟臉行徑,竟然被她一句話,就輕描淡寫地扭轉了局勢。 自古以來,花轎臨門,先進門的自然為大。自家小姐一向爭強好勝,同那安侍郎家千金生了一較上下的心思,事事攀比,怎么反而被這煙花女子鉆了空子? 桔梗自顧攙扶著自家姑娘進了花轎,穩穩當當地坐好,見兩個轎夫猶自在發愣,不耐煩地催促道:“起轎吧!” 轎內端坐的林諾雅撩開轎簾一角,高聲吩咐道:“抬轎辛苦,桔梗千萬仔細,莫走了冤枉路,若是有顛簸的地兒千萬繞過去?!?/br> 轎夫狡猾,正想著如何繞個遠路,拖延個一時半刻的,或者腳底使壞,將自己顛街的渾身解數使出來,給新娘子一點苦頭吃。聽她這樣說話,知道做不得手腳,就硬著頭皮,走上前,將轎鞍搭在肩上,穩穩當當地抬起來。 花轎剛離地,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就迫不及待地在琳瑯閣門前炸響,喜氣蔓延,孩童嬉鬧著,當先興奮地向著將軍府涌過去。一行人浩浩蕩蕩,竟然比那尚書府送親的隊伍還要熱鬧。 百里將軍府今日自然張燈結彩,空前喧鬧。早有賀喜賓客與看熱鬧的百姓,將府門口圍攏得水泄不通。眼見一頂單薄的喜轎在人群簇擁下,徑直向著將軍府的方向過來,眾人不由面面相覷,摸不清頭腦。 有仆人輕輕地扯了扯管事的衣袖。管事回過頭,略蹙眉頭,然后一路小跑地迎上來,禮貌地唱個喏:“敢問這是哪家府上?” 轎子里寂靜無聲,桔梗也侍立一旁垂眉斂目不說話。 那轎夫吱唔半晌,搜腸刮肚,啞了嘴兒。 原本,百里府迎親的一視同仁,全都八抬錦繡大轎。秦尚書偏生打發了一頂寒酸的兩人小轎過來羞辱林諾雅,更何況名不正言不順,該如何回話才是?怎樣撇清尚書府干系? 轎夫說道不出個一二三來,管事就把目光轉向了一旁靜默的桔梗身上。 桔梗雖是個差使丫頭,但是也好歹是見過場面的,因此略一屈膝,按照林諾雅的意思,一板一眼地回稟道:“秦·安兩位小姐謙讓,執意要我們姑娘先行過門。我們為難半晌,感覺讓將軍府久等,于理不合,所以就先行一步過來了?!?/br> 小丫頭說完,心里有些忐忑,若是那少將軍果真如傳聞那般,是個不按規矩出牌的混人,將姑娘晾在將軍府門口,置之不理,可就丟了大人了。 管事聞言有片刻愣怔,剛剛的確是有人飛奔過來稟報,說是迎親的隊伍轉了方向,怕是要晚些才能到。老夫人心里正不痛快,擔心誤了吉時,不太吉利。如今又整這一出,可不正好被別人看了笑話? 管事也是個精明的,略一沉吟,不敢擅自做主,沖著花轎躬身一揖:“老夫人正盼得心焦,我這就給老夫人報喜訊去,勞煩稍候片刻?!?/br> 言罷也不待諾雅應聲,就立即飛奔著進了府,看起來略有些富態的身形,在人群里穿梭起來,倒也靈敏。 盞茶時間過去,府里仍舊沒有動靜,下人們殷勤地招呼著前來賀喜的賓客車馬,進進出出,有條不紊。 花轎被晾在將軍府門口就顯得突兀。 兩個轎夫不懷好意地交換了眼色,開口對著花轎道:“姑娘,時辰不早,我們這就要回府復命了,不敢耽擱?!?/br> 林諾雅伸手撩開轎簾,探出身去,對一旁的桔梗低聲吩咐道:“攙我下轎吧?!?/br> 人群“哄”的一聲嘩然,有年長的好管閑事的趕緊上前熱心勸阻:“姑娘,莫心急,新娘子腳是不能沾塵的,哪有自己下轎的道理?丟臉事小,不吉利!小心被婆婆挑理兒,以后日子怕是就難熬了!” 蓋頭下的林諾雅抿抿嘴,說話的聲音里帶了幾分輕淺笑意:“多謝大娘提點,無妨的?!?/br> 一旁的桔梗伸過手來,將她攙扶了,提起裙擺小心翼翼地邁步出了轎子,一時有些為難,小聲吞吞吐吐問:“小姐,我們這樣做合適嗎?” 林諾雅輕輕搖頭:“不合適?!?/br> “那......” “若是那秦,安二人得知消息,急匆匆地趕過來,必然對我百般刁難,我們就更難堪了。先進府一步,免得節外生枝?!?/br> 桔?;腥淮笪?,不再猶豫,攙扶著自家姑娘理直氣壯地登上臺階,向著將軍府內走過去,卻被守門的侍衛不由分說攔住了去路。 “來人哪,給我將她亂棍打出去!” ☆、第三章 來自婆婆的刁難 “來人哪,給我將她棍棒打出去!” 一聲威嚴的呵斥,令圍觀的人群紛紛讓開一條通道,興奮地扭過頭去。 將軍府里,一位琳瑯華貴的婦人在眾人的簇擁下向著門外疾步走出來,錦衣華服,珠環翠繞,卻面沉似水,利眉怒目,居高臨下地瞪視著林諾雅。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氣勢,冷冽若冰,咄咄逼人。 “是,老夫人!” 侍衛得令,腳步鏗鏘,氣勢洶洶地向外推搡諾雅二人。若非喜事臨門,腰間佩刀怕是早已寒光出鞘。 “我將軍府的大門豈是你說進就進的?果然是煙花之地出來的女子,連一點規矩都不懂得!”婦人沉聲呵斥,滿臉倨傲不屑。 桔梗腳下踉蹌幾步,攙扶自家姑娘站穩,心生怯意,小聲嘀咕道:“八成是老夫人,來者不善?!?/br> 林諾雅斂了衣裙,落落大方地向著門里的老夫人盈盈拜倒:“見過老夫人?!?/br> 婦人心里正暗自合計著,這琳瑯閣里出來的女人若是腆著臉皮叫她一聲“婆婆”,她便立即捉了這個把柄,教訓她一頓。聽她倒是知道自家身份,也就消了一分火氣。 “小九他荒唐妄為,非要迎娶你一個青樓女子進我百里府的門,你多少也應該有點自知之明。安分守己的倒也罷了,誰料想竟然這樣不知廉恥,等不及夫婿踢轎門,就自己迫不及待地送上門來。 這腳底沾塵,將你琳瑯閣里的腌臜穢氣帶進我百里府,污我百年清名。若是我兒果真娶了你這樣的女人,豈不惹天下人嗤笑!” 老夫人繃緊了臉,指著林諾雅噼里啪啦就是一頓數落,一副痛心疾首,義正言辭的模樣。 林諾雅靜靜地聽完訓斥,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不卑不亢地道:“稟老夫人,雖然諾雅不幸,淪落風塵之地,但是最起碼的禮義廉恥規矩還是懂得的。 并非諾雅不明事理,今日將軍府賓客云集,若是我的花轎突兀地立在街道中央,必然引起路人指點非議,誤會將軍府有意刁難于我。 晚輩百般權衡,寧可自身聲名狼藉,絕不拖累將軍府清名,有辱您的威儀。若是老夫人覺得晚輩此行欠妥,諾雅甘愿受罰?!?/br> 一番話鏗鏘有力,言之鑿鑿,原本打算興師問罪的老夫人,竟然無可辯駁,只氣怒挑剔道:“牙尖嘴利,你可知道口舌亦是婦人大忌,乃是七出之條?” 林諾雅低頭做畢恭畢敬的樣子:“傳聞當年百里府祖上老太君善辯,字字珠璣,旁征博引,可退敵軍十萬雄兵。先皇曾贊曰:‘口舌論是非,口才辯事理,女子者辨而學之?!Z雅資質淺陋,又少人指點,或入歧途,愿聽老夫人教導,聞其詳?!?/br> 小丫頭桔梗輕輕地拽拽自家姑娘的衣袖,擔心她這樣莽撞直白地沖撞老夫人,又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要吃大虧。 果然,老夫人在諸多賓客面前被一個丫頭頂撞,下不來臺面,臉上就有惱怒之意。 正待發作,一旁有婦人,笑著上前打圓場:“一看就是直爽的性子,跟您年輕時一樣潑利,怪不得招小九稀罕?!?/br> 老夫人不悅地冷哼一聲:“我什么時候這樣目無尊長,厚顏無恥的?” 婦人掩嘴玩笑:“這點倒是活脫脫像小九那只皮猴了?!?/br> “哈哈!生我者老娘,知我者果真二嬸也!” 聲若清泉石上,碎玉飛濺,爽朗中帶著幾分不羈與灑脫。 老夫人身邊圍攏的人群慌忙側過身子,桔梗訝異地抬頭,片刻恍惚,不知天上人間。 面前翩翩少年郎入鬢劍眉,朗星雙眸,水光瀲滟,璀璨流轉,一派魅惑天成。他發束寶石紫金冠,身穿金蠶絲滾邊團繡新郎大紅禮服,前綴紅緞繡球,腰束錦繡祥云金絲腰帶,舉手投足,如信步閑庭。 任是再巧奪天工的工匠,也雕琢不出這般風流俊雅的眉眼,再匠心獨具的丹青妙手,也勾勒不出這樣妖嬈飄逸的氣度。 這樣上天入地都難尋的好風華,好模樣,自家姑娘為何就不稀罕呢? “百里九?”諾雅偷偷地小聲問桔梗,厚重的攢珠蓋頭遮了眼睛,委實不方便。 桔梗斟酌片刻用辭,是叫“姑爺”還是姑娘平日里稱呼的“妖孽”?兩廂權衡,最終細聲道:“正是九爺?!?/br> 林諾雅鳳冠上的珠子一陣磕碰,發出“叮咚”的聲響,看出她雖然嘴硬,心里多少還是有些緊張的。 “我就說怎么平白這樣待見這丫頭的性子呢,原來竟然是隨了我最親的老娘,還是二嬸厲害,一語道破天機?!?/br> 百里九負手自門內緩步而出,一雙灼灼桃花目蕩漾著笑意春風,緊鎖在門外一身喜服的窈窕新娘身上,目不斜視,好似心無旁騖,徑直向著她走過來,在離她兩步處站定。 一股香薰的氣味充溢進諾雅的鼻端,令她頓生反感。 “看來你果真是被我寵壞了,這樣無法無天,連自己婆婆都敢頂撞?!卑倮锞艑櫮绲鼐o盯著林諾雅,款款細語,儼若醇酒一般醉人。 對面的人兒始料不及,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寒顫,雞皮疙瘩落了滿地,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百里九卻是眼疾手快,伸出修長如玉的大手,一把捉住了諾雅纖細的手腕,驚呼一聲:“夫人小心!” 林諾雅還未領會過來百里九的意圖,那妖孽已經趁勢將她往懷里一拉,令她站立不穩,直直地向著他懷里撲過去。 諾雅自從昏迷中清醒過來以后,就渾身酸軟,莫名使不上氣力。但是她的動作卻是敏捷,好像身體的本能排斥反應一般,手腕一翻,寒光頓現,根本不假思索,一柄利刃徑直向著百里九腰間刺了過去。 百里九好像并沒有提防,喉間一聲輕笑,火紅的寬大袖袍旋過一道圓潤的弧度,席卷過林諾雅握刀的手,滑過她的頭頂,她的身子就不由自主地跟隨著百里九的擺布,旋轉了半個圓圈,跌落進對方的臂彎里。 百里九緊握諾雅的手不動聲色的一個使力,她頓感手腕一陣劇痛,好似有電流通過一般,貫穿手臂,另一只手里的刀刃就松手掉落下來,卷進對方的袖口里。 “你這樣迫不及待地投懷送抱,就不怕被人笑話么?” 百里九得意地挑眉,松開她的手腕,胳膊下滑至膝彎處,就勢將她打橫抱了起來。 林諾雅一聲驚叫,慌亂地掙扎。 “早就叮囑過你,身子有......呃......不適,就不要逞強,一定要注意好生休息,你偏生不聽?!?/br> 林諾雅過于主動的“投懷送抱”,百里九親昵的語氣,曖昧的姿勢,無不惹人遐想連篇。尤其是那耐人尋味的停頓,恰到好處,分明是意有所指,瞬間成功地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諾雅的小腹,然后意味深長地“喔”了一聲,俱都了然于胸之態。 諾雅受制于人,暗中將一口銀牙咬碎,卻絲毫掙扎不得,將幾個字費力地從牙縫里擠出來:“我沒事!” 百里九悶笑一聲:“我知道你沒事,我只是擔心你顛簸得太辛苦,一會兒如何拜堂?” 老夫人對于自家兒子有傷風化的這一出頗有些不悅,對于百里九懷中的罪魁禍首更是氣得牙癢。偏生她了解自家兒子混賬脾性,若是自己在門廳前興師問罪,那渾人還不定又折騰出什么丟盡顏面的荒唐行徑來。 因此老夫人也只能勉強咽下這口氣,怒聲吩咐身后管事:“還愣著做什么,趕緊叫人攙著她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