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黃班長聞聲轉頭,看了他一陣,答道:“說?!?/br> 鄧鴻超也頓了兩秒,說:“我覺得,可以把他關起來?!?/br> “關起來?”黃班長疑訝的問回去。 “關哪里?”我也扭頭問了一句。 “我們肯定不能放他走,對吧?”鄧鴻超沒有回答,而是換了個問題。 黃班長默著嗓子對他點頭。 “呃——”鄧鴻超隔著面罩撓了撓頭,“那我覺得可以把他關起來,比方說找個山洞之類的地方吧?這里荒山野嶺的,找個山洞應該很容易?!?/br> “等我們回這里的時候,再放走他?!闭f完鄧鴻超低下頭,又小聲的補了一句,“至少,也比取人性命要好吧?” 聽完,我抽起嘴角,淡淡一笑。原來這院校里出來的大學生,雖是捏著筆桿子喂飽了墨水,但考慮問題也并不是那么全面。甚至有點簡單過頭。 “山洞?現在去哪里找山洞?沒時間,來不及,我們耽擱不起?!秉S班長直接否決了他的意見。 我也開口,反駁起了鄧鴻超:“你把人關在山洞里,他吃啥?沒吃的不也會餓死嗎?這也算變相取人性命吶!還是說,你準備把你包里的那些罐頭rou,全都留給他?” 鄧鴻超低下頭,噎住話語,無話反駁。 我回頭看了一眼那還在哭喪著臉的山民,又回頭對鄧鴻超說:“我說大學生,慈悲心留著回去再發,要記住,這里是越南,是和我們打仗的國家。我告訴你,這些越南農民都是些白眼狼,我可是見多了。你信不信,如果放他走,隔一陣他就會抱起家里的沖鋒槍追著你打!” 說完,我渾身一麻,在心里扇起了自己耳光——剛才在心里發慈悲的不是我嗎?怎么這一開口,又變為口氣咄咄逼人的“行兇正義者”了? 鄧鴻超遭到了一連串的駁斥,只好乖乖的閉口,沒再繼續提“意見”。 王軍英抬手看了一眼表,說:“十分鐘了,黃班長,到底怎么辦?要快些決定才好?!?/br> 黃班長輕嘆一口氣,對我示意:“吳建國,你去把掩護的兩個叫回來?!?/br> 在甘蔗林里摸了十幾步路,我找到了掩護放哨的劉思革和旗娃。黃班長的意思是,這種事情他一個人決定不了,要讓我們舉手表決。 出師不利,我們沒有通訊電臺,無法向上級請示。所以現在山民的生殺大權都掌握在黃班長手里??蛇@種棘手的問題,對一個未經實戰的指戰員來說,一時半會兒還定奪不下。他需要我們的意見。 這時,那山民的眼睛已經哭腫,循環往復的淚痕在花糊的臉上,開了兩道槽。說起來這很尷尬,剛才他那雙渾濁空洞的眼神告訴我,他已經做好了告別世界的準備??烧l知道我們定奪不下,遲遲不下手,如今他的眼神里又閃起了光,又有了對生活,對生的期望。 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臆想,至于他內心的真實情況,我永遠不得而知。 但只要一看到那雙哀傷到極點的眼睛,我這心里就憋得慌。于是我隨口問身旁的劉思革,有沒有什么東西,能把他的眼睛罩??? 誰知劉思革這老小子盯著那山民走了神,我問了兩遍他才反應回來。他慌亂的左摸右摸,還真從“大五葉”的褲兜里摸出一張粉淡粉淡的手帕來。 手帕上有圈繡花,一看就不會是他自己的。我笑了一句,問他:“這啥玩意兒?你一大老爺們兒還用這個?” “手帕子嘛,又不稀奇,老相好送的?!眲⑺几镎f著把手帕疊成了條。 “老相好送的你還——”旗娃準備制止他。 “一張手絹而已,我多的是?!眲⑺几锝z毫不在意。說著他就彎下身,把疊好的手帕,敷在了山民眼前,“再說了,老相好,是老相好,留著也沒用處?!?/br> 山民也不掙扎,就任憑劉思革用手帕蓋住他實的雙眼,卡在耳朵上。這一蓋,那雙哀傷的眼睛總算是遮嚴實了,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我覺得,殺了好,為了任務安全?!北頉Q開始,王軍英率先發表了意見。 說完,黃班長眼神移向了我。我磨嘴擦唇猶豫了一陣,然后眼神抬起,離開雙眼被罩住的山民。我戴回偵察面罩,低頭道:“嗯,殺了好。我同意王軍英的意見?!?/br> 隊伍中的兩個老資格發表完相同的意見,大家又把眼神移向我身旁的旗娃。 旗娃俯看著蹲下的山民,咽了兩口唾沫。他顯得有些緊張,不如老上級王軍英那般果敢。隔了半晌,這壯小伙才扭扭捏捏的說:“這可就讓我鬧擰巴了……我看還是各位上級決定吧,我一個大頭兵娃子,沒啥頭腦,也發表不出啥有用的意見,我就不摻和了?!?/br> 旗娃棄權,下一個是鄧鴻超。 鄧鴻超用眼睛掃了我們一圈,說:“我的意見剛剛提了,但不實際。所以我和他一樣,沒有意見,你們決定就好?!?/br> 說完鄧鴻超取下偵察面罩,默默的讓位轉身,走了出去。我聽到他小聲的嘆了一口氣。 最后一個,是劉思革。 劉思革還戴著偵察面罩,看不到他的臉龐。這老小子,也是拖拖拉拉,遲遲不愿開口表決。 幾個人都盯著他,等他的意見。因為他這一票,對面前這個山民的生死,有那么一點關鍵的作用。盡管我心里明白,現在雖是用民主投票的形式進行表決,但不會僅僅是以“多數服從少數”的原則來判決山民的生死。 因為黃班長從沒這樣想過,他只是希望用我們的意見,來消除他的心理障礙,為他的最后決定增點兒底氣。因為六個人都明白,山民無論無何都不能放走。 這就像一個必須經歷的過場程序,大家對結果都心知肚明,但同時也允許你發表不同的聲音。 不可否認的是,隊伍里頭我和王軍英的意見是最重要的。如今兩人的看法一致,其他人也沒反對的聲音響起,結果基本就明朗了。以我對劉思革的了解,他不是一個逆水行舟的人,所以多半也會附和我和王軍英的意見。 就算他不,我和王軍英的意見依然可以左右這個山民的生死。這就好比聯合國里的“一票否決權”。 “劉思革?”黃班長見這小子遲遲不答,便喚了他一聲。 劉思革回過神,盯著山民,點頭道:“我沒意見,既然大伙兒都說好了,那我來動手吧?!?/br> “你來動手?”黃班長問他。 “我剛剛聽著了,王副班長不是說,最好用刀嗎?”劉思革抬回頭問。 其實用刀用槍都一樣,因為我們身上的沖鋒槍和手槍都是帶消音管的,雖然聲音不是電影兒里頭那樣悶屁一般小的聲音,但在這深山老林里頭,不會傳太遠的距離。 劉思革面相黃班長,接著說:“在老家,我跟爹學過宰牲口,見過血。講起拿刀割rou放血的話,我肯定比你們熟練?!?/br> 王軍英有些不相信的問道:“你真的行?” 劉思革:“沒毛病,使刀子我可順手得很,我那偵察連的都曉得,摸哨是我的拿手好菜?!?/br> “不然,你們有誰用刀抹過脖子?”他左右扭頭看著我們,“這抹脖子可比不得打子彈,到時候那血管一割,鮮血亂彪沒個準的。這樣吧,死人晦氣,就別看了,你們到前面去掩護,順便刨個坑,我幾下完事后,就把這糟老頭子拖過來?!?/br> 說完,大家看著連吐快語的他,一齊沉默。 沒想到這老小子猶豫半天,結果反對意見不提,倒是毛遂自薦,想做劊子手。更沒想到的是,這個平日里懶懶散散的老小子,還是一個狠角色。 劉思革見幾人沉默,便說:“沒人跟我搶的話,那就是我來了。請同志們放一萬個心,我向毛主席保證,保證麻溜兒的完成任務!” 黃班長想了一會兒,點頭說:“嗯,那就這樣?!?/br> 王軍英看著他,也將信將疑的點頭認可。 這場表決會總共開了兩分鐘不到,我們幾個偵察兵,化身成了閻王殿的大官小吏,毛筆一揮,就在“生死薄”上結束了他的性命。但是呢,我心里還是在悄悄斗爭著,斗爭著剛才做出的決定。 剛才的善心還未熄滅,但我更愿意將它藏起來,藏到心底下看不見的地方。因為在這幾個兵面前,我更愿意讓自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老兵角色。 會不會有其他更好的辦法,能解決這件事?我越是克制不去想,這串字就越是在我腦袋里游曳著。 不容我再多去做斗爭,寸懷疑,一切安排好之后,黃班長就令我們走出甘蔗林,刨坑挖土。 劉思革則留下來了結山民的性命。 他扯出了匕首,盯著山民,撫摸起白光閃閃的刀刃,活像一個嗜血如命的劊子手。再加上蓋著腦袋的偵察面罩上只開了兩個眼洞,讓劉思革看起來更加可怖,頗有幾分宗教色彩,甚至有些像戴著詭異頭飾的美國3k黨。 我忽然明曉過來,劉思革這老小子不會只是看起來的那樣憨傻,能通過考核選拔進這趟任務的,都要有兩把刷子才行。 我回望了蹲曲著的山民最后一眼,就心不在焉的跟向其他人,往甘蔗林外走去。有時候啊,這種事情沒辦法,縱使心里有千般憐憫,但想要任務順利、我們的人安全,那最穩妥的辦法,只有滅掉山民的口,別無他法。 這是戰爭,這是打仗,選擇往往有且只有a/b兩項:自己活,或者敵人死。你找不到c/d,更別提e/f。而憐憫心,是最能致你于死地的東西。那是一把大紅叉。 正文 第十七章 :練家子 道理是這樣,每個人都懂??赡翘煳以谧鲞@道選擇題時,心中卻是舉棋不定。就好比我已經寫下了答案,但檢查試卷時,還是忍不住去涂了又改,改了又涂。 事后想來,讓我滿腹猶豫的原因是,我雖然親手殺過敵兵,但內心還是越不過“戮殺平民”這道坎。哪怕我心里早已存在的概念是:越南的民,幾乎就算是兵。但不論怎么說,盡管我嘴上犟,但實際上并不認為這個等式百分百成立。 畢竟,他沒有舉起沖鋒槍向我們噴射子彈。這種想法,估計就叫做“不見棺材不掉淚”吧。 可是呢,我不是這六個人的領導,這事情不能由我一個人決定,我的憐憫心泛濫得再多也不頂用。并且剛剛,心里發著善心的我,仍還是投出了“滅口”這一票。 表決殺人的是我,心里過不去的也是我,腦袋里百般糾結,猶如貓抓。有好幾次,我都想挪回步子,沖回劉思革那里,制止住他,再另做打算。 但同時我的心里又明白得很,這種事情只能想想,我永遠不會去做。我是老兵,我應當是一個經驗主義的人,不該去想著僥幸。如果放掉那山民的生路,就是拿一個隊伍的安全,以及任務的成功來做抵押。 理性告訴我,這個寶我可押不起。 理性的黑貓和道德的白貓在我心里來回的抓,抓來抓去也沒抓出個結果來。我還是跟著隊伍走出了甘蔗林,沒有回頭。幾人找好了一塊地,拿出折疊鏟,準備挖洞。 鄧鴻超在一旁發呆,我們四個兵一起鏟地,很快就把泥土上的草皮鏟了去。好幾分鐘過去,除了熱浪刮過甘蔗林,弄得葉打風吹響,甘蔗林里頭卻是靜悄悄的,聽不到任何動靜。 瞅著過了這么多分鐘,我心想這劉思革應該解決掉那山民了吧。還別說,他還真是一個兇狠的劊子手,殺人滅口都不見帶響的。估計大隊里搞個摸哨考核的話,他能排上頭名。 這樣想著我心里也松了口氣,白貓黑貓一掃而空。畢竟人一死,土一埋,我也沒機會再去糾結倫理道德了。 誰知道這句話在腦袋里還沒蹦完全呢,就聽身后的甘蔗林一陣簌動,像是有人在跑著往林子里邊兒擠,雙手撥開葉子的那種響動。 正在挖坑刨土的眾人被響動一驚,立即就轉過身去。我們呆愣著,不知所以然。 劉思革這老小子,僅僅是用刀抹脖子,不至于弄出這么大的動靜吧?難道是山民在做垂死掙扎?我明白人在死之前,為了求生,會爆發出多么強大的力量。但,那山民雙手都被捆嚴實了,這就是刀刃頂喉,然后輕輕一抹的事情,會搞得跟殺豬一樣嗎? 也可能是劉思革已經完事兒了,這響動是他拖著山民的尸體,在往我們這邊跑。這也不太對,除了緊急情況,沒有哪個偵察兵會這樣莽撞的行進。 簌動響了兩三秒,就消失了,然后,甘蔗林里又是一陣猛烈的響動傳來,有誰“啊”叫了一聲。 接著簌動又響起,又消失。 再然后,是一陣咬牙切齒的痛疼“嘶嘶”叫。 “我日你個奶——”我們聽到劉思革罵了一句。接著,幾聲類似于釘子入板的聲音猛然驚響而出,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那是消音手槍發射子彈的聲音。 聽到這,我們就明白是有情況發生了。眾人迅速、默契的丟下鏟子,即刻就端好沖鋒槍往甘蔗林里沖去。我心頭一沉,將這些響動聯系到一塊兒,似乎猜想到了發生了什么。 我沖在隊伍的最前頭,眼前隔著亂生的甘蔗樹,遮擋了視線,無論我怎樣變換視線角度,都看不到里頭的情況。 跑了幾步,就聽到前頭響起了劉思革的聲音:“有情況!” 聞聲,我又推開了沖鋒槍的保險,加快了步伐。終于,讓開兩根交叉而長的甘蔗樹之后,視野里終于出現劉思革。 他倚在那顆山民剛才蹲靠的甘蔗樹上,右手捏著左手,左手捏著消音手槍。那雙藏在偵察面罩下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第一個闖入他眼前的我。 再一看,在他腿邊就剩一個歪倒的竹背簍,以及一支沖鋒槍。剛才被捆得嚴嚴實實的山民,哪里還有蹤影!我一頭又是一沉,不知覺的罵了一句——原來我猜想到的情況,還真他娘的發生了! 我趕緊幾步上前,環顧四周,用質問的語氣問劉思革:“人呢?” 劉思革的胸口快速起伏著,他盯著我沒說話,只是把緊握的雙手抬了起來,示給我看。這一抬我才發現,劉思革手中的軍匕首也不見了影子。他右手捏著左手的手背,緊握的雙掌中,滲著鮮紅的血液。 “跑了,我日他個丈母娘!后頭幾槍打偏了,沒留住?!眲⑺几锏南蛭掖鸬?。說著,他揣好手槍,又將兩只手掌靠得更緊了些。 “跑了?”我瞪大了眼睛,驚訝不已。扭頭四看,周圍聽不到任何響動,不知道這山民往哪個方向溜掉了。 這時,黃班長一行人也追圍了上來。 我正準備問往哪里跑了時,劉思革卻又低下頭,嘆一口氣,用他的罵聲打斷了我:“那幾把猴舅子,日他娘的還是一個練家子!栽了,栽了,他把老子打翻,搶了刀,還劃老子一刀,我大意了,大意了!還東西還真沒有宰牲口那樣趁手!老子就該直接一槍崩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