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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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要返回青陽,將畫卷交與三老鄉親,再安頓好家中之事,才能動身前往長安,留在閻立本身邊求學。 鐘意對此心知肚明,倒不挽留,道:“一路順風?!?/br> 羅銳作揖道:“居士大德,沒齒難忘?!?/br> 他出自寒門,比任何人都清楚士庶之間的隔閡,倘若沒有鐘意的那封引薦信,他怕是連閻家的門檻都摸不到:“言辭無用,便不贅言,居士若有能用到我的地方,粉身碎骨,在所不辭?!?/br> “舉手之勞罷了,何必如此?!辩娨鈸u頭,向他一笑,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元崇慢走?!?/br> 羅銳最后一禮:“居士,就此別過?!?/br> …… “居士,”回去的時候,玉秋問:“我怎么覺得,這人有點呆?” “他是璞玉,缺的只是雕琢,”鐘意道:“將來必非池中物?!?/br> 這一回,連玉夏都有些不信了:“就他?” “就他?!辩娨馇笆罌]見過他,但這并不能妨礙到她對他的敬慕。 正是這個看似怯弱的人,面對數萬敵軍面不改色,侃侃而談,臨死前叱罵不止,未露懼色,這樣的膽識氣魄,世間又有幾個? 倘若沒有遇上那一劫,以他的才干,成長起來,決計不可限量。 鐘意回身去望下山的路,相距太遠,已經看不清那人的身影,她回過頭來,含笑道:“假以時日,元崇或可宰天下也?!?/br> 玉秋玉夏聽得齊齊驚呼,鐘意卻笑起來,不再言語,徑直回青檀觀去。 …… 益陽長公主是愛花之人,春日養蘭,夏日觀荷,到了秋日,自然只能cao持院中那簇瑤臺玉鳳了。 這從菊花嬌貴,專有幾個侍婢看護,花朵雪白,花心微黃,花瓣層層疊疊,雍容華貴,倒有些肖似牡丹。 鐘意見它漂亮,倒有些眼饞,益陽長公主也不吝嗇:“你若喜歡,明年便移一棵到你院子里去,不是我今年舍不得,而是時候過了,現在移過去,也活不成?!?/br> “那感情好,”鐘意也不客氣,笑道:“我之前不曾見過這種,委實稀奇?!?/br> “偏你眼尖,”益陽長公主語氣自得:“這是自皇后宮里移植的,幾年下來,就活了這么幾棵,我全挪出來了,不知她是否氣的嘔血?!?/br> 益陽長公主與皇后不和,這并不是什么秘密,鐘意也無意摻和皇家的家務事,道了聲謝,便要舀水澆花,卻聽侍女入內,道:“觀主、居士,嘉壽殿有人來,太后娘娘請二位入宮說話?!?/br> 竇太后上了年紀,就喜歡跟兒孫輩聚在一起,只是隱太子與巢王諸子皆死,唯留歸德、和靜二位縣主,不免孤單,皇帝倒有兒子,可她連他們老子都不稀得見,更別說那些孫子了,至于太上皇其余的兒孫,干脆就是眼不見心不煩。 益陽長公主知道母親心里苦,并不遲疑,跟鐘意各自更衣,上了馬車。 宮中似有喜事,處處張燈結彩,內侍宮人往來匆匆,不知在準備什么,鐘意有些好奇,卻不好問,益陽長公主倒沒這個忌諱,徑直問了出來。 “秦王殿下押解東突厥可汗頡利歸京,”那內侍笑道:“陛下歡喜的緊,叫行家宴,以示歡迎?!?/br> 原是李政回來了。 鐘意聽得心頭一顫,攏在袖中的手不覺捏緊,卻聽不遠處傳來瓷器落地的破碎聲,隨即便有內侍斥責:“放肆,竟敢冒犯太子殿下?!?/br> “殿下恕罪,”那宮人聲音都在抖:“奴婢、奴婢……” “起來吧,”太子聲音溫和,道:“不是什么大事?!?/br> 內侍似乎還打算說些什么,卻被他制止了:“是孤走的急了,她捧著東西,沒看見也是尋常,何必見怪?!?/br> 拐過門來,太子見到益陽長公主,也是一怔。 他是個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面容溫雅,氣質和善,含笑時令人有如沐春風之感:“姑姑近來可好?哦,居士也在?!?/br> 鐘意向他行禮,益陽長公主則道:“太子仁善?!?/br> “小事而已,何必動氣,”太子笑道:“父皇那邊還在等,孤先行一步,改日再與二位座談?!?/br> 益陽長公主與鐘意側身讓開,輕聲道:“請便?!?/br> 目送他走遠,益陽長公主才道:“太子也是不容易?!?/br> 鐘意聽她話里有話,低聲道:“怎么說?” “柴平死了,自縊挽尊,就在昨日,”宮人們相隔一段距離,益陽長公主聲音也低:“他是太子心腹之臣?!?/br> 鐘意明白過來。 早在秦王李政出軍之前,□□也曾有人出擊突厥,希望能遏制秦王黨擴張的速度,為己方增些底氣,那人便是柴平。 可惜他敗了。 局勢到了這等地步,連益陽長公主這種遠離朝堂的人,都能看出東宮已露頹態,太子的日子,想必也不好過吧。 明明什么錯都沒有,只因為兄弟太有本事,就得挪個位置,這誰能受得了? 更別說隱太子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 鐘意前世是秦王妃,也做過太子妃,可說心里話,她并不覺得太子有什么地方不好。 太子寬和,仁善,從不會體罰宮人,朝中頗有善名,就像何皇后一樣,雖然立場對立,但連她這個李政妻子,也說不出什么壞話。 他倒霉就倒在,碰上了李政這個混世魔頭,好死不死的,又比李政早出世幾年,占了嫡長的位置。 鐘意無聲的嘆了口氣。 …… 皇帝行家宴,自然不會避開太上皇與太后,然而因為玄武門那場變故,這對世間最尊貴的夫妻早跟這個兒子老死不相往來,如何肯去。 太上皇摔了杯子,自去找年輕妃嬪歌舞作伴,太后卻氣的胸悶,叫了幾個后輩入宮相陪,跟自己說話,直到半夜方歇。 許是晚宴上酒喝多了,鐘意有些頭疼,半靠在馬車上,想起秦王歸京的事情,便覺得頭更疼了。 沈復這個人,不管內里如何,在外是做足了君子風范的,沒了婚約,他臉皮再厚,也不會死纏爛打,攀扯不清,他做不來這樣的事情。 可李政不一樣。 他這個人,既沒有原則,又聰明的可怕。 說真的,鐘意有點怵他。 …… 回到青檀觀,已經是戌時末,此時正是十一月中,明月高懸,銀霜泠泠,人走在院子里,連燈都不需提。 鐘意打發玉秋玉夏去睡,自己推門進屋,信手散了頭發,正待往梳妝臺前去,便瞥見書案前有個人影,室內并未掌燈,她卻立時認出那是何人,一顆心如同涌入萬千冷霜,霎時冷了。 那人聽見動靜,回過身來看她。 他生有一雙狹長銳利的丹鳳眼,眼角上挑,天生便裹挾著凌人貴氣,唇畔略微帶幾分笑,總算看起來沒那么冷厲,有了幾分輕緩意味。 “你怎么會在此地?”李政似乎剛從宮宴上過來,面上略有幾分薄醉,聲音也輕。 鐘意心如亂麻,勉強靜下心來,道:“這話原該我問才是?!?/br> 窗扇半開,冷月斜照,她散著發,人比月光還要皎皎。 李政半靠著書案,靜靜看她半晌,喚道:“懷安居士?”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帶著著名少數民族舞蹈家頡利可汗出場了,請大家撒花歡迎 第10章 耳鐺 這一世,鐘意已經好些年沒見過李政了。 他是皇帝第二個嫡子,齒序行四,諸皇子中最為父親鐘愛,降生之初,皇帝便將自己為王時的封號賜予他,又給他取名“政” 。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唯愿他也能如始皇帝一般,建不世功業,名傳萬古。 皇太子睿早立,按舊制,其余皇子便該離開長安,往封地之官,別的皇子都沒例外,唯有李政被皇帝偏愛,許其留于長安。 這顯然不合禮數,朝臣多次上諫,卻都被皇帝否決,時間久了,也就沒人再提。 李政自幼聰敏,性情果決,最為肖似皇帝,這使得皇帝愈發喜愛這個兒子的同時,也愈發放縱了他,滿宮上下,竟沒人能降住他,時日一久,便生了禍事。 他跟涇陽候世子起了爭執,失手把人給殺了。 那是侯府世子,而非仆婢之流,事情鬧得太大,皇帝也回護不得,令人厚葬世子,又加恩涇陽候府,至于所謂的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誰敢真叫皇帝的寶貝兒子償命? 但不管怎么說,李政在長安是待不下去了,朝臣與皇后接連上奏,皇帝終于松口,叫李政去了封地,一年到頭只能回京兩次,才算將這茬給掀過去了。 越國公府跟皇家有親,但遠沒有看起來親近,太上皇膝下有二十二位皇子、十九位公主,皇帝膝下也有十四位皇子、二十一位公主,皇子娶妃,公主下嫁,外戚姻親加起來,太極殿都裝不下,這樣的情況下,更別指望鐘意能在李政歸京的時候,跟他見上一面了。 現下遇見,認不出才是正常的。 所以鐘意也只是斂了下眉,道:“尊駕又是哪位?” 李政靜靜看著她,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忽然笑了。 他道:“我是李政?!?/br> “原是秦王殿下,”鐘意適時露出一點訝異:“半夜三更,殿下不回武德殿歇息,怎么到這里來了?帶路的侍從該打?!?/br> “原是想來探望益陽姑姑的,”李政道:“不想走錯地方,驚擾了居士?!?/br> 他在撒謊。 誰家侄子會在返家當晚,喝過酒后,跑到城外的道觀里探望姑姑? 太后召益陽長公主入宮,還留了晚膳,他若有心,早就該知道的。 更別說這所謂的探望,既沒有驚動觀內護衛,也沒有到正確的地方去。 可這些話,終究不能擺到臺面上。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真鬧大了,對鐘意也沒什么好處。 “果真不巧,”最后,她輕輕道:“夜深了,長公主怕是已經歇下,觀內多是女眷,請殿下改日再來相探?!闭f完,她一抬手,做了送客姿勢。 李政卻沒有走的意思。 直起身,他踱步到鐘意面前去,高大身軀將月光遮的嚴嚴實實,道:“今日冒昧,怕是驚到居士了?!?/br> 鐘意見他靠近,心便跟浸入陰暗似的,微微沉了,正在想應該如何開口,卻見李政自己懷里取出一方白帕,作勢遞給她。 “小小禮物,便算是賠罪,”他道:“居士不要推辭?!?/br> 鐘意伸手接過,將那方帕子展開,便見里邊裹了雙白玉耳鐺,夜色之中,更見光芒溫潤,瑩瑩生輝。 她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