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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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她們總共也就差著兩歲。 鐘意在心里嘆口氣,面上不顯,上前行禮。 “真是好孩子,”竇太后的手掌干瘦而溫暖,拉著她在身側坐下,憐惜道:“我前陣子病著,也不知道這事,今早聽宮人說,還當是在誆我,叫你祖母入宮一問,才知是真的?!?/br> “也不是什么大事,”鐘意垂首,輕聲道:“為此叫您憂心,那才是罪過呢?!?/br> “你也懂事,若非你祖母逼問到頭上,怕是不肯說的,”竇太后向一側的鐘老夫人道:“阿朔有兩個好兒子,還有這樣的女兒,真是天大福氣?!?/br> 這話說完,未及鐘老夫人回話,便有宮人傳稟:皇帝下朝,前來請安了。 鐘老夫人是皇帝姨母,德高望重,早有恩旨不必見禮,鐘意卻不成,起身侍立一側,垂首靜待。 宮人們將垂簾放下,遮了光線,影影綽綽的,瞧不見外間如何,皇帝似乎習慣如此,隔簾向太后問安。 “安也問了,皇帝回吧,”竇太后不虞之情溢于言表,冷冷道:“我這兒有客,不便留你?!?/br> “是,”皇帝頓了頓,方才道:“母后保重身體,兒子走了?!?/br> 竇太后神情冷淡,置若罔聞,鐘老夫人則目露擔憂,握住她手,輕輕喚了句:“阿姐?!?/br> 竇太后合眼,潸然淚下:“若非為歸德與和靜,我真恨不能即刻去了?!?/br> 天家富貴,卻也多可憐人。 竇太后生有四子二女,現下卻只留皇帝與益陽長公主二人,白發人送黑發人,怎能不傷懷。 皇帝早年東征西戰,軍功赫赫,稱帝后屢行善政,萬民歸心,唯一被指摘的,便是早年于玄武門起事,殺隱太子建成、巢王元吉,使太上皇遜位,退居大安宮。 戎馬半生的皇帝在這場政變中展現出超乎尋常的凌厲手段,隱太子與巢王死后,諸子十數人無一幸免,盡數被殺,只留下歸德與和靜二位縣主。 原太子妃出身滎陽鄭氏,素有賢名,得以保全,幽居長樂門,與幼女歸德縣主相伴度日,巢王妃楊氏卻被皇帝收用,納入后宮。 說是收用,更多卻是折辱,直到如今楊氏也無封號,同巢王所留侍妾共居一殿,勉強度日。 這都是多年前的舊事,然而于竇太后而言,先喪二子,又失十數親孫,這樣錐心刺骨的傷痛,至死也難忘懷。 鐘老夫人知道胞姐心里苦,可這種事是沒法兒勸的,誰碰上都受不了,唯有長嘆一聲,靜默不語。 …… 出了嘉壽殿,皇帝不發一語,隨行內侍緊隨其后,無一人敢做聲。 過了會兒,皇帝才問:“除去姨母,方才是誰在殿內?” “太后請懷安居士入宮,”內侍小心答道:“應是居士在側?!?/br> “哦,原是她,”皇帝頷首,又問:“青雀現至何處?” “秦王殿下昨日過涼州,”內侍道:“再有半月,便可還京了?!?/br> “讓人將武德殿收拾出來,”提起愛子,皇帝語氣明顯的舒緩起來:“等青雀歸京,便叫他住到那兒去?!?/br> 武德殿迫近東宮,相距極近,讓秦王住到那兒去,其中意味,難免叫人不安。 內侍心頭一震,恭聲應了:“奴婢遵命?!?/br> …… 深秋時節,自是天高氣爽,偶爾出行,也極得趣。 這日是個好天氣,鐘意在房里呆的悶了,書也讀不進去,索性讓人備了釣竿漁具,往露華山東側的湖邊去。 “外邊太陽有些曬,居士還是佩上帷帽為好,”玉夏取了釣竿,玉秋則去箱籠中翻找:“若曬傷了,不知要多久才能養回來呢?!?/br> 鐘意生得一身嬌貴,肌膚如雪如緞,一滴水從肩頭到手背,都能不破不分,這種矜貴也是難養,曬得久了,當晚就會覺面頰疼痛。 崔氏不放心,臨行前特意叮囑過兩個隨行侍女,叫仔細照看。 鐘意沒那么嬌貴,但也不想吃苦,待玉秋取了來,便佩戴上了。 朔風起,秋魚肥,這時節釣魚,正是恰到好處,鐘意靜得下心,對湖坐了大半個時辰,木桶便已經半滿。 美食不可盡用,獵取過多,反倒不美,她收了桿,正準備回去,卻聽不遠處馬蹄聲達達,一直到近前才停下。 “雖說道門不禁葷腥,但殺生太多,總非好事,”來人緩帶輕裘,意氣風發,真有些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的意味,他說:“女冠,你的心不誠?!?/br> 鐘意頭也沒回,反問他:“尊駕難道食素嗎?” “若是別人,必會被你問住,但我不會,”那人大笑,聲音爽朗:“我祖母身體欠佳,自去歲起,我便食素,為她祈福?!?/br> 鐘意也笑了:“草木難道沒有心,不會痛嗎?” 那人一頓,答道:“草木無情,當然也沒有心?!?/br> 鐘意道:“尊駕并非草木,怎么知道草木無情?” 那人復又笑了:“女冠想學莊子嗎?我卻不是惠子?!?/br> “我聽尊駕口音,”鐘意將釣線纏起,回身面對來人:“并非長安人氏?!?/br> 來人答道:“的確不是?!?/br> “既然如此,”鐘意問:“來此有何貴干?” “人生苦短,正該信馬由韁,行萬里路,方才不算辜負,”來人笑道:“困于尺寸之地,好沒意思?!?/br> “歲月本長,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寬,而鄙者自隘,風花雪月本閑,而擾攘者自冗?!辩娨庑α艘宦?,道:“尊駕,興許不是方寸之地太窄,而是你的心太小?!?/br> “好利口,好奇思!”來人一時無言,旋即笑了,翻身下馬,躬身行了一禮:“滎陽鄭晚庭,方才冒犯,居士勿怪?!?/br> 鐘意笑道:“滎陽鄭氏也是大家,滿門芝蘭玉樹,到了長安,不去萬丈紅塵里逍遙,怎么倒來為難我一個出家人?” “在下受人所托,來送個口信,山中路徑崎嶇,失了方向,”鄭晚庭含笑解釋,道:“敢問居士,青檀觀何在?” “自此地向西便是,”鐘意答了他,又問:“你去找誰?” “去尋越國公府的女郎,”鄭晚庭道:“有人托我給她帶句話?!?/br> “哦,”鐘意道:“那你大可不必走這一趟了?!?/br> 鄭晚庭一怔:“怎么?” 鐘意說:“她已經死了?!?/br> “??!”鄭晚庭大吃一驚:“怎么會?!” 凡俗出家,便是別了紅塵,與死有什么區別? 他旋即意會過來,再施一禮,苦笑道:“懷安居士,先前是我無理,還請不要戲弄我了?!?/br> 他幾次三番致歉,確有誠心,鐘意也不為難,解了帷帽,還了一禮:“有來有往,你我兩清了?!?/br> 鄭晚庭早知越國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美譽,然而未曾目睹,終究難以猜度,待她解下帷帽,卻見那女郎做道家打扮,儀容風流,綺態嬋娟,竟看的癡了。 鄭晚庭徑自失神,鐘意卻未看他,而是望向隨他同行的男子。 那人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立在那里不語,便自生一種氣度,見鐘意看過來,頷首示禮。 “沈復沈幼亭,”他輕輕道:“居士有禮?!?/br> 第5章 魏徵 沈復衣袍淺緋,腰系玉帶,雅致雍容,正是五品官吏的慣常裝扮。 鐘意心中閃過千萬個念頭,最終歸于平靜,回了一禮:“沈郎君?!?/br> 沈復目光在她面上落了一落,隨即便有禮的錯開:“居士近來好嗎?觀內可住得慣?” “景致如畫,人心也清凈,”鐘意客氣的答他:“正是修身養性的善地?!?/br> 未做成夫妻的男女,再度相見,總有些尷尬,沈復一時靜默,鐘意也不言語,氣氛倒有些冷。 鄭晚庭早知這二人婚約作罷之事,現下見郎才女貌,十分登對,倒覺有些可惜,見二人不語,方才笑道:“居士既然得閑,便聽我說一句?!?/br> 鐘意轉向他,道:“鄭郎君受人所托,要帶句什么話給我?” “居士早有京都明珠的美譽,又得神佛垂憐,有人不服氣,想與居士一較高下,”鄭晚庭笑道:“托我來下戰書,改日登門討教?!?/br> “既入清凈門,便了世間事,”鐘意不愿招惹這些是非,婉拒道:“美譽都是別人給的,誰喜歡便拿去吧,為此爭斗,卻沒意思?!?/br> “這也有理,不過,卻說不服那人,”鄭晚庭含笑道:“不撞南墻,她是不肯回頭的?!?/br> 鐘意心中一動:“敢問尊駕,那人是誰?” “尊駕二字當不得,居士若不嫌棄,喚我晚庭便是,”鄭晚庭名鄭舫,字晚庭,平輩直呼,并不失禮,他推辭一句,而后笑答:“是我未過門的妻室,太原王氏的五娘?!?/br> 太原王氏也系大家,門庭顯貴,祖上甚至能追溯到黃帝,王家五娘子美淑容,才通達,也是五姓七望中極有盛名的女郎。 “五娘子原是許了晚庭,”鐘意從善如流,笑道:“恭喜?!?/br> 鄭晚庭見她不再推辭,便知是應下了,見沈復不語,鐘意不提,心知二人境遇尷尬,不好久留,拱手示禮,道了告辭。 玉夏玉秋在側,見那二人上馬遠去,鐘意仍立在原地不語,心中擔憂:“居士……” “我無妨,”鐘意神情淡然,搖頭道:“只是有些感慨?!?/br> 三年前,沈復往西蜀求學時,她才十二歲,的確生不出什么戀慕之心,可他們自幼一起長大,也是青梅竹馬。 她喚他幼亭哥哥,他叫她阿意meimei,三年不見,便以書信寄情,信件往復,摞在一起,也不比桌案矮。 前世她改嫁秦王,嫁妝一并帶入王府,那些書信也在其中,她叫人取了火盆,咬著牙一封一封燒掉,覺得比剜心還要痛。 或許時間真的可以淡化一切,現在再見到他,她卻覺無波無瀾,生不出什么觸動了。 “罷了,”最后,鐘意垂下眼睫,說:“我們回去吧?!?/br> …… 竇太后上了年紀,愈發篤信佛道之說,每日在嘉壽殿中吃齋念佛,為逝去的兒孫祈福,因鐘意的菩薩入夢之說,也常召她入宮說話。 后來,竇太后見她喜愛文經,便許她可往弘文館去觀書抄錄。 按制而言,弘文館序屬前朝,太后是管不到的,然而這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弘文館的學士與校書郎們也不會為這點事斤斤計較,駁了太后情面。 鐘意自己也明白這點,得了空便去坐會兒,翻翻書。 這日午后,竇太后往內殿去歇息,她便隨同兩個宮人,往弘文館去了,同值守的校書郎問聲安,照舊取了幾本,尋個地方坐下細閱。 日頭一點點偏了,館內卻始終靜寂,除去翻書聲,再無別的聲響,鐘意翻了一頁,便聽有腳步聲近了,有人低聲問了什么,不多時,便有校書郎來問:“居士,《夷事五訣》在您這兒嗎?” 鐘意回頭去看,便見不遠處站了個中年男子,紫圓領袍,束金玉帶,佩十三銙,氣度威儀,眉心處有道深深紋路,想是經常皺眉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