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玄燁獨自從書房來慈寧宮，兩天沒怎么吃東西的孩子，終于知道餓了，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米飯，吃得特別香。

    玉兒耐心地等待孫兒把飯吃完，才對玄燁說：“餓極了，再暴飲暴食，對身體不好?；首婺赶Ｍ@是最后一次。玄燁，你該比任何人都明白，康健強壯的體魄有多重要，你折騰誰，也不要折騰自己的身體?！?/br>
    “皇祖母，鰲拜讓我倒胃口?！毙钫f，“肚子和咽喉都像被什么扎緊了，什么都吃不下?！?/br>
    玉兒問：“你怕他？”

    玄燁毫不猶豫地點頭：“皇祖母，我怕他，我怕他突然有一天，就在朝堂上對我揮拳相向，我打不過他?！?/br>
    玉兒溫柔地說：“明天上朝，你再往下看一看，佟國綱站在哪里?！?/br>
    “舅舅？”玄燁問。

    “佟國綱會保護你，絕不會讓鰲拜對你動手?！庇駜赫f，“鰲拜也老了，大高個兒也不過是個虛殼，你舅舅正當盛年，年富力強，對付他一個人綽綽有余。自從你登基繼位起，皇祖母就和他說好了，從今往后，哪里都要有他在，哪里也都要看不見他，你能明白嗎？”

    玄燁問祖母：“您早就派人，暗中保護孫兒了嗎？

    玉兒頷首：“乾清宮里的侍衛自不必多說，就那些小太監，也是會拳腳功夫的，他們每一個人都能保護你。但玄燁，真正能保護你的，還是你自己?！?/br>
    玄燁頷首：“皇祖母說的是?！?/br>
    玉兒嚴肅地說：“那就從好好吃飯開始，別再讓我叮囑你?！?/br>
    玄燁起身道：“皇祖母，您別生氣?！?/br>
    “坐下說話，皇祖母怎么會生氣，是擔心你?！庇駜很浵聨追?，又問道，“剛才，皇后和昭妃都來了，你知道嗎？是你推辭的，還是大李子替你應付的？”

    玄燁正經回答：“知道，一邊是您，一邊是皇額娘，孫兒只能把她們都打發了?！?/br>
    “那好，一會兒離了慈寧宮，去寧壽宮向太后請安?！庇駜赫f，“至于皇后和昭妃，你自己看著應對，皇祖母不會插手，也不想教你什么，這是你們之間的事?！?/br>
    玄燁嚴肅起來：“皇祖母，有件事，孫兒要向您稟告?！?/br>
    “怎么了？”玉兒端起茶來喝，“皇后？還是昭妃？”

    “孫兒派人攔截了她們各自往家中送的書信?！毙畹?。

    玉兒怔然，端著茶碗頓住了：“玄燁，你？”

    玄燁說：“索額圖屢次三番詢問宮中之事，但舒舒的家信，只問索尼的身體好不好，從不多言宮闈之事。而遏必隆和昭妃的書信往來，就不堪入目了，宮里的事，大大小小，昭妃都會告訴她的父親，真叫人寒心?！?/br>
    玉兒唏噓不已，這下子，靈昭是從一開始就在玄燁跟前輸了人心，將來即便靈昭愿意擺脫家族，徹徹底底忠于皇帝，可信任一旦遭折損，怎么補都填不滿裂痕。

    “謹慎些，別叫他們發現?！庇駜何ㄓ姓f，“朝政的事兒，皇祖母能和你商量，對后宮的事兒，你想好了再來告訴我?！?/br>
    “孫兒不會虧待鈕祜祿氏?！毙畹?，“只可她負朕，不可朕負她，若有一日，她沒有資格繼續留在這紫禁城，孫兒也會好好送她走?！?/br>
    玉兒心中一熱，眼眶微微濕潤：“皇祖母知道了?！?/br>
    那之后，站在宮檐下目送孫兒離去，玉兒深深呼吸，想起很多年前，她對蘇麻喇說的話。

    那時候她以為自己能過上安逸的好日子了，結果福臨性情大變，把人生的路越走越窄。事到如今，玉兒又想說這句話，她能過上好日子了，一定能。

    “天還冷，進門吧?！碧K麻喇從身后走來，勸道，“皇上已經走遠了，您看什么呢?！?/br>
    玉兒沖蘇麻喇神神叨叨地一笑：“不告訴你?！?/br>
    冬去春來，紫禁城的四月，繁花似錦。

    靈昭受父親指使，與皇太后拉攏關系，每日都會到寧壽宮陪伴太后解悶。但每每途徑御花園，她都會駐足凝望，那里有她和皇帝的回憶，那個讓她第一次感受到溫柔的少年。

    可惜如此美麗的四月，朝廷卻不太平。

    這一日，久病家中的索尼，顫顫巍巍地上朝了，四大輔臣在朝堂上本就有座次以顯示他們的尊貴，玄燁特地命大李子給索尼加了軟墊。

    而索尼今日來，是當眾奏請皇帝親政，要辭去輔政大臣一職，還政于天子。

    雖然皇帝親政是早晚的事，可先帝當初十四歲親政，當今才堪堪十三歲，哪怕只早了一年，對于權力中心的朝臣們而言，也將是極大的損失。

    一年時間，足夠他們做很多很多的事，來獲取更多的利益。

    鰲拜心中雖然憤憤不滿，但沒有及時表態，遏必隆自然不吭聲，蘇克薩哈則舉棋不定，一時也不開口。

    玄燁孤坐上首，卻是從容不迫：“朕尚年少，此事還請四位到慈寧宮，與太皇太后一議?！?/br>
    眾人猜到是這個結果，但玄燁表現出的氣度，叫他們不得不在心中暗暗掂量小皇帝的能耐。

    散朝后，索尼他們往慈寧宮去，其他人各自離宮，都在七嘴八舌地議論這件事，于是很快，整個京城都知道，首輔大臣懇請皇帝親政。

    舒舒從石榴口中得知這件事沒多久，玄燁就來了，說是要教舒舒下西洋棋，舒舒這才說實話：“臣妾小時候就會了?！?/br>
    玄燁不服氣：“會可不代表下得好，朕是得到南懷仁真傳?！?/br>
    舒舒莞爾：“皇上，不如今天輸贏，咱們許個什么東西吧?！?/br>
    玄燁問：“你想要什么？”

    舒舒說：“想和皇上一起去空曠的地方，放風箏?！?/br>
    玄燁毫不猶豫地說：“這不用賭輸贏，我們后天就去。你再想一件別的東西，下完棋告訴朕?！?/br>
    舒舒答應了，命石榴取來西洋棋，大李子他們則全都退下，只留下帝后在一起。

    棋子落下的清脆聲里，玄燁道：“舒舒，你爺爺今天上奏，要朕親政?！?/br>
    舒舒頷首：“臣妾聽石榴說了?！?/br>
    玄燁說：“親政之路，必然諸多阻撓，其中有一件事，朕要先與你說?！?/br>
    舒舒看著玄燁：“皇上，您只管吩咐?！?/br>
    “親政，意味著朕成人，而成人……”玄燁放下手中的棋子，認真地看著舒舒，“意味著很多事，包括男女之事，包括朕的子嗣?！?/br>
    舒舒臉頰微紅，努力鎮定著：“臣妾明白?！?/br>
    玄燁搖頭：“你明白的是你自己的事，但朕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朕希望，你也能明白朕的事?！?/br>
    舒舒抿著唇，眼眸里刻著皇帝的神情，他很鄭重，他在和自己商量。

    玄燁說：“朕見過額娘的眼淚，可朕現在也體會了皇阿瑪的無奈，舒舒，將來，朕一定會讓你傷心，一定會?！?/br>
    舒舒的目光，回到棋盤上，略思量后，走了一步棋，口中則道：“皇上，上回說，咱們已經沒有做孩子的資格，那么十年二十年后，這一輩子，咱們也沒有做世間普通男女的資格，您是皇上，臣妾是皇后?！?/br>
    第735章 永遠是她的陪襯

    玄燁把手伸過棋盤，和舒舒相握：“我們會一起度過辛苦的一生，萬丈榮光之下，是隱忍無奈，是常人無法知曉和體會的磨難。舒舒，你能明白朕的話嗎？”

    舒舒鄭重地點頭：“皇上，臣妾明白?！?/br>
    玄燁的眼中，是舒舒溫柔而莊重的笑容，彼此的眼睛，仿佛能連著心。

    他沖舒舒微笑，另一只手卻忽然拿起棋子，輕輕擺在棋盤上：“朕贏了?！?/br>
    舒舒一愣，趕緊低頭看棋盤，不自覺地撅了嘴，抬眸嗔一眼皇帝：“耍賴?！?/br>
    玄燁大大咧咧靠在墊子上：“要贏得起，也輸得起，大不了，朕不問你討東西?！?/br>
    舒舒悠悠整理棋盤，眼底有世家貴女的傲氣：“愿賭服輸，皇上要什么都行，只要是臣妾能給的?！?/br>
    玄燁一手支著腦袋，看著舒舒說：“朕也不缺什么，一時半會兒可想不出來，等朕想到了，就告訴你?！?/br>
    “可是……”舒舒將棋子收入棋盒，只是話到嘴邊，又停下了。

    “什么？”玄燁好奇。

    “臣妾的一切，都是皇上給的，就算是家里的，那也是皇上給的?！笔媸嬲f，“皇上一定要想一件，是臣妾自己能給您的東西?！?/br>
    玄燁不假思索：“那不就是你這個人了？”

    舒舒倏然臉紅，嚴肅地看了眼玄燁后，捧著棋盒徑自去收入柜子里，玄燁察言觀色，意識到舒舒是不高興了，起身跟來道：“朕是不是說了荒唐的話？”

    “是……”舒舒坦率地回答，低垂著臉頰，“皇上，往后可不要輕易說這樣的話，說習慣了，就不值什么了。您現在是開玩笑，將來呢？”

    玄燁答應：“朕知道了，朕給你賠不是?！?/br>
    舒舒連忙搖頭：“那也不至于賠不是?！?/br>
    玄燁道：“不許告訴皇祖母，朕可不想挨罵?！?/br>
    舒舒笑靨如花：“一定不說?！?/br>
    可皇帝拉起了她的手：“御花園的花開的正好，我們去看看，朕告訴你，哪些花是額娘栽的?！?/br>
    慈寧宮里，四大輔臣和親貴王爺們，將殿內坐得滿滿當當，玉兒看著臉色蒼白，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索尼，心中隱隱不安。

    索尼一走，要如何才能鎮得住鰲拜？

    放縱他，為玄燁爭取長大變強的時間，唯恐傷了忠臣和百姓的心，更怕惹怒宗親，叫他們認為玄燁和自己無能，要取而代之。

    若是正面對抗鰲拜，只怕一場腥風血雨，太過慘淡的結果，又會變成是玄燁的無能，同樣會威脅皇權。

    “太皇太后，皇上尚年幼，親政之后，朝堂重壓恐不利于皇上成長。先帝十四歲親政，當今若早于先帝親政，只怕遭世人非議皇上不孝?！倍舯芈≌f的，自然是鰲拜的意思，而鰲拜像座石雕似的定在邊上一言不發。

    索尼輕咳了一聲，氣息微弱地說：“當年多爾袞權傾朝野，一人獨大，若非他不幸遇難而亡，先帝未必能十四歲親政，興許十六歲十八歲還不能君臨天下?？梢娔昙o并不代表什么，相比之下，尚年幼的當今皇上所表現出的氣度和智慧，早已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老臣以為，皇上已具備親政的能力?！?/br>
    鰲拜幽幽道：“索尼大人，您已經很久沒上朝，請問您是從哪里看出來，皇上已具備親政的能力？”

    沒想到鰲拜竟然會這么說，索尼少有的被噎住了，但這也正常，皇帝親政之路必定諸多阻撓，鰲拜若是不攔著不妨礙，才值得奇怪恐慌。

    索尼呵呵一笑，也是反問：“鰲大人是覺得，皇上不配？”

    鰲拜冷笑：“索大人，話可不能亂說，太皇太后就在這里，你要陷我于不義嗎？”

    玉兒笑悠悠道：“你們這是怎么了，這才四月天，就燥熱起來了？有話好好說，商量事兒，講道理，我都聽著呢?！?/br>
    鰲拜起身抱拳，聲音如擂鼓：“太皇太后，臣以為皇上親政尚早，但臣這么說，一定叫些jian佞小人非議是臣企圖把持朝政。臣對皇上對大清的忠心，日月可鑒，太皇太后，皇上親政之事，萬望您三思?！?/br>
    “咳咳咳……”索尼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太監宮女們迅速前來伺候。

    蘇麻喇命人將索大人送到偏殿休息，玉兒朝她使了眼色，蘇麻喇便順勢道：“各位大人，太皇太后禮佛的時間快到了，各位是先行離宮，還是等太皇太后禮佛后再議？”

    眾人知道他們該走了，紛紛起身告辭，但鰲拜要走時，玉兒請他留步。

    “我們敞開了說?！庇駜汉秃蜌鈿?，“鰲大人，你覺得皇上不適合親政，是還缺些什么？”

    鰲拜毫不客氣：“太皇太后，恕臣直言，皇上還是個孩子，眼下仍事事要您cao心。雖然人人都說皇上聰慧有帝王之氣，可皇上從小在您和皇后的寵愛下長大，在您看來，皇上的心智一定比先帝強嗎？”

    玉兒不語，冷靜地看著鰲拜。

    鰲拜繼續道：“臣說的話，是對先帝的大不敬，可也是事實。太皇太后若不愿皇上步先帝后塵，還望待皇上多歷練成長之后，再請皇上親政君臨天下。而在那之前，臣必定鞠躬盡瘁，為太皇太后為皇上，守護大清江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