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節
“平身,免禮!”福臨幾步走上前,伸手虛扶一把,“你起來,起來說話?!?/br> 葭音起身,垂首斂衽,見笤帚橫在地上,唯恐擋住皇帝的去路,便彎腰來撿拾,福臨想幫她,兩個人同時伸出手,不經意地,就抓住了葭音那柔軟微涼的手。 “這……”福臨反而發出驚訝的聲音,自知失態,收回手負在身后,干咳了幾聲來掩飾尷尬。 葭音則從容地拾起笤帚,讓在一旁。 “你每天來這里打掃嗎?”福臨道,“這么熱的天,太陽毒辣,要小心中暑?!?/br> “回皇上,奴才只今日來打掃?!陛缫艋貞?,只是言辭之間,眼眉之間,淡漠且安寧,看不出丁點的喜怒。 福臨目不轉睛地怔了好一會兒,伸手道:“讓朕掃一掃,朕也想掃去心中的煩惱?!?/br> 葭音看了看手中的笤帚,便走上前,雙手奉于皇帝。 園中并沒什么臟東西,不過是落花落葉,可福臨幾時做過這樣的事,今日有風,顧了這里顧不得那里,便越發掃得亂七八糟,將他的煩心事顯露無疑。 做了半天無用功,福臨熱得滿頭大汗,吳良輔趕來道:“皇上,您當心中了暑氣,這么熱的天……” 若是平日,福臨一定叫他滾,但礙于在葭音的面前,他只是瞪了一眼,命吳良輔把笤帚拿開。 福臨在樹蔭下坐,抬手用袖子擦汗,仰望園中的舍利塔,方才葭音在此,宛若謫仙天女般神圣安寧,而他,卻像個無頭蒼蠅團團轉。 再回眸,葭音還站在剛才的地方一動不動,她謙恭地垂著眼眸,很可能,從頭到尾就沒看過皇帝一眼。 “你也過來坐吧,這里涼快?!备ER道,“站在太陽底下,中暑了可不好?!?/br> 葭音向前走了幾步,走到樹蔭底下,就停住了。 “皇上若要用茶,奴才去準備?!陛缫舻?,“您渴嗎?” 這本是一句簡單的問候,卻叫福臨心中舒坦,眉頭頓時舒展開,點了頭又忙搖頭:“不忙,朕不渴?!?/br> 他舍不得叫葭音離開,哪怕多看她一刻也好。 又一陣風過,枝葉沙沙響,葭音情不自禁地抬眸看,目光掠過皇帝的雙眸,少年天子正癡癡地看著她。 因為美貌,從小被人矚目,男子傾慕的眼神,在葭音眼中并不稀奇。 但額娘自幼教導她,女子不得輕浮,容顏不過是皮囊,若有一日將男人們的傾慕變為驕傲的資本,那這一生,也注定會掌控在男人的手里,不得自由。 所以,皇帝癡戀的眼神,并沒有打動葭音的心,而這些年,皇帝為她所做的事,更讓她覺得不可思議。 她無法想象,自己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竟然顛覆了中宮皇后的命運。 郡主說:“我仔細派人問過了,你的婚訊到京城沒幾天,皇上就下旨廢后,那個干脆利落啊。早些時候聽說在坤寧宮打破頭,也沒見鬧到要廢后,可為了你被賜婚的事,皇后就從人間消失了,說是降為靜妃,指不定都化成白骨了?!?/br> 所以,她更不能亂說話,不然害了元曦meimei,害了堂妹,她們明明都是無辜的。 “東莪格格說,你已經知道了?!备ER起身來,負手而立,“朕有沒有嚇著你?” 葭音頷首:“是奴才都知道了?!?/br> 福臨道:“那……葭音,你可愿意?” 葭音屈膝道:“奴才寡居在娘家,一切聽憑父親的安排?!?/br> 此時,一個漂亮的小丫鬟從遠處走來,是葭音的陪嫁丫鬟添香,她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說:“皇上、皇上……郡主尋我家小姐回去?!?/br> “奴才要去侍奉格格,皇上,請您小心中暑?!陛缫羟バ卸Y后,并沒有等皇帝點頭,帶著添香就離開了。 回禪房的路上,添香激動地說:“小姐,皇上真英俊啊,長得那么好看?!?/br> 葭音什么都沒說,趕回東莪面前,東莪則笑道:“我才知道皇上來了,真不該叫你回來?!?/br> 她示意添香下去,命葭音走近些,輕聲問道:“皇上對你說什么了嗎?” 葭音頷首:“皇上問奴才,是否愿意?!?/br> 東莪眉頭輕挑:“你怎么說?” 葭音道:“奴才回皇上,一切聽憑父親的安排?!?/br> 東莪呵呵一笑,慵懶地起身,將插在瓶中的花聞了聞,掐下一朵花,將嫣紅的花瓣撕碎,口中幽幽道:“佟圖賴家的女兒,在宮里如魚得水,把皇太后哄得團團轉,就算是皇帝,也十分喜歡她。你猜她圖什么?她圖的就是一家人的安寧,如今佟圖賴官場亨通,她的兄長也步步高升,全是靠著景仁宮的面子?!?/br> 葭音垂眸不語,東莪再道:“你上有父親,下有弟弟,和佟元曦差不多,更重要的是,比起佟圖賴,鄂碩更是我阿瑪心腹中的心腹?!?/br> 葭音道:“格格說的是?!?/br> 東莪冷然:“當初他們將阿瑪毀墳掘墓時,若非南方吃緊,損不得能打仗的將軍,鄂碩也不會有好下場。如今兩黃旗重新恢復昔日的威望和勢力,處處打壓排擠兩白旗,佟圖賴好歹回正藍旗去了,你們一家子,你那還不知前途在哪兒的弟弟,將來的處境該有多難,你明白嗎?” 葭音的心緊緊揪在一起,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東莪再道:“不是我嚇唬你,鄂碩是鰲拜他們的眼中釘rou中刺,如今他幾乎得不到任何權勢的庇護,他在朝堂的日子會很不好過,他們會不遺余力地打壓鄂碩。且不說你將來什么命運,你那弟弟,能不能平安長大都未可知?!?/br> “格格……”葭音跪下了,“格格,您不要再說了?!?/br> 東莪走上前,笑悠悠道:“學學佟元曦吧,將門之女,何必扭扭捏捏?!?/br> 第507章 皇上,人言可畏 葭音眼中含淚,彷徨地看著東莪道:“格格,我想回家?!?/br> “你不能回娘家,你回去就說明你在逃避皇上,你在拒絕他?!睎|莪起身,喚婢女來為她更衣,瞥了眼跪在地上的葭音道,“別給我添麻煩,我這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活著,也不容易?!?/br> 更衣后,東莪揚長而去,留下跪在地上人無助的葭音,添香從門外進來見這光景,擔心地問:“小姐,您惹郡主生氣了嗎?” 葭音搖頭:“沒有,我沒事,添香,扶我起來?!?/br> 這一邊,皇帝見到了堂姐,東莪笑臉相依:“皇上今日是特地來,還是趕巧?上一回奴才和太后娘娘,倒是碰巧遇上的?!?/br> 福臨神情不展:“jiejie,葭音她……” 東莪道:“葭音怎么了,是不是對皇上失禮了?” “不不!”福臨忙否認,嘆了一聲后道,“朕問她是否愿意,她說她聽鄂碩的安排,這是什么意思,jiejie,葭音是不是不愿意進宮?” 東莪眼眉彎彎地笑著:“皇上可真是不懂女兒家的心思啊,葭音是大家閨秀,京城里數一數二的名門千金,她若要為亡夫守節做個貞潔烈女,必然會明明白白拒絕皇上。反之,有任何心思都不能表露,這是她的端莊,皇上難道喜歡放浪不檢點的女子嗎?” “你這話說的?!备ER心頭松快了一些,再三確認道,“那么她的意思,是愿意?” 東莪道:“她好歹跟了奴才幾個月,日夜相處,奴才冷眼看,又旁敲側擊地問,葭音對蕭家對她死去的丈夫,念恩但無情?!?/br> 福臨輕聲念:“無情……” 東莪說:“那一年多里,她除了侍奉一個病秧子,在公婆跟前盡孝外,那一段婚姻能留給她什么呢?這一方面,皇上大可放心,葭音絕不會留戀什么舊情,不然她也不會跟著鄂碩回北京了。但至于是否愿意進宮,奴才只能說,沒見她有過抵觸的情緒?!?/br> “當真?”福臨的眼睛頓時亮了幾分。 “葭音不是那種主意大,要事事處處為自己做主的女子,她簡單又干凈,心無雜念?!睎|莪道,“皇上若是信得過奴才,只管大大方方地把人帶進宮,橫豎……太后也答應了不是嗎?” 福臨點頭,但又嘆道:“額娘是答應了,但近來為了幾件不愉快的事,朕和額娘正僵持著,日子越久,朕心里就越愧疚,不知如何是好?!?/br> “母子之間,哪有隔夜仇?!睎|莪道,“皇上去認個錯陪個不是,自然就好了?!?/br> “說來話長,罷了……”福臨道,“還托皇姐多多照顧葭音,待她過了孝期,朕就接她進宮。到時候大大方方的,也免去她心中的顧慮和不安?!?/br> “皇上放心,葭音在奴才身邊,必然一切周全?!睎|莪笑道,“天氣炎熱,皇上早些回去吧,就快大正午了?!?/br> 姐弟倆別過后,福臨便返回紫禁城,在乾清宮更衣時,向吳良輔提起了幾句葭音的事。 吳良輔這些日子,收了咸福宮不少的好處,巴度夫人更是直接送了金磚給他,就盼著給悅常在說說好話,但吳良輔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眼下終于有了。 “悅常在?”福臨聽吳良輔提起,微微蹙眉,“哪壺不開提哪壺,你糊涂了,朕是什么心思,你還不知道?” 吳良輔捧著皇帝的便袍,小聲道:“皇上,倘若董鄂小姐知道悅常在是因為被認作是她的替代品而進宮,您要董鄂小姐情何以堪?在族人面前,在悅常在面前,她該如何自處?再者,悅常在若不得寵,董鄂小姐心里就會懼怕您,堂妹過得不好,堂姐如何敢心安理得地過得好?董鄂小姐的脊梁骨,都會被族人戳碎的?!?/br> 福臨瞪大眼睛:“他們敢!” 吳良輔說:“皇上,人言可畏啊?!?/br> 福臨不耐煩地挽著袖子:“朕知道了,今晚讓她來侍寢吧,但是,待葭音進宮后,你把該交代的話好好交代給她,朕不希望將來葭音要受她的影響,望她好自為之?!?/br> 這一晚,被冷落許久的咸福宮悅常在,終于再得恩寵,連著幾日,好不風光。 那些曾以為悅常在就此落寞而欺負排擠過咸福宮的人,都上趕著來巴結賠不是,冬燕的鼻孔都要朝天了,總有人見她站在咸福宮宮門下頤指氣使地罵人。 至于皇帝和太后之間的矛盾,在福臨的努力下,母子關系終于有所緩和。 岳樂則給皇帝出了個主意,既不影響他利用十三衙門和值房制度,以隔絕母親與朝政的聯系,又能好好地給太后一個交代,那便是在十三衙門各處樹立醒目的鐵牌,嚴禁內監干政。 皇帝態度擺在這里,反正皇帝不會讓太監干預朝政,太后就算要追究,那也是個別太監膽大包天,而絕非皇帝在背后默認并縱容。 事實上,福臨也絕不會讓吳良輔真正對朝政做出什么干預,他只是想擺脫母親的束縛,想讓那些大臣跪在他的龍靴下,而非母親的鳳袍下。 可福臨卻參不透,他這樣的念頭越深,越是容易被大臣們利用,他們一旦看清皇帝的弱點,就能削弱皇帝的權威。 夏末時,范文程到南方游學歸來,帶回來許多見聞,叫玉兒新鮮又好奇。 自然,范文程也見到了景運門外的值房,見到了內廷衙門的鐵牌,不勝唏噓。 玉兒道:“范先生,我自以為這輩子,什么大風大浪都見識過,一次次從刀刃上走過,什么苦什么難都能熬過去,偏偏是自己的兒子,過不去?!?/br> 范文程道:“皇上勵精圖治,十分勤勉。雖然年輕,尚不能將朝政掌握在鼓掌之間,但他一直在努力。太后,很多事情,有時候換一個角度來想,心中自然就豁達開朗了?!?/br> “你是說,皇上雖然猜忌我防備我,但他并不是與我有什么私人恩怨,而是為了江山為了朝廷?”玉兒苦笑,“你要我肯定皇上的勤政,我不否認,但他這樣的性情,早晚被狡猾的大臣,和他自己逼近死胡同里?!?/br> 范文程垂首:“太后說的極是?!?/br> 玉兒道:“什么極是,我想聽你的心里話,范文程,就當我們還在盛京的書房里?!?/br> 范文程卻跪下道:“太后,皇上年紀輕輕,眼光并不狹窄,親政以來整頓吏治、注重農業、減免苛捐雜稅、廣羅人才重用漢官,大大籠絡了民心。臣這一次到南方游學,發現當地百姓,那些文人墨客,并沒有傳說中那么敵對朝廷??梢娛怯腥斯室庖羲?,才制造謠言,讓人誤以為整個南方都與朝廷對立。而這其中點點滴滴的改變,皇上功不可沒?!?/br> 玉兒的心漸漸平靜,頷首道:“福臨很勤奮,我知道?!?/br> 范文程說:“太后,皇上并非昏君,各種官僚衙門制度的改革,皇上也在摸索之中,當廢當立,皇上自有一番主意。這是其一,其二,大清這才開國十幾年,那些太監成不了氣候,您想啊,八旗貴族們,連朝廷官員都容不下,難道能容下幾個沒根的太監?” 玉兒笑了:“敢情,來給皇上開脫的?” 范文程從容地說:“臣以為,這事兒不用您cao心,等他們真敢對朝政出手,企圖攪亂綱常,十幾年不打仗了,親貴王爺們的刀,早就想見見血了?!?/br> 玉兒命范文程起來,冷聲道:“照你所說,朝綱的確亂不了,但我問你,真有那一天時,他們手里的刀砍了那些畜生后,下一步,是不是就該沖著皇上去了?” “太后?” “先生的話,不小心前后矛盾了吧,到了你所謂的我不必擔心的那一天,那皇上也是昏庸糊涂到無藥可救的地步?!?/br> 范文程忙跪下:“臣……” 玉兒長嘆:“先生的心意,我明白,這北京城的夏天,太熱了,我想去承德避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