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節
元曦赧然低下頭,可心中卻感慨,果然看得順眼了,什么都是好的。 這樣的念頭太消極,該更高興些才是,元曦自己也沒想到,當皇帝的目光真正落在自己身上,她會這么冷靜地思考許許多多的事兒。 跟著福臨繼續走向景仁宮,元曦偶爾偷偷瞧一眼身旁人的側臉,福臨捉到她的目光,停下腳步問:“看什么?” 元曦笑:“就是……想看看,也不知道看什么?!?/br> 福臨則說:“明日到慈寧宮請安,該有很多人看你了,你要怎么辦?” 元曦不以為然:“那就讓她們看,又如何?” 福臨想了想:“若是皇后為難你?” 元曦搖頭:“有皇上在,還有太后娘娘,臣妾也會好好敬重皇后娘娘。至少……” “什么?” 元曦滿臉歡喜:“從今往后,臣妾不會再害怕了?!?/br> 福臨笑:“朕也沒覺得你過去怕過什么?!彼恋?,“而且,為什么每次朕與你講話,你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元曦狐疑地看著皇帝,她有嗎?何況,他們統共才講過幾次話? 說著話,已是回到景仁宮,元曦找出了皇帝的帕子,可福臨怎會真的稀罕一塊手帕,在并不寬敞的東配殿里轉了一轉,說:“明日就搬到前頭去吧,你也沒什么東西?!?/br> 元曦知道拗不過皇帝,人家剛剛對自己有些意思,她就拒絕拂逆圣意,皇帝還不惱了?至于皇后那兒,反正自己死活都是要被她厭惡的,又何必在乎那么多。 可是,見石榴來為皇帝脫靴子,元曦忙問:“皇上,您要在這里歇著嗎?” 福臨反問:“不成?” 元曦忙屈膝道:“皇上,主位以下不得在住處侍奉皇上,臣妾不能壞了規矩,讓臣妾送您回乾清宮吧?!?/br> 福臨覺得沒意思,嘆了一聲:“往后你都要這么一板一眼,照著規矩來?” 石榴一個勁地朝小姐使眼色,可元曦根本沒看見,她不敢胡亂回話,也不敢頂撞皇帝,只是跪著沒動。 搬宮殿這種事,憑皇帝一句話就行,但后妃侍寢的規矩,上至皇后,下至宮女,都是不能亂的。 今夜破了例,往后就站不住腳,即便不敢奢求一生一世的情意,她盼的,也絕不是露水之恩。 甚至于,她并不希望皇帝今晚就碰她,畢竟,她不再是剛進宮那會兒的佟元曦,那會兒多好,傻乎乎的,只有對皇帝滿腔的愛意。 “你自己睡吧,朕走了?!备ER果然不高興,起身就往門外走,東配殿能有多大,三五步可就跑出去了。 “小姐?”石榴急得不行,推她,“還不去攔著?” 元曦也執拗,這大半年的坎坷,沒磨光她的棱角,反而讓她更清楚地明白自己要什么,還有御花園里長公主的那番話,難道她就盼著給皇帝暖床,盼著和他睡一覺? 福臨真的走了,一口氣回了乾清宮,暖閣里空蕩蕩的,還留著幾分淡淡的花香,雖然人回去了,可他能分辨出,那是佟元曦的氣息。 一個人坐在榻上,吳良輔帶著宮女太監在門外不知如何是好,可福臨倒是冷靜下來,好好地思考才剛發生的一切。 他喜歡佟元曦什么? 正要問,竟也答不上來。 再想一想,他喜歡孟古青什么,喜歡巴爾婭什么?二人幾乎是兩個極端,前者霸道驕傲,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后者溫柔順從,把他視作頭頂的天。 福臨躺下,靠在枕頭上,雙手背在腦袋后頭,思考著舊年大婚以來,躺在他身邊形形色色的女人,就算是孟古青,男歡女愛時,也是極其可愛,更會努力討好他的。 懷孕的楊氏和陳氏,到底是怎么懷孕的,福臨竟也想不大起來,當他默認這些女子都屬于他,興致來了就來了,做那些事,并不需要情愛,有欲望就足夠了。 他甚至不如岳樂,畢竟岳樂自稱他身邊的每一個女子,都是他喜愛的,放不下的。 福臨翻身起來,沖開門前等候的吳良輔,到了書房,從柜子里拿出了岳樂給他的畫,那煙雨蒙蒙的江南,令他心馳神往,也能叫他安下心來。 可是看著“董鄂葭音”的名字,福臨的眼前,竟然還是出現了元曦的笑容,大婚以來頭一次,在董鄂氏之外,想起哪一個女人的模樣。 他喜歡元曦什么?又喜歡這個畫的主人,這個連話都沒說過,遠在天邊的女人什么? 這一夜,當真就這么過去了,元曦被原樣送回景仁宮,雖然是皇帝親自送回去的,可傳到別處,添油加醋,翻出各種各樣的說法,隔天一早在慈寧宮外等候請安時,形形色色的目光便向她投來。 當坤寧宮的肩輿款款而來,孟古青扶著塔納的手走下肩輿,走過佟元曦的面前,刻薄地哼笑了一聲,倒也沒在慈寧宮外大放厥詞,就這么進門去了。 請安問候,日日都重復一樣的事,本沒什么可新鮮的,可玉兒今天卻特地叫出了元曦,當著皇后和各宮的面責問她,昨夜為何沒有盡心伺候皇帝,讓皇帝半夜的敗興而歸。 元曦萬萬沒想到,太后竟然會為難她,雖是心慌意亂,還是叩首道:“臣妾該死,請太后娘娘恕罪?!?/br> 玉兒看向孟古青:“皇后,你看這件事該如何處置?” 孟古青挺起背脊,剛要開口,塔納在她身邊輕咳了一聲。 早晨出門前,她們可是談論過這件事的,其實佟貴人并沒有做錯,她區區一個貴人,沒資格在住處侍奉皇帝。 孟古青白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不情不愿地說:“額娘,照規矩,佟貴人沒做錯什么,皇上盡興固然重要,可宮里的規矩不能亂,請額娘息怒?!?/br> 玉兒微笑:“果然是皇后大度寬容,你們都要好好記著皇后的話?!北忝仄鹕?,威嚴地說,“你要謹記自己的身份,守好你的分寸,不懂的不明白的,就去向皇后求教?!?/br> 元曦的心定下來,一面稱是,一面又向皇后行禮謝恩,孟古青的白眼卻是要翻到天上去。 她又不是傻子,皇太后這是光明正大地給人家開脫呢,她算是明白,這母子倆最近為何總捧著她了。 然而更氣人的事,還在后頭,這邊尚未散,臉也還沒完全消腫的吳良輔就來了,硬著頭皮向太后和皇后稟告,說皇上要把景仁宮從角落里遷到前頭來,挨著乾清宮。 孟古青勃然大怒,頓時就失態地斥責:“胡說什么,這宮殿好好的,怎么搬?” 吳良輔趴在地上說:“回皇后娘娘,不搬宮殿,就、就門前換個牌子?!?/br> 元曦在一旁,已是呆若木雞,那個人,他到底想做什么?來真的? 玉兒雖然意外,可也覺得好笑,福臨到底還是有幾分孩子氣,元曦昨夜拒寢,他必定慪得慌吧。 “可是有什么講究?”玉兒給了福臨一個臺階下,吳良輔這個人精立馬接嘴,“奴才聽說,是欽天監監正,那位洋大人說,這樣利于風水?!?/br> 第448章 人家能成,福臨為什么不成? 孟古青恨不得一腳踹飛了吳良輔,咒罵道:“湯若望算什么東西,他要是說……” “皇后?!庇駜杭皶r出言制止,若是由著孟古青罵下去,不知道能說出什么難聽的話,玉兒連半個字都不想聽。 她好聲好氣地說:“他不過是個奴才,能說得清楚什么,我這幾日正尋思著召湯若望進宮來,給咱們講講西洋的事兒,皇后也一道聽聽嗎?” 孟古青板著臉問:“額娘,這會兒說遷宮的事兒呢,果然咱們宮里頭,佟貴人是頭上長角,最最不一樣的?!?/br> 邊上幾位貴人,都拿眼神往元曦身上瞟,就算東六宮那兒鏟平了也和她們不相干。 可皇帝現在是要把佟元曦搬到前頭去,緊挨著乾清宮,這漸漸往后,還不知要變出什么花樣來寵她。 誰也想不明白,扔在角落里的麻煩精,怎么一下就寵上了? “吳良輔,這件事已經定下了?”玉兒冷然問,“皇上是打發你來稟告呢,還是來找我和皇后商量?” 吳良輔今天出門沒燒香,攤上這檔子事兒,他可千萬別栽在皇后手里,不然必定被活剝生吞。 他伏在地上說:“回太后的話,是定下了,趕著晌午前,就要搬停當,說、說是不能耽誤吉時?!?/br> 玉兒低頭理一理衣袖,不以為然地說:“佟貴人回去吧,聽見了嗎,早些搬好,別耽誤吉時?!?/br> 元曦咽著唾沫,不知是否昨夜著涼了,嗓子隱隱有些發疼,壯起膽子看了眼皇太后,便俯首謝恩,向太后和皇后告辭,弓著身子要退下去。 “給我站??!”孟古青徹底失態。 眼看著下一刻就要沖上去對元曦大打出手,蘇麻喇走上來,擋在皇后跟前,嚴肅神情壓著聲兒道:“娘娘,鬧得太難看,可就不好收場了。您這兒委屈,太后知道,可旁人,只當笑話看?!?/br> 孟古青轉回身,悲憤地瞪著婆婆,眼淚漸漸浮出來,咬牙切齒地恨著:“你們、你們都欺負我?!?/br> 余下的貴人們,早就被蘇麻喇的手下指引著退下,與元曦也不過是前后腳,出來后紛紛看著元曦往外走,三三兩兩地說悄悄話,又羨慕又嫉妒,就連寧貴人,也忍不住朝元曦的背影望著。 巴爾婭恭恭敬敬地穿過眾人,趁著沒人拉扯她,便一路小跑跟了出來,元曦見jiejie叫她,忙伸了手說:“jiejie陪我一道去?!?/br> “可嚇死我了,我以為你真的把皇上得罪了呢?!卑蜖枊I卻喜滋滋地說,“剛才吳良輔跑來說要你搬家,若不是皇后在邊上氣得要炸了,我差點就要笑出來。阿彌陀佛,我心里正恨你,想著等慈寧宮里散了要好好罵你幾句,你拒絕皇上做什么,哪里來的膽子?” 巴爾婭絮絮叨叨,念的都是元曦的不是,可元曦卻覺得自己,好像不是越來越走運,她不想變成皇帝和皇后相爭的犧牲品,她干嘛要沒事兒去把皇后氣到天上去? 回到景仁宮,來旺他們已經在打包袱,眼睛能看得見的東西他們敢碰,可收在柜子里抽屜里的,一則沒鑰匙二則也不敢擅動,就等著元曦回來做主。 石榴忙擼起袖子來忙,巴爾婭也命自己的宮女去搭把手,好在元曦的東西還不算多,先胡亂打包袱,很快就能收拾好。 不多時,就有人來門前拆門匾,巴爾婭拉著元曦站在門下看,眼睜睜看著“景仁宮”被抬走了。 慈寧宮里,孟古青坐在椅子上哭個不停,說這紫禁城里所有人都欺負她。 玉兒在她這個年紀時,正是接受姑姑管教的時候,罰跪挨打都沒逃過??汕∏∫驗樯矸莸牟煌?,同樣是姑姑帶侄女,正室管教妾室,和婆婆管教媳婦,差得遠了。 那會兒玉兒也愛哭,掌不住姑姑說話聲兒大一點,她就能嚇得腿軟,偶爾被皇太極看見,便是寵著她哄著她。 也因此,讓她在皇太極的眼里,一輩子都是昔日嬌滴滴的小福晉,他對自己的愛,也永遠像是在哄孩子。 至少眼下,福臨和孟古青是對等的,他們吵也好鬧也好,雖然不合規矩不符常理,可孟古青在丈夫跟前,還守著最后的尊嚴。 可這世道,這天下的女子,有幾個掙扎得過命運,驕傲如齊齊格,到最后,那么悲壯地拼上了性命。 玉兒走到孟古青身前,皇后不得不站了起來,小美人哭得梨花帶雨,委屈透了。 漢人說,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可皇后進門不足一年,這么快就成了舊人? 玉兒也不忍心,可她沒法子,等孟古青到她這個年紀,也會按著下一代的媳婦的腦袋,逼她們委曲求全。 可他們不是普通的百姓家,承受的不是兒女情長的委屈,是整個江山天下,孟古青一腦袋鉆進她的尊嚴驕傲里,蒙上眼睛,這輩子都不打算看一眼腳下的江山嗎? “眼下額娘說什么,都是委屈你,但你不也常常說皇上太窩囊,想做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要忍?!庇駜弘m然威嚴,但語氣并不強勢,好脾氣地勸解她,“如今他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還要看你的臉色,看我的臉色嗎?” “那些話,我可沒有說過,您不能聽風就是雨的?!泵瞎徘嗖挪簧?,死也不會當著婆婆的面承認自己辱罵過皇帝各種難聽的詞眼。 而皇太后不說也罷,說了,她心里更是怨恨,福臨也就只會沖著自己的女人橫,欺負她算什么本事,不還照樣還是窩囊? “兩年后,朝廷還要選秀,你氣完了這三年,接著又新三年?!庇駜旱?,“你打算這么氣一輩子?” 孟古青含淚反問:“額娘,皇上要這么多女人做什么,是要皇子嗎,我來生好不好,我給他生阿哥生公主,不要再選秀,不要再……” 玉兒目光冰冷:“這紫禁城里該有的規矩,帝后之間的尊卑禮儀,吳克善有沒有教過你,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他教過嗎?” 孟古青的眼神軟下來,別過臉輕聲囁嚅:“教過?!?/br> “那他有沒有告訴過你,皇后該肩負的責任?”玉兒再問。 “也教過?!泵瞎徘嘣絹碓轿?,沖著婆婆問,“額娘我會好好做皇后,可宮里的規矩為什么不能改,我既然是皇后,我有權力改不是嗎?額娘,到此打住,再也不要給福臨選秀,歷朝歷代也不是沒有六宮無妃的皇帝,人家能成,福臨為什么不成?” “福臨?”玉兒一笑,“你們倒是,很親熱?!?/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