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節
蘇麻喇想明白了,多爾袞自然也想明白了。 當年他沒能保護齊齊格,讓妻子受虎狼之藥所害終身不得孕,時至今日他連一丁點蛛絲馬跡都查不住來,哲哲和大玉兒還強迫他,說他沒資格沒道理懷疑皇太極。 多可笑,一轉身,他權傾天下,整個大清都握在手中時,他連自己弟弟的命都沒保住。 多爾袞趕到北京城門下的那一刻,多鐸咽氣了,連親哥哥最后一面都沒見上,連半句話都沒來得及交代。 而這時候,太醫們的診斷才出來,原以為多鐸是在煙花之地染的臟病,眼下才發現,竟是天花,因此闔府上下都要隔離,多鐸的遺體和身前所用之物,全部都要火化。 兩白旗的將士攔在豫親王府門前,求多爾袞保重身體不要進門,齊齊格聞訊趕來,拖著多爾袞要他回家。 “除王爺近身伺候的幾個,和府里得寵的兩個小妾,其余人暫且沒事?!睌z政王府里,多爾袞的親信跪在地下,小心翼翼地說著,“最初都以為是臟病,治錯了方向,耽誤了最好的時辰,再有天花這病,年紀越大走得越快,聽大夫們說,只有小孩子能熬得過去,還有……” 齊齊格起身阻攔道:“行了,退下吧?!?/br> 靠在美人榻上虛脫無力地多爾袞卻睜開眼,問:“多鐸臨走前,可留下什么話?” 親信伏在地上,哭得瑟瑟發抖:“王爺、王爺說……告訴我哥,別忘了答應我的事?!?/br> 齊齊格咬著唇,一時淚如雨下,走到一旁去抹眼淚。 多爾袞的手抵著額頭,眼淚漸漸浸潤他的衣袖,二十年前他逼著弟弟上戰場,逼著他殺人,逼著他變得勇敢堅強,逼著兄弟倆都足以保護自己足以對抗八旗中所有的人。 到頭來,弟弟從沒忘記他們的使命和心愿,為了他一次次地做出沖動的事,可不論怎么生氣憤怒,始終沒有撕破臉皮,接風宴上還對他說:“哥,你總在京城呆著虧得很,這漢人的江山實在美,南邊的女人,個個兒都像仙女似的?!?/br> “哥,等你將來做了皇帝,我給你守著北京城,你帶上我嫂子我侄女出去轉轉……” “哥?!?/br> “哥……” 齊齊格攆走了丈夫的手下,跪在美人榻邊上,扶著多爾袞的胳膊,他漸漸顫抖,漸漸哭出聲。 “多爾袞,你要保重?!饼R齊格含淚道,“多鐸最大的心愿,你要替他實現,你千萬保重?!?/br> 二十多年前,他沒能守護額娘,額娘被活生生絞殺,后來他沒能守護妻妾,要得齊齊格和庶福晉們一輩子不能做母親。 二十多年后,多鐸死得不明不白,他又沒能保住弟弟的性命。 “齊齊格……”多爾袞的聲音,透著絕望和疲倦,“我這輩子,到底圖什么?” “你圖什么,我便跟著你圖什么?!饼R齊格哭道,“可你非要問我你圖什么,我說不出來,多爾袞,我說不出來?!?/br> “她好狠的心,好狠的心……” 皇宮里,因豫親王病故,福臨輟朝五日,比禮親王去世時多出的兩天,自然是將多鐸的地位拔高過了代善,而前前后后宮里戒嚴已有十幾天,防的自然是一場可能發生的疫病。 整個京城,大街小巷都能聞見濃烈的藥味,所有人都擔心豫親王府的病,在京中引發災難。 且不說漢人百姓對這群侵略者本就沒感情,巴不得他們死透了,就說八旗子弟皇族宗親們,眼下也把多鐸當成了瘟神,惱他留戀煙花之地,害死了自己。 英勇威猛,鐵蹄踏遍天下,撞開北京城大門,對大清有不世功勛的多鐸,堪堪三十五歲,卻落得凄涼悲慘離開人世。 縱然朝廷和福臨,對豫親王之死表現出了最大的誠意,也難以磨滅多爾袞的怒火和悲傷。 三日后,他下令燒毀多鐸身前最后所去的青樓花街,屠殺了數十個無辜的煙花女子,甚至沒有打著任何名頭說法來做這件事,人們知道時,煙花女子的慘叫哀嚎已經“傳遍”了整座京城。 天花并沒有在京城傳開,可攝政王報復性的屠殺,一直沒有停止,整個京城陷入死亡的恐懼,那些曾經不過是在口舌之間埋怨他們兄弟不是的人,或指責多鐸私自圈地的人,接二連三地死了不少,更有甚者,一家老小遭滅口。 從煙花女子,到朝廷官員,到無辜的百姓,死了近百人,多爾袞幾乎要用整個京城,來給他的弟弟陪葬。 皇宮里,哲哲舊疾復發,臥病已有半月,大玉兒寸步不離地照顧,可再也沒能像去年那樣,看著姑姑一天天好起來,眼看著姑姑衰弱消瘦,眼中的光芒越來越淡,送走了jiejie,送走了丈夫,又送走了女兒的人,已經明白,姑姑大限將至。 眼淚不足以挽留姑姑,玉兒不再哭,每日嘻嘻哈哈地出現在啟祥宮里,想哄得哲哲高興。 自然宮外的事,玉兒但凡能知道,事無巨細都告訴姑姑,她不想姑姑滿腹擔憂地離開她,在一天,就要做一天明白人。 如今聽聞多爾袞在京中屠殺,哲哲長嘆:“玉兒,終有一天,他會把刀對向你和福臨,你們之間的情意,又能維持多久,玉兒,你要早做準備?!?/br> 大玉兒含笑答應:“姑姑放心,我記著呢?!?/br> 到了這一步,哲哲那要強的心沒減半分,握著侄女的手道:“玉兒,成王敗寇,你和福臨即便讓出江山,余下的生命也絕不會好過,哪怕死,也要讓福臨死在龍椅上?!?/br> “您這話說的?!庇駜喊矒峁媚?,“姑姑,你的玉兒可厲害了,真的,我可厲害了?!?/br> 哲哲嗔笑:“是啊,嘴皮子最厲害?!?/br> 玉兒伏在姑姑懷中,哲哲輕撫她的背脊:“我的玉兒,姑姑對不起你,姑姑怕是守不了你多久了?!?/br> 這一日,皇帝復朝,福臨來向嫡母和額娘請安告知,哲哲精神尚好,叮囑皇上要謹慎小心,這些日子凡事都順著多爾袞,別招惹他。 至于玉兒,哲哲怕她辛苦,也不要她總在自己的身邊,福臨去上朝后,她就攆玉兒去歇著。 玉兒伺候好姑姑,才帶著蘇麻喇來書房,眼下京中沒有爆發天花,皇城里的戒嚴也解除了,可蘇麻喇還是很謹慎,要帶著宮女熏蒸書房后,才讓格格進門。 大玉兒獨自坐在殿門外的圍欄上仰望藍天,忽然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一低頭,是多爾袞。 還記得他去居庸關前來道別,那時歡喜又溫和,捂著她的手,說春寒料峭,要她多穿衣上,而此刻,他帶著殺氣走來,唬得一眾宮女太監,都不敢靠前。 蘇麻喇從殿內出來,見了多爾袞,也是一哆嗦,大玉兒朝她使眼色,蘇麻喇無奈,向攝政王行禮后,帶著宮人退下了。 “屋子里氣味大,這會兒進不去?!贝笥駜浩狡降卣f,“就在這里說話吧?!?/br> 多爾袞看著她,許久許久的凝望,三月初初,站定了不動,吹在身上的風漸漸就冷了,但身上的冷,能讓人清醒,大玉兒很平靜,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預想中,她早就對蘇麻喇說過,多爾袞的心思很好猜,可多爾袞永遠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你殺了多鐸?”不知過了多久,多爾袞一開口,就問了這句話。 “不是天花嗎?”玉兒道。 “玉兒,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殺了多鐸?”多爾袞一步沖上來,雙手重重地抓著玉兒的肩膀。 “是天花?!庇駜豪潇o地說,“多爾袞,大夫沒向你解釋嗎?” 男人的雙手,瑟瑟發抖,手指上的力道,幾乎要掐入玉兒的肌骨,她很疼,但她忍住了。 “我想要一句實話,玉兒,我不怪你,我可以不怪你,對我說句實話,玉兒,我求求你,對我說實話?!倍酄栃柉偭?,他斗不過皇太極,他斗不過玉兒,他這輩子,打贏了無數場仗,可到頭來還是輸得一敗涂地。 “玉兒!”多爾袞咆哮著,“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大玉兒搖頭:“不是我,多爾袞,不是我?!?/br> 第344章 除了他,誰也不能碰她 多爾袞很痛苦:“我會相信你,玉兒,你可知道,我會信你的話?!?/br> 大玉兒淡定地看著他:“那你就信我,我沒有殺多鐸?!?/br> 這樣的答案,只會讓多爾袞更痛苦,他會在信與不信之間掙扎,若是信,到底又是誰向多鐸下手,若不信,他該拿玉兒怎么辦。 “這是意外,倘若他不去那種地方,就不會染病?!庇駜豪潇o地說,“但若你非要怪罪在誰的身上,才能釋懷的話,你可以怪我。多爾袞,你殺了很多人了,已經夠了?!?/br> 多爾袞轉過身,一拳砸在梁柱上,鮮血順著他的手淌下來,可他已經麻木,肢體的疼痛再如何劇烈,也壓不過心痛。 “為什么不承認呢,玉兒?!倍酄栃柋硨χ?,“一定是你?!?/br> “你覺得好受,那就這么想?!庇駜豪淠卣f,“我能為你做的事有限,若能減輕你的痛苦,那就是我,你想怎么辦?” 誅心為上,多爾袞的心,在被大玉兒凌遲,她的每一句話都是血淋淋的,多爾袞滿身的狂躁和暴戾在蒸騰。 他一只手就能捏死眼前的女人,他曾是沙場上令人聞風喪膽的殺人魔王,只不過為了心愛的人,將身上的刺層層覆蓋。 可他滿心準備的溫暖柔軟的懷抱,從沒有等到他所期待的人,相反,她還不斷尋找他身上的刺,讓他們露出來,讓他們隔得遠遠的。 多爾袞的拳頭捏得咯咯直響,院子里蒸騰著殺氣,大玉兒平靜地看著他,她并非有恃無恐,她只是豁出性命,來為兒子爭取一切。 多爾袞失去手足的痛苦,玉兒每一分都能體會,但她不后悔,她不殺多鐸,多鐸就會殺福臨,哪怕用全天下人的性命來交換,她也絕不會舍出自己的兒子,何況區區一個暴虐兇殘的多鐸。 “額娘……”忽然傳來福臨的聲音,他闖到門前,看見院子里的人,看見了十四叔手上的血,他跑了進來,站在了母親的面前。 玉兒這才有些緊張,她害怕福臨說話沒輕重,怕他激怒了多爾袞。 “十四叔,您受傷了?!备ER說,“您在流血?!?/br> “沒什么事?!倍酄栃枌⑹稚系氖址旁诒澈?,神情嚴肅地問,“皇上,您不是該在乾清宮念書嗎?” “是,我正在念書?!备ER倒是很“乖”,應道,“宗人府送來為十五叔擬定的謚號,知道您在這里,我便想來與您和額娘一道商議,看哪一個謚號才配得起十五叔?!?/br> 大玉兒安下心來,便道:“福臨,十四叔受傷,先讓太醫來為十四叔包扎傷口?!?/br> 福臨和母親對視一眼,母子連心,他便朗聲道:“吳良輔,你在哪里?” 他跑去吩咐吳良輔,玉兒則對多爾袞說:“進屋去坐,你一直在流血,不能大意?!?/br> 不久福臨又跑回來,從母親手里要了她的帕子,親手捂在多爾袞的手上,難過地說:“十四叔,我十五叔已經沒了,您千萬不能再有什么事,您答應我可好?” 多爾袞看看福臨,又看看玉兒,到底什么才是真的,什么才是假的,誰能告訴他? 待太醫趕到,為多爾袞包扎的功夫,叔侄倆為多鐸擬定了謚號,福臨又命吳良輔拿來他親筆為多鐸寫的悼文和碑文,悼文要告示天下,碑文則要刻在石碑上,要讓愛新覺羅的子弟,世世代代敬仰多鐸。 多爾袞和福臨,是一道離開書房的,走去乾清宮的路上,福臨還牽著叔父的手,分別時千叮萬囑,要他小心傷口。 這一切,被跟隨在后面的小太監看在眼里,回到書房稟告了蘇麻喇,玉兒聽蘇麻喇說完,唏噓不已:“福臨,真的長大了?!?/br> 蘇麻喇則欣慰:“格格,奴婢早就說過,咱們皇上錯不了的?!?/br> 玉兒道:“去告訴姑姑吧,姑姑一定會很高興?!?/br> 但蘇麻喇不敢大意,提醒道:“攝政王今日這架勢,格格,您往后要小心了?!?/br> 大玉兒扶著她的手,緩緩走向啟祥宮,神情漠然道:“后面的事,我也都安排好了,但能不能順利,全憑運氣。大不了我陪著福臨一起死,姑姑說了,不許退讓?!?/br> 這一日,多爾袞回到家中,他手上的傷無處可藏,齊齊格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為他換藥。 入夜后兩人躺在床上,聽見外頭有野貓竄入王府,下人們慌慌張張去捉拿的動靜,齊齊格坐起來張望了片刻,再看多爾袞,他目光定定的,紋絲不動。 “你倒是安心,不怕是有刺客?”齊齊格問。 “打得過我再說?!倍酄栃枒?,“別怕,睡吧?!?/br> “那你怎么受傷了,和誰打了?”齊齊格到底是問了,“不過你不想說,也不必勉強,我寧愿不知道,也不愿你騙我?!?/br> “齊齊格,你說多鐸,到底是怎么死的?”多爾袞依然無法從弟弟故世的悲傷里走出來。 “你把那片花街都燒了,殺了那么多人?!饼R齊格冷然道,“你想要的線索,那蛛絲馬跡,還能留在這世上嗎?多爾袞,你根本就沒打算去查是誰殺了多鐸,是不是?” 屋子里寂靜無聲,院子里捉野貓的動靜也小了,齊齊格沒再問,蓋了被子躺下。 她知道,多爾袞是怕查出來,對殺人兇手不利,因為除了他,誰也不能碰那個人。 齊齊格側過臉,看了眼多爾袞:“別忘了,你對多鐸的承諾,你對我的承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