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節
海蘭珠垂下眼眸,她后悔了,她不該問。 “關關和鳴的雎鳩,相伴在河中小洲。美麗賢淑的女子,真叫君子傾慕……”大玉兒徑自念起來,看似和方才念的詩句很像,但現在的每句話,海蘭珠都能聽懂了。 “……夢中醒來難忘懷,醒來夢中都在思念,思不斷,難入眠……” 大玉兒含笑看向jiejie,她蒼白的臉上泛起了紅暈,那么美,那樣幸福,帶著嬌羞,而眼角微微閃爍的淚花,是她的驕傲。 皇太極愛她,愛的隆重而盛大,jiejie也愛皇帝,用生命之重。 “玉兒,能教我念嗎?”海蘭珠的目光從“遠方”收回,看向meimei,“我也跟福臨似的,就學個模樣?!?/br> 關雎宮門外,蘇麻喇來問粘豆包用黃米做還是江米做,卻聽得屋子里傳來一聲聲:“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她輕輕掀起簾子,便見格格念一句,大格格也念一句,只是念著念著,大格格就睡著了。 大玉兒見jiejie昏睡,上前摸了摸鼻息,松了口氣,這些日子,jiejie時常忽然就睡著,每一次都把她嚇出一身汗。 回眸見蘇麻喇在門前,便將她叫進來:“你做好了點心,派人給東莪送去,順便給齊齊格帶句話,你知道的?!?/br> 蘇麻喇機靈的答應下,立刻照著玉兒的吩咐去辦。 六日后,齊齊格第二道急信送到軍營,多爾袞看完信,手心的汗幾乎將信紙濕透,他的腿上仿佛灌了鉛,一步步沉重地來到大帳前。 豪格剛好從帳子里出來,呵呵一笑:“十四叔,您這臉色不對啊?!?/br> 多爾袞不言語,待侍衛通傳后,便入帳見皇帝。 皇太極問:“何事?” 多爾袞徑直將齊齊格的家書送到他面前,齊齊格知道多爾袞會拿給皇帝看,信中并沒有不妥的言辭,只是傳達玉兒的意思,而之所以要通過多爾袞來傳達,因為皇后禁止任何人將宸妃病重的消息傳出盛京。 “皇上……您真的不知道宸妃娘娘病了嗎?”多爾袞握著拳頭,“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皇太極冷然:“她不過是累了,養一養就好了?!?/br> 多爾袞用力搖頭:“您看見信里的話了嗎,四哥,宸妃娘娘快不行了?!?/br> “閉嘴!”皇太極將桌案拍得震天響。 “四哥,難道您每天都在忍耐?”多爾袞眼睛猩紅,“四哥,還是您信不過我?” 皇太極背過身,可他顫抖的背影還是出賣了他,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宮里的事,可他相信海蘭珠不會丟下他,海蘭珠會像上次那樣,美麗鮮活地迎接他,她不會,她不會的…… “四哥!”多爾袞跪下,腦中已經安排好了一切,“請您立刻啟程回盛京,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是去探望宸妃娘娘,四嫂封鎖了消息,這里知道的人本就少,您就當是下令命我們圍困松山城,您暫時先回京。而后半路上微服離開隊伍,直奔皇城,倘若、倘若宸妃…… “閉嘴,多爾袞,閉嘴!”皇太極沖到他面前,兄弟倆如鷹的眼眸對視著,可是這么多年來,頭一次沒有仇恨,不關乎恩怨,多爾袞看見的,只是一個可能隨時逝去摯愛的男人的悲痛。 “四哥,我會把洪承疇帶回來,讓他恭喜宸妃娘娘的病體康復?!倍酄栃柶鹕?,皇太極的目光也跟著他起來,多爾袞鄭重地說,“皇上,請您立刻回盛京?!?/br> 皇太極的咽喉,翻滾著一口熱血:“多爾袞……” 秋風一陣陣急,關雎宮里,破天荒的在九月就燒地龍,因為海蘭珠怕冷,但屋子里的空氣極好,每一天都清透干凈,沒有刺鼻難聞的藥味,也不會帶著久病之人的晦氣。 海蘭珠很安寧地接受meimei和蘇麻喇寶清她們的伺候照顧,她比任何人都想要好好地活下去。 只可惜,天不留人,那日的粘豆包,她只吃了一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后來下了幾天的秋雨,海蘭珠覺得冷,玉兒就立刻命人把地龍燒起來。 今天早晨起來,海蘭珠很精神,外頭陽光明媚,大玉兒見她神往,便命人把窗戶全打開,可惜從關雎宮對望,就是麟趾宮,大家心里頭都怪怪的,很快就又關上了。 海蘭珠說她閑著沒事,想給皇帝編一副扇穗,雖然寶清覺得這樣費神不好,可大玉兒還是依著jiejie,讓人把絲線送來。 “這穗子,齊齊格編的最好,改天叫她來教教我?!焙Lm珠說。 “要不現在就去找她?” “別了,昨兒才來過,怪累的?!焙Lm珠笑,一面看著meimei,“你也是,都瘦了,去歇著吧,我一會兒吃了藥,也睡了?!?/br> “jiejie今天精神格外好呢,本想和你多說會兒話,又舍不得你費神?!贝笥駜盒Φ?,“待明天精神更好了,我帶你去外頭曬太陽,去崇政殿后的書房,看福臨念書?!?/br> 海蘭珠歡喜不已:“說定了啊,你去歇著吧,我一會兒就睡了?!?/br> 大玉兒答應了,走之前,將花瓶里淑妃一早送來的木槿花簪在jiejie的鬢邊,海蘭珠摸了摸問meimei:“好看嗎?” “好看啊……”大玉兒故作不服氣,“jiejie連病了,都比我好看?!?/br> 海蘭珠搖頭,攆她去歇會兒,便接著編手里的扇穗,她終究虛弱,不等編完一條,就昏昏沉沉睡去。 夢里,回到了七年前,她站在滔滔河水邊,就要縱身一躍。 那時候,皇太極是虎狼猛獸,是讓她絕望的存在,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命那么苦,她不知道老天爺為什么這樣不待見她。 “蘭兒?!?/br> 眼前的景象驟然一變,是那恐懼凄涼的夜,可她再也不害怕。 策馬奔騰的人群里,她一眼就看見了皇太極,而皇太極的馬蹄,也毫不猶豫地停在她面前。 他伸手抱起自己,將她從萬丈深淵拉出來,讓她重生。 “蘭兒……” 海蘭珠驚醒,目光朝向門外,仿佛穿透門簾,越過鳳凰樓,一路到了盛京城外,她聽見了急促的馬蹄聲,聽見有人在喊的名字。 “皇上?!?/br> 海蘭珠微微一笑,眼角有淚水劃過。 大玉兒回到永福宮打了個瞌睡,醒來便要去照顧jiejie,捧著茶杯站在窗口喝茶提神,忽見一道熟悉的身影,從眼前晃過。 她怔了怔,難道是自己眼花了,撂下茶杯,立刻跑了出來。 關雎宮的病榻上,海蘭珠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手心里終于編好的扇穗漸漸握不住,視線模糊的那一刻,她等的人終于回來了,她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喊自己的名字。 “蘭兒?蘭兒?” 皇太極滿身塵土,抱起虛弱的人,海蘭珠一入懷,他的心便碎成了飛灰,他抱著的,是海蘭珠?她怎么瘦得只剩下…… “皇上,你回來了?”海蘭珠微微蠕動雙唇,努力地睜開眼睛,呼吸漸漸急促,頑強地支撐著生命。 “我讓太醫來看你,蘭兒,我……” “皇上?!焙Lm珠卻抬起手,輕輕抵住了皇帝的雙唇,示意他別著急,順勢將手心里的扇穗交給了他,“皇上,是我編的,好看嗎?” “好?!被侍珮O渾身戰栗,“等你病好了,再給我……” “想聽我念詩嗎?”海蘭珠溫柔地笑著,手捧男人胡渣凌亂的下巴,眼中滿滿都是她深愛的男人的面容,她帶著幾分顯擺說,“我現在,會念詩了?!?/br> “蘭兒?”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 木槿花,輕輕墜落,安安靜靜地落在地上。 門前,大玉兒放下了門簾,轉身,一步一步走下臺階。 “蘭兒!” 皇太極的吼聲傳來,玉兒腿一軟,重重地跌在臺階上。 “別丟下我,蘭兒,你不能丟下我,我回來了,蘭兒,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哲哲從清寧宮趕來,顧不得玉兒,就要進門。 “站??!”大玉兒撕心裂肺地吼,“誰都別進去,一個都不許進去!” 第260 我哪兒也不去 哲哲停下腳步,僵硬地回眸看向玉兒,她扶著蘇麻喇的手跌跌撞撞地站起來:“姑姑,別進去,誰都別進去?!?/br> “好、好……” 大玉兒一步一顫地走向永福宮,所有人都呆呆地看著她,忽然關雎宮里又傳來皇太極的嘶吼,那一聲聲“蘭兒”,肝腸寸斷。 哲哲忽然明白過來玉兒的用意,忙叫過阿黛,命她封鎖內宮,清點此刻見到過皇帝的人,告誡衍慶宮謹慎言行,并軟禁麟趾宮。 她明白了,皇帝現在,不應該出現在這里。 兩日后,宮中傳出消息,宸妃仙逝。 逢圣駕班師回京,索尼等先行到京,驚聞噩耗,速迎圣駕,皇帝策馬疾行至宮闈,宸妃已然香消玉殞,未能見皇帝最后一面。 這是哲哲命人傳出的話,傳到松山下亦是這番言辭。 如此,皇帝沒有為了美人拋下將士,相反他為了穩定軍心,不顧宸妃病重,將返京的日子一拖再拖,最終天人永隔,三軍哀慟。 皇太極稱帝后,皇室宮闈喜喪制度都早已定制完善,海蘭珠去世,自然有她身為宸妃該有的規格。但哲哲思量后,代替皇帝下旨,決定以皇后喪儀規格略作刪減,為海蘭珠舉行葬禮。 時下寒天未至,去世的人若不得到妥善處理,尸首會腐爛變形,可是皇太極在關雎宮里,已經坐了兩天一夜,米水未進、寸步不離地守著再也不會醒來的海蘭珠。 哲哲來勸過一次,當初八阿哥夭折,她對皇帝說,請他把自己還給大清,可今時今日,這樣的話她不論如何都說不出口。她勸皇帝保重,可皇太極毫無反應。 內務府速速備下喪服,分送到宮內各處并宗親府上。宸妃葬禮,親王以下,牛錄章京以上;固倫公主、和碩福晉以下,梅勒章京命婦以上,皆要入宮舉哀。 蘇麻喇從外面捧來主子的喪服,她自己已是哭得睜不開眼,說著話都打抽,對玉兒說:“格格,您把衣裳換了,大格格該出殯了?!?/br> 這兩天,大玉兒把自己關在永福宮里,不見人不說話,也沒有眼淚。 宗親大臣和命婦都在前頭舉哀,由皇后主持一切,縱然宸妃梓宮里是空的,也不妨礙這些禮節。但出殯的日子不能耽擱,出殯的棺槨不能是空的,朝廷和宮里,都不能亂了秩序。 “格格……”蘇麻喇哭道,“奴婢伺候您換衣裳?!?/br> 大玉兒緩緩抬起頭,看了眼蘇麻喇手中雪白的衣衫,搖了搖頭:“蘇麻喇,我不穿,我不想穿?!?/br> 永福宮的門簾掀起,一身素服的哲哲神情冰冷地走進來,她不用為海蘭珠戴孝,但也一身素色以示莊重。 她永遠都處驚不變,永遠都紋絲不亂,永遠撐著這皇宮的一切體面。 大玉兒茫然地看著姑姑,覺得姑姑好陌生,又覺得姑姑從來也沒變過,她當年初到盛京,姑姑就是用這樣嚴肅的神情看著她。 “把衣服換上,去關雎宮勸一勸皇上?!闭苷芾渎暤?,“事到如今,只有你能勸說皇上了,別的不說,玉兒,你想看著你jiejie的身子腐爛發臭嗎?” “我不去,我哪兒也不去?!贝笥駜罕荛_了姑姑的目光。 誰料哲哲箭步而上,劈手就是一個耳光,脆生生地打在玉兒的臉上,蒼白的面頰頓時紅出指印。 “娘娘……”蘇麻喇驚呼,手里的喪服也落在了地上。 哲哲怒斥:“慌什么,撿起來,立刻給你主子換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