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關雎宮外,禮官提醒莊妃娘娘吉時到了,大玉兒到門前來看一眼,卻見jiejie和雅圖相擁而泣,便回身與禮官道:“什么吉時不吉時的,既然一切禮節規矩都免了,還拘泥這些做什么?” 眾人不敢多言,紛紛退下。 鳳凰樓下,齊齊格領著東莪來了,母女倆穿著鮮艷的吉服,爬上臺階時,東莪四下張望,問母親:“額娘,雅圖jiejie要做新娘子了嗎?” 齊齊格應道:“是啊,jiejie今日出嫁?!?/br> 東莪說:“那為什么沒有人打鼓,沒有人跳舞唱歌,客人呢?” 她跟著齊齊格,去過宗親府里參加喜宴,見識過什么是熱鬧,宮里這樣冷清就要辦喜事,孩子自然是覺得奇怪的。 齊齊格蹲下來對她說:“東莪乖乖的,只要照著額娘說的恭喜雅圖jiejie就好,其他的話,不論看見什么都不要多說,東莪最懂事了是不是?” 她領著女兒進門,見大玉兒和宮女們都在院子里等著,玉兒見了她便笑道:“怎么才來?” “東莪鬧騰唄?!饼R齊格說著,一面細細打量玉兒,故意笑,“沒哭啊,我還怕來了,見你眼睛腫的核桃似的?!?/br> “是喜事,哭什么?!贝笥駜喊寥坏?,“我要笑著把女兒嫁出去?!?/br> “雅圖在里面梳頭?”齊齊格問。 “別進去了,一會兒就出來?!贝笥駜赫f著,抱起想要去見jiejie的東莪,捏捏她的小臉兒,笑道,“東莪怎么這么重了,真是個胖丫頭?!?/br> 東莪撅著嘴,軟乎乎地咕噥:“伯母,我不是胖丫頭?!?/br> 屋子里,海蘭珠為雅圖擦去淚水,洗了臉,重新撲上胭脂水粉,卻說著:“我們雅圖的肌膚這么白,眼眉這樣美,要胭脂水粉做什么?!?/br> 雅圖笑瞇瞇地說:“做新娘子要喜慶精神啊,我要讓科爾沁的人一見到我,就亮的睜不開眼,從今往后好好聽我的話,可別把我當小孩子?!?/br> “他們一定會聽你的話?!焙Lm珠為她拾掇好,再細細看了眼,依依不舍地說,“好了,孩子,出門吧?!?/br> 雅圖收斂了笑容,起身來,向最疼愛她的姨母深深叩首,海蘭珠忍著不舍和眼淚,俯身伸出手:“快起來,地上涼,別弄臟了你的喜服?!?/br> “姨媽,我走了,您千萬保重。下次再見,怕是要去北京城了?!毖艌D笑道,“從科爾沁去北京,遠是遠了些,可我一定會回來看您的?!?/br> 海蘭珠頷首:“姨媽等你,雅圖,快去吧,別耽誤了吉時?!?/br> 美麗的小新娘,利落地起身來,沖姨母甜甜一笑,爽快瀟灑地轉身,她一出門,外頭便是笑聲賀喜聲,寂靜的宮闈頓時熱鬧起來。 海蘭珠吃力地躺下,她打扮好了雅圖,但沒有來得及拾掇自己,臉上還有未抹去的淚痕,今天可不能哭,海蘭珠抬手揉一揉,閉上眼,長長舒了口氣。 她這一生,還有什么不如意的,老天將世上所有的好,都給了她。 且說在外人眼中,宮里幾位公主,雅圖格格算是頭一份得寵的。 一則因為她的母親是驕傲的莊妃,再則自從宸妃來到盛京,就一直將她當親生女兒看待,皇帝盛寵宸妃,愛屋及烏,怎么算,雍穆公主的婚禮,都該隆而重之,十分熱鬧盛大。 可結果,公主今日出嫁,僅僅一駕婚車和隨行的侍衛宮女,以及科爾沁來迎親的隊伍外,連禮樂鞭炮都沒有。 海蘭珠因病不得相送,哲哲和大玉兒,還有齊齊格等宗親里體面的命婦,一路送到宮門前,雅圖自己敏捷地跳上馬車,瀟灑地朝長輩們揮了揮手,就命馬車出發,往科爾沁去。 科爾沁的人上前拜別皇后與莊妃,便追隨婚車而去,隊伍前后也有百余人,雖然冷清總還算體面。 玉兒一直含笑相送,宛若當日送女兒去察哈爾玩耍,她沒有像jiejie那樣和雅圖抱頭哭泣,她不希望女兒為她擔心,笑著送她出嫁,是最起碼的祝福,雖然這一天來得太早太倉促,雖然到這一刻,也無法認同這門婚事。 送親的隊伍遠去,連揚起的塵土都重新落定,皇后請幾位來賀喜的宗親貴婦進宮坐坐,喜酒是不擺了,喝杯茶總還是應該的。 眾人隨哲哲離去,才走開沒幾步,忽然聽見身后的驚呼聲,紛紛回眸看,只見大玉兒跌坐在地上,齊齊格護著她也一并跌倒,而她懷里護著的人,顫抖得叫人心酸。 貴夫人們都是做了娘的女人,太明白莊妃此刻的心情,有人不禁拿帕子輕輕擦拭眼角,哲哲嘆道:“我們走吧,茶水要涼了?!?/br> 宮門下,如雕塑般手持長矛站崗的侍衛,禁不住莊妃娘娘的哭聲,都偷偷側目來看,那么美的女人,哭得那樣可憐,可剛才公主出嫁時,她還笑得那么甜。 玉兒哭得幾乎氣絕,是被人抬著扶著送回永福宮,直到下午才平靜,緩過幾分精神。 再見齊齊格,她已經換了一身衣裳,沖她白眼睛說:“你把我的衣裳都哭濕了,那么一大灘眼淚,你是水做的嗎?” 大玉兒無力地笑:“我賠你便是了?!?/br> “誰稀罕,我們睿親王府什么好東西沒有?”齊齊格不屑,但還是軟下臉,心疼地摸摸玉兒的手,“雅圖那么聰明勇敢,弼爾塔哈爾也是個不錯的孩子,放心吧玉兒,科爾沁不遠,咱們派人盯著呢,誰敢欺負我們的孩子,讓多爾袞帶著紅衣大炮去收拾他們?!?/br> 大玉兒懶洋洋地說:“等著東莪出嫁時,我把這些話還給你?!?/br> 齊齊格嗔道:“你的嘴巴厲害了,我就放心了?!?/br> 窗外,是寶清端著湯藥回來,要送去給海蘭珠服用,齊齊格便離了玉兒,跟過去幫著照顧。大玉兒穿戴好衣裳,也跟過來瞧了眼,jiejie的氣色,比早晨差了很多。 海蘭珠吃了藥便睡了,她總是睡不夠似的,可睡也養不起什么精神,那么多藥吃下去,也沒有任何起色。 “換個大夫瞧瞧吧,我去和姑姑說,我帶幾個外頭的郎中來?!彪x了關雎宮,齊齊格對玉兒道,“宮里的大夫,怕是不中用?!?/br> 大玉兒則垂眸沉思,朝清寧宮望了眼,拉著齊齊格到自己的屋子里,輕聲道:“姑姑一直瞞著前線這里的情形,我也不確定皇上有沒有留下眼線,只怕是真的顧不過來,他可能還不知道jiejie病得這樣厲害?!?/br> “所以……”齊齊格試探著。 “萬一有什么事,姑姑管著我攔著我,我是沒法子的?!贝笥駜亨嵵氐乜粗R齊格,忽然跪下了。 “你做什么呀?”齊齊格趕緊拉扯她起來。 “齊齊格,萬一jiejie有什么事,你能不能給多爾袞送信,讓多爾袞告訴皇上?”大玉兒懇求道,“不是我詛咒自己的jiejie,可我瞧著,不……只要皇上回來,jiejie就能好了?!?/br> 其實連齊齊格都覺著,海蘭珠jiejie可能大限將至,她隔幾天才進宮一趟,可每一趟看見海蘭珠,都會被嚇一跳。 她的身體迅速的枯萎,美麗的生命正在一分分地剝離,可似乎所有人的人都憋著一口氣,都不敢把這殘忍的話說出來。 玉兒含淚道:“皇上回來,jiejie一定就能好的,一定能?!?/br> 齊齊格道:“我知道了,只是眼下正在大戰的關鍵時刻,若不然皇上也不會顧不上jiejie。玉兒,你心里要有個準備,咱們心里都要有個準備?!?/br> 她攙扶玉兒起身,安撫道:“先別那么悲觀,也許過幾天jiejie就好了,至少jiejie很努力地要活著,她比任何人都堅強?!?/br> 第258 這些話,我決定帶走了 雅圖出嫁后不久,齊齊格請了宮外的大夫進宮為海蘭珠診治,然而不論是盛京城的名醫,還是科爾沁來的蒙古大夫,都沒能給出確切有效的診療方案。 若說宸妃娘娘的病是累出來的,絕不至于如此,紛紛懷疑宸妃娘娘像是有什么隱疾,長年累月的在她身體里。 直到這一天,海蘭珠才說,她過去每次噩夢醒來,都會心口疼背疼,整夜難眠,但白天就好了,幾乎沒有任何異常,她也就不想大驚小怪地提起,不想引得皇帝或姑姑和玉兒慌張。 而之前幾個月照顧皇帝,這癥狀并沒再犯過,即便皇帝出征那日,突然感覺到疼痛,不過那之后也沒再發作,她沒有疼痛氣短的折磨,只是貪睡無力,一天比一天衰弱。 醫藥有限,不然世上也不會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海蘭珠很平靜地對玉兒說:“我沒事,多吃幾服藥,必定就好了?!?/br> 那么多的大夫輪著來為jiejie看病,她不急不躁,安靜平和地配合,該吃的藥吃,該吃的飯也努力咽下去,實則若換做玉兒自己,可能已經嚇得半死,或是煩躁的絕望了。 皇太極曾對大玉兒說,海蘭珠除了美麗溫柔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過人之處,論智慧聰明,尚不及玉兒的一半。 大玉兒現在才明白,不是皇帝謙虛,也不是皇帝眼瞎,而是jiejie的所有的好,在他看來都是那么自然而平常,恰到好處地貼著他的心,以至于連他都不會感覺到,而需要特別地去向什么人表白或炫耀。 當然,他也把自己對海蘭珠在旁人眼中隆重盛大的愛,看得平平無常。 日子一天天過去,轉眼八月過半,努爾哈赤的祭奠時,哲哲獨自去皇陵主持。 說來,她極少到關雎宮探望海蘭珠,并不是不把侄女放在心上,一是見不得海蘭珠可憐怕自己心軟,二則宮里宮外還有很多的事要人打理。 她已經把玉兒撤下了,讓她專心照顧海蘭珠,自然所有的事,都落在哲哲的身上。 而這日天氣極好,日頭不毒,風也不涼,齊齊格進宮來,便和玉兒一道攙扶海蘭珠在宮檐下曬曬太陽,久臥病榻的人,就該多見見陽光。 海蘭珠一出門便笑了,躺在美人榻上,看著蔚藍蔚藍的天空說:“我一直覺得,盛京的天不如科爾沁的藍,不過其實我現在,都不記得科爾沁的天是什么樣的了?!?/br> 大玉兒和齊齊格抬頭仰望,離開草原就快二十年,她們也不記得了。 齊齊格說:“科爾沁的天如今一定比從前美,因為我們的雅圖去了?!?/br> 海蘭珠欣然道:“是啊,那里的花兒也會為了雅圖好好開放,我真想她啊,玉兒,等下我們給雅圖寫封信可好?” 大玉兒笑道:“那丫頭不是來信說,別總給她寫信,寫了她得回,她懶得提筆。她原本就不愛念書,這下遂了她的心,在科爾沁可沒有人敢逼她讀書寫字?!?/br> 她們說笑著,內宮門前忽然一陣鬧騰,只見幾個年長的嬤嬤,將娜木鐘從宮門推進來,一個個冷著臉說:“貴妃娘娘,還請您自重?!?/br> 娜木鐘厲聲道:“什么自重,我想看看自己的兒子不行嗎?” 嬤嬤們撂下她就走,根本不予理會,她一轉身,看見了在屋檐下曬太陽的海蘭珠三人,她定定地看著這三個女人,看見了海蘭珠的憔悴衰弱,心生一計,疾步走上來。 大玉兒和齊齊格,同時擋在了海蘭珠的身前,規矩地朝娜木鐘福了福:“貴妃娘娘吉祥?!?/br> 娜木鐘卻竟然跪下,對著海蘭珠嚷嚷:“宸妃jiejie,您是最心善的,您點個頭,讓我去見見我的兒子吧,我求求您了,他從我肚子里爬出來后,我就一眼都沒看過啊,那孩子是不是還活著我都不知道,宸妃jiejie……” “您平日怎么不來求,今日皇后娘娘不在宮里,您就想鉆空子嗎?”大玉兒冷然道,“那是宮里的規矩,是皇后娘娘的旨意,還請貴妃娘娘自重?!?/br> 娜木鐘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惡毒地盯著大玉兒:“你有什么資格這樣對我說話,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地位尊卑?還不給我跪下?” “既然玉兒沒資格,那我來說?!焙Lm珠冷冷地開口,“貴妃,請回麟趾宮去,皇后娘娘不僅不允許你探視十一阿哥,更不允許你走出鳳凰樓。你擅自走出去闖到阿哥所的事,我們就替你瞞下,不要再鬧得不愉快,忍怒皇后娘娘,大家都不安生?!?/br> 娜木鐘怒目圓睜,猛地推開大玉兒撲向海蘭珠,所幸齊齊格和玉兒都沒讓她得逞,將她往后一推,邊上的蘇麻喇和寶清也迅速帶著宮女上前,把她團團圍住。 麗莘嚇得半死,拽著娜木鐘就往回走,娜木鐘卻絕望而喪心病狂地喊著:“海蘭珠,你會有報應的,你搶自己meimei的男人,你以為自己有多干凈?現在報應來了吧,你的兒子短命,你也短命,你會不得好死,你就等死吧……” 齊齊格面無表情地和宮女攙扶海蘭珠回關雎宮,大玉兒站在屋檐下,看著麗莘把娜木鐘拉回去,緊緊關上了宮門。 大玉兒對蘇麻喇道:“去找人來,用針線把她的嘴縫上?!?/br> “格格?”蘇麻喇唬住了。 “那就打爛了!”大玉兒咬牙切齒,呵斥蘇麻喇,“還不快去,你還想聽她詛咒jiejie嗎?” 蘇麻喇也豁出去了,轉身到外頭找來幾個高大結實的宮女闖進關雎宮。 “布木布泰,你這個賤人,啊……” 娜木鐘的尖叫聲傳出來,皮rou被鞭打的聲音也傳出來,嚇得各處值守的宮女都瑟瑟發抖。 但沒多久,就安靜了,估摸著打得太重,娜木鐘昏過去了。 關雎宮里,海蘭珠淡定地看著齊齊格為她蓋上毯子,將湯藥吹了吹,一口一口喂給她喝下。 外頭霍然安靜,齊齊格便一笑;“玉兒那丫頭,下手也忒重了,欺負人家在這里舉目無親啊?!?/br> 海蘭珠道:“若是他害我八阿哥,我希望她以后活著的每一天,都這樣飽受折磨,千萬別痛快地死去?!?/br> 喝完藥,海蘭珠疲倦地閉上了眼睛,齊齊格守了半刻,擔心地喊了一聲:“jiejie?” 海蘭珠睜開眼,笑道:“傻丫頭,我還活著呢?!?/br> “您別這么說……”齊齊格沒了方才的凌厲之氣,眼圈兒頓時紅了,握著海蘭珠的手說,“jiejie可要硬挺地活下去,氣死那些嘲笑您挖苦您的人?!?/br> “齊齊格啊,何必活在別人的眼睛里,我從來都不在乎別人說什么?!焙Lm珠恬淡地笑著,“我的心,可狠了,可硬了?!?/br> 齊齊格抿著唇,半晌憋出一句:“jiejie,萬一、萬一……您會不甘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