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莊墨掛掉電話,聯系了宋鵬,把白殤殤的所有作品傳給了他:“今天晚上小程序直接上線?!?/br> “可是還在內部調試中……” “丑一點、low一點都沒關系,能用就行?!?/br> 宋鵬團隊加班加點,半個小時以后將小程序在微信上線,憑空給白殤殤做了個專欄出來,封面做的漂漂亮亮的,掛在首頁,然后就看著后臺瀏覽量從0開始瘋狂往上漲。 這步棋對作者來說非常重要。 現在實體書市場那么不景氣,要是沒有網絡平臺的曝光,實體書銷量根本上不去。對于今晚走過路過的網友來說,徐靜之的女朋友寫小說,稀奇!想看!但你要他花20多塊錢買書,對不起,沒錢;然而,如果哪個網站可以免費看,那他就會點進去,說不定就留下來成了她的讀者,她的粉絲。 都說作者默默耕耘才會有出頭的一天,那其實只說到了半點,厚積薄發,厚積薄發,厚積的確很重要,但你要有一個契機去破土而出。如果沒有這個爆發點,再深耕細種,誰知道你??? 與徐靜之的緋聞是一個契機,讓所有人知道了白殤殤的名字。莊墨深知今晚對她是一個機會,從二線作者跳到一線作者的機會,一分一秒都不能錯過。 宋鵬團隊為了白殤殤的緋聞徹夜未眠,徐家大宅也為了這樁緋聞上演著一場虎毒食子的慘案。徐靜之身邊的嫩模一個接一個地換也就罷了,這回開始泡起了女作者!這就不是紈绔子弟的問題,是老虎屁股上拔毛的問題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故意跟我叫板?”徐老前所未有地肝火大動。以前他只是看小兒子不順眼,現在卻用一種法西斯看猶太人的眼神看著他。 徐靜之也是有脾氣的,事情走到這一步他也不慫了,心平氣和地在父親面前坐下:“我不是故意跟你叫板?!?/br> “你把作者叫家里來不夠,還交往個女作者,你這叫不是故意?” “故意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毙祆o之克制著自己的軟弱,與父親據理力爭,“是你因為哥哥的事,對文字工作者耿耿于懷。我養著喜歡的作者,向他的公司購買版權,我當然跟他們走得近,碰見喜歡的女生也是人之常情?!?/br> “你他媽還花錢買他全版權?”徐老眉毛一揚,這小逼崽子不止是跟他叫板,還花著他的錢跟他叫板? 說漏嘴的徐靜之恨不得把舌頭吞下去。 “你花多少錢買他全版權?” 徐靜之心虛得大氣不敢出。 “李添多,把這個案子給我拿過來!” “是?!?/br> 徐老翻了翻京宇的家底,臉都綠了:“人家都快破產了,你上去就給個五千萬雪中送炭,你他媽真是個圣人??!” 徐靜之漲紅著臉說:“文化產業,國家支持!我買個版權,扶植一下老牌公司,也算是響應國家號召!” 徐老啪地一聲把文件砸在桌上:“你要買你自己買去,我沒這個閑錢?!?/br> 這下徐靜之就著急了,他逼都裝了,老爹突然不給錢,那他的臉往哪兒擱? 他蹭得從沙發上跳起來:“你怎么能這樣??!你不是成天嘮叨讓我干點正事兒的么?!我現在干正事兒了,你就這不許那不許的!” 徐老橫他一眼:“你的正事兒就是把錢往水里丟?” “四??v橫寫的那么好,怎么能叫把錢往水里丟呢?!他這個世界觀開發游戲,一天流水一個億!”徐靜之從烈火哥那里現學現賣,順便把路過客廳、目睹爭執、嚇得瑟瑟發抖的任明卿從柱子后面拉出來壯膽。 任明卿一臉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干什么,眼神四處亂飄地觀察客廳的裝修,就是不敢看徐老的眼睛。 不提四??v橫還好,一提四??v橫,徐老一口氣沒上來,臉漲成了豬肝色:“我就是把錢丟水里了!也不會讓你把錢丟給京宇!你給我趁早死了這條心!” 徐靜之看他如此失態,突然智商上線,隱約猜到了:“我哥是不是京宇的作者?” 徐老身體一僵。 “怪不得……怪不得?!毙祆o之恍然大悟,“我倒想你無緣無故生的什么氣,原來你知道我哥去了哪里。我哥去了京宇,成了作者,沒按照你的想法繼承公司,你就懷恨在心!你就是這樣,非得我們按著你的意思來,向你低頭!” 他在地毯上踱來踱去,因為眼里都是淚水,還對父親的無情冷酷感到由衷的憤怒,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變得通紅。 “我本來也只是看在四??v橫的面子上買個版權,現在不一樣了。那是我哥的地盤,我哥奮斗過的地方,不論你怎么反對,我都要救它!我要投資京宇!” “滾出去!”徐老猛地一指門外。 徐靜之這次沒有驚慌失措,他非常鄭重地說了聲“走就走”,表情甚至還有一絲快慰:“我跟我哥一塊去!”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70章 關于當年的真相 任明卿又一次被單獨留在徐家,面對著徐靜之惹出的爛攤子,不知道怎樣才好。他筆挺地站在原地,間或張望徐老一眼。過了十五分鐘,徐老才放松下了僵直在沙發上的身體,輕輕地嘆了口氣。他抬眼,發現任明卿還在,用眼神示意門外:“陪我走走吧?!?/br>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小區,繞著湖畔散步。天上月正圓,湖面是一匹靜謐無聲的黑絲綢,喧囂很遠。 “你們年紀輕輕,哪有那么多東西可寫?”長久的沉默以后,徐老終于開了口。這個問題任明卿也答不出來,徐老自嘲地笑笑,“我是編不出來?!?/br> 他頓了頓,又道:“你說,我是不是上輩子欠他們的?我從小沒讓他們受過委屈,把他們一個個的養成大少爺,要什么買什么,把他們的未來都安排得仔仔細細、周周全全,他們只要照做,就能一生順遂、名利雙收,他們為什么就不要呢?我費盡心機為他們好,他們怎么就一個個都變成這樣了呢?” “他們并不是變壞了?!比蚊髑湎肓撕靡魂?,平和地對他解釋,“正是因為您把他們教育得很好,所以他們變成了會思考、有能力的獨立個體。他們所做的一切,也并不是想把自己的人生過得糟糕,他們也跟您一樣對未來充滿憧憬。只是他們對于怎樣才算過的’好’,有自己的定義?!?/br> 徐老聽到那句“他們也并不是想把自己的人生過得糟糕”,整個人都一僵。他搖搖頭,“家里那么有錢,做個商人,不好么?為什么要跑去寫小說?” 任明卿小聲回答:“人各有志?!?/br> 徐老哦了一聲:“你上次說過了,小說給人希望,對不對?可是太辛苦了?!彼蝗槐尺^身去,對著一望無際的湖面,不住搖著頭,“太辛苦了……總是要熬夜,寫到那么晚,白天還要工作……” 任明卿驚覺他是在哭。那個高大威嚴、總是在人前鎮定自若的徐老,在這一刻的月光下顫抖著,黑發也變作了白發。 任明卿上前遞上紙巾,徐老突然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冷得發抖,眼神那么軟弱又那么悲愴,抓著他不停地絮絮叨叨:“他后來是得肝癌死的……他那么年輕,卻得了癌……所以不要再寫了?!毙炖蠞M臉淚痕地囑咐他道,“不要再寫了……” 他說到此處,慢慢彎下腰,揪著自己的胸口。 任明卿也跟著哭了。他天性善良,很容易跟別人產生共情,他又與徐家的長公子同為作者,這種設身處地的同情更加強烈。 他哀慟至極,起先并沒有覺察到徐老的反常。直到徐老昏厥在地、休克了過去,他才意識到這不是傷心,而是病理性的發作。 此時他們遠在荒郊,湖區步道空無一人,他連手機都沒有帶。任明卿慌亂地摸出了徐老的手機想要報警,結果屏幕亮起的一剎那,他不期然對上一張熟悉的面孔,一張他以為永生永世都無法再見的面孔…… 莊墨安排好了一切,讓同事留意白殤殤緋聞的發酵情況,自己則馬不停蹄地趕去了拘留所。到現在,任明卿的過去只剩下最后一個謎語:在他與姜勇發生沖突的那天,究竟發生了什么。他需要直面任明卿生命中最黑暗的那一刻。 姜勇并不敢說實話。他反反復復地說是任明卿對不起他,而絕口不提他對任明卿做了什么。無論莊墨如何軟硬兼施,姜勇要不蒙混過關,要不保持緘默。他狡猾的眼睛閃躲著,即使莊墨承諾既往不咎,承諾只要了解了情況就立刻、馬上把他從這里弄出去,他依舊不為所動。 莊墨的心猛地一沉,從這緘默中明白那件事對任明卿的傷害會有多大:姜勇自己也清楚他做的事不會被輕易原諒,所以他根本不抱希望莊墨會因為他吐露實情而放過他。 “沒用?!鼻f墨抖出一根煙,給自己點上,一個一個開始報名字,“方梁,白一甲,姜紅波?!?/br> 姜勇的臉色變了。他沒有想到莊墨查到了這個地步。 “你以為不說話我就沒辦法了?那天打架的人不止你一個。他們的聯系方式我全都搞到了?!鼻f墨把煙掐滅在他面前,轉身就走。 姜勇最后還是沒有勇氣叫住他。 在過去的那么多年里,他都想當然地認為,任明卿并沒有因為他們的玩鬧受到實質性的傷害,而他自己卻因為那次事件丟掉了一條胳膊,丟掉了整個的人生,這筆賬當然是任明卿欠他的,毫無疑問。 但是在莊墨凌厲得想要殺人的眼神中,他卻產生了略微的動搖。也許他們所做的,對于任明卿來說,是無法承受的呢?他回憶起任明卿的掙扎,任明卿的恐懼,任明卿的眼淚和絕望,也回憶起了心底里那一點不為人知的不安——他們當時,是不是真的做過分了? 莊墨按著朋友給出的線索來到了青城監獄。 他在任明卿的老家查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唯獨對導致任明卿背井離鄉的那起斗毆只能打聽個大概。那件事又是如此重要,在此之前任明卿即使長期遭受姜母的虐待,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暴力傾向,但是在那起斗毆中,他的人格一瞬間產生了解離,高遠由此誕生,從此再也沒有離去。 這是很重要的轉折點,每一個細節都不容錯過,于是他向教導主任問了另外幾個參與斗毆的學生的去向。他料到姜勇也許不肯說真話。 方梁,白一甲,姜紅波,這幾個曾經的同鄉已經出門打工很多年了,莊墨幾乎動用了所有的資源去打聽這三個人的下落,其中一人剛好在b市,蹲在監獄里。去監獄的路上,莊墨始終有一種面對最終審判的不祥之感。 白一甲的年紀照理說和任明卿和姜勇差不多,但是莊墨第一眼看去,覺得這人已經四十歲了。他又矮又瘦,皮膚黧黑,剃光了頭,cao著一口濃重的鄉音,眼神飄忽空洞,五分鐘里問他要了兩根煙。他看上去像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或者一個普普通通的進城務工人員,然而他被判了二十年,因為強jian和故意殺人。 “哦,你說小瘸子……”白一甲沒花多少工夫就記起了他,“他是姜家的繼子,但克死了姜勇的爹,我們和姜勇是拜把子的兄弟,經常幫他一起揍他。我們看到他就揍,看到他就揍,有時候在cao場上,有時候在田里。但我們不打他臉,我們一般踹他肚子。有一次我把他的臉按進了廁所里,他就吱哩哇啦哭?!?/br> 白一甲說著,哈哈笑起來,笑容并不邪惡,甚至還稱得上是憨厚,他是打心眼里覺得這件事本身挺搞笑的,沒有善惡的預設。 莊墨握緊了拳頭:“他后來把姜勇的胳膊打廢了,這件事你記得么?” 白一甲的笑容漸漸消失,面露恐懼:“記得!記得!安老師來了以后,要挾我們說,要是再欺負小瘸子,就不用去上課了,我們在學校里都找不到樂子。那天我們放學了出去玩兒,在泥頭溝撞見了小瘸子。他本來想跑到鄰村去,姜紅波跑得快,把他抓住了。姜勇就說要淹死他,因為他爹就是在泥頭溝淹死的。他站在石頭上面放哨,方梁和姜紅波一人按著小瘸子一條胳膊,我按他的頭?!笨粗f墨要殺人的眼神,白一甲安慰似地沖他笑笑,“姜勇天天掛在嘴上,說要把他淹死在泥頭溝,我們經常這樣同他玩。小孩子玩玩嘛,也不會真把他淹死?!?/br> 他吸了一口煙,繼續往下說:“那天玩了一會兒,小瘸子就沒什么力氣,還裝暈,踹了幾腳也沒聲響。方梁說他會不會死咯,把他衣服扯開,在那里按他肚子。他吐了幾口水,就誒呀誒呀在那邊叫喚。我看他肚皮白白的,跟他們說,這小瘸子好像鎮上錄像廳里放的日本女人一樣,嘿嘿?!?/br> 他還沒說完,就被狠狠掐住脖子拎了起來,對面猛地一收手,他一頭撞在鐵窗上。來探監的男人原本體面優雅,此時眼底一片紅晦,咬牙切齒地問:“你他媽說什么?” 白一甲臉上歲月靜好的表情消失了,驚恐地加快了語速:“我就是開個玩笑、開個玩笑……我們正忙著救他呢,那條野狗來了。那野狗平時在山上亂竄,威風得跟條狼似得——它可能真的是匹狼,誰說得準呢——它誰也不理睬,就和小瘸子親,一看到我們打他,就從山坡上沖上來要趕我們走。我們四個花了好大的力氣把它打死咯,扒皮吃狗rou。小瘸子聞到香味醒了,我們想到一個特別好玩的主意,烤了狗rou給他吃。他好像知道是什么rou,不肯吃,我們硬塞到他嘴里……”說著恐懼地看了莊墨一眼,“結果他吃了一口就發瘋了?!?/br> 第71章 他就是因果報應 莊墨從青城監獄回來的時候,把車速飆到了一百八十邁。他心里有無法排遣的戾氣,如果剛才不是有獄警攔著,他差點沖進去把白一甲活活打死。 為什么這世上會有無師自通的惡?明明生來就是同樣天真純潔的孩子,有人可以長成如此善良溫暖,有人卻明白如何折辱人最痛。 他不敢想當時的任何細節,關于他們如何毒打他,如何把他按在泥水里想要淹死他,如何在他面前殘忍地殺害紐約,又給他喂同伴的rou。莊墨不敢想他被四個身強力壯的同學按住身體、觀摩極刑時他會有怎樣的眼神,那眼神會多害怕、多絕望、多無助。他全都不敢想。 雖然紐約只是一條狗,但他對于任明卿的意義不是寵物,而是家人與朋友。 從徐安之的日志中,莊墨看得出來,那條狗很有靈性。它自由自在、生性高傲,和人類保持著距離,在那群山上像風一樣來去。任明卿救過它,它就愿意跟他一起玩兒,充當他的保護神。事發前三天的那場斗毆中,它還為了救任明卿受了傷。 在徐安之還沒有徹底俘獲任明卿的時候,任明卿就是跟紐約一道,在那浩瀚的自然之間長大。他一度不愿意接近人類,卻愿意相信這野獸,他們之間有很深厚的羈絆。 結果他們殺了這漂亮、高傲的生靈,還逼迫任明卿加入他們其中。 任明卿是一個正直的人,他從徐安之那里繼承了完善而開明的道德觀,而他們不但讓他弒親,還要他嗜rou。這對任明卿來說,是可怕的背德和罪惡的luanlun,沖破了他的心理底線。 任明卿不是從《士官長》中學會反抗的,他是在紐約躺在河灘砂礫上的半截鮮紅的尸體邊,爆發出他自七歲以后的第一次怒吼。徐安之以紐約為原型創造了高遠。而在任明卿吞下狗rou的那一刻,高遠從任明卿的精神中跳了出來。他握緊了手邊的碎石,沖那些丑惡揮出了稚嫩的拳頭。 他從來都是他的犬神,不曾離去。 在那一次斗毆中,任明卿沒有遭受實質性的傷害,甚至還是勝利方,把那幾年中承受的暴力傷害統統宣泄一通。但他的心確確實實生病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痊愈。 紐約被殺害、自己被毒打的夢魘時時刻刻緊跟著他,除了忘掉別無他法。 所以他把這段記憶整個地刪除了。他把自己最黑暗的人生交給了高遠,讓高遠來處理,習慣性地逃避人生的難題,直到再也戒不掉這種依賴。 他成了一個懦夫,一個人格解離患者,一個心智不健全的人,一個瘋子,為自己時不時丟失記憶所苦惱,為自己曾經打傷了恩人的孩子而愧疚終生,以至于心甘情愿為他付出所有,毀掉自己的前途也在所不惜。 與此同時,高遠卻在他的逃避之下變得越來越憤怒,越來越暴力,也越來越難以克制。 他的人生整個都被扭曲了。即使他碰到了可以救他的人,脫離了原來的泥沼,他也無法改變。 可莊墨不信這個邪。 徐安之做不到的事他可以做到,徐安之救不了的人他可以救,而且必須救。他不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可以選擇轉身離開,他知道了一切之后他就沒得選。他沒有辦法裝作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任由任明卿在那里繼續受苦、受盤剝。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莊墨骨子里是強勢又自負的人,他不信什么天道輪回、因果報應,他自己就是因果報應。 他決定要給任明卿最好的。任明卿值得最好的。他有這個使命把徐安之教給他的一切傳承下去。 這個時候,電話響了,莊墨從失控的邊緣被拉回了現實,將車停在路旁,發現是個陌生號碼。他接起一聽,里頭傳來任明卿的聲音:“莊先生……” 莊墨的戾氣一瞬間被撫平了,他自己都沒有發覺自己的表情變得有多溫柔,但他很快蹙緊了眉頭:“你在哭?怎么了?” 任明卿哭得喘不上氣。他原本是性格堅毅的人,但少年時期被虐待得沒有了尊嚴,越長大反而越懦弱。莊墨理解他的膽小怕事,焦急地哄道:“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