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貳」  成約

    游船有叁層，盡數被容玨包下，這于謹小慎微、處事低調的豫王來說算得鋪張。

    謝渺被他牽著領上船，從甲板往叁樓去，他在前慢行，手掌牢牢地牽著她不松手。謝渺亦步亦趨跟在后頭，聽他緩聲說著今夜的安排，目光落在他挺拔的脊背，再往上便能看見他束發的銀質發冠——是她今早挑選的。

    今夜游河的人多，船舶櫛比，喧囂沸騰夜色，卻獨獨他們這邊靜悄悄。好似有一把利刃，揮刀便把他們與熱鬧切割，留下一道整齊切口。他們旁邊恰好是一艘飾彩掛燈的花船，俏麗姑娘穿紅著綠，倚著船沿毫不避諱地議論。

    一人道：“這是誰家的船呀?”

    另有人道：“這般冷清，不若來我們船上玩兒吶?！?/br>
    嬌滴滴的聲音，惹人憐愛。

    容玨不動如山，謝渺抿了抿唇，也跟著裝作未聽見姑娘們的邀請。

    叁樓有叁面開窗、供人賞景用的廳子，廳內燃著幾盞擺燈，再借窗外月光，昏暗明亮相融，造出一方隱秘天地。

    謝渺被安置在窗邊的矮榻上，其他船只全在另一頭，這個位置舉目便能瞧見粼粼波光與皎皎圓月。

    可她不去看十五的圓月，只仰面望著容玨。容玨知她在看自己，微微頷首便對上她的目光，在半昏半明的夜里，她的雙眼仍舊明亮。

    心似被扯了一下，血液奔走，容玨用還算平靜的聲音說著：“今夜我們可能歇在船上，我去看看修明是否準備妥當?！?/br>
    他轉身欲走，卻被身后的人絆住了腳步。

    容玨回身，瞧見她濕亮的雙眼，想說的話盡數堵在喉間。謝渺伸手小心拉著他的衣袖，應是用了力，將他原本平整的衣袖揉皺幾許。她固執地不放手，望著他試探地開口，“殿下是生氣了嗎？”

    她目光灼熱，放棄平日處事的委婉，直白地將心中的話問出來?；厥滓娝綍r，他的神情落寞又冷厲，雖轉瞬即逝，謝渺卻覺那個剎那他整個人都被一股絕望籠罩著。后來他陪著自己同吳遠道別，再帶著自己上船，這一路上他都如平常，謝渺心中卻難受，本能地知道他的隱瞞。

    容玨被這樣的直白擊中，情緒奔走至唇舌，卻又被膽怯壓下。

    “我沒……”他試圖露出個安撫的笑，告訴她自己并未生氣，方開口就被謝渺打斷。

    “我和他沒什么的?！彼浡曢_口，目光中帶著幾分擔憂，語氣溫柔又委屈。

    容玨心中一痛，忽不敢直視她的雙眼。他閉閉眼，啞聲應道：“我知道?！?/br>
    正因為知道，所以才明白自己的心思如何難堪。

    謝渺一直仰面看他，借著昏暗的光亮將他的神情看得清楚。她咬了咬唇，拉著衣袖的手挪去牽他的手。溫熱的手貼上來，容玨下意識縮了下手。見他如此，謝渺不容拒絕地將他整個手牽住。容玨忍不住去看她，瞧見她的神情仍舊柔軟溫和。

    “殿下總望我別把事情藏在心里，那自己為何又獨自忍受呢？”

    她總是溫柔，連這樣責怪的話說來也不讓人覺惱怒。

    “我們是結發夫妻，總該無疑猜才是?！彼D了頓，不愿移開目光，“殿下不是覺得我們已經錯過夠久了嗎，難道要以后還如此錯過嗎？”

    他們差些在命途中失去對方，歸根結底便是互相隱瞞。容玨被扎中要害，他所怕的不過便是再次失去她而已。

    “懷霜……”他喚她，似有苦痛不安于胸，唇齒間咬含的不僅僅是她的名字。

    “殿下，我在?！彼莴k的手，邀他來自己身旁。

    容玨被她牽引，他愿成為她手中的提線木偶，只要她仍愿意拉住他。他往前進兩步，方坐至她身側便見她淺笑著安靜地看自己，似在等自己的一個回答。

    他張了張嘴，卻未能說出一個字來。要他如何去說，他的嫉妒明明來得毫無道理。

    謝渺遲疑了一下，主動開口：“殿下是在嫉妒嗎？”

    被她說中，容玨變了臉色，亦咬緊牙槽?？伤涂粗约?，一雙眼赤忱又滿是信任。他努力放松緊繃的身子，點頭應道：“我知曉自己不應該如此，可我總是忍不住嫉妒他?！?/br>
    “在揚州尋到你時我見到岳明，雖嫉妒他能親近你卻不會這般害怕?！彼麑⒆约旱男那殒告傅纴?，說時明明望著她，眉頭卻蹙緊，好似陷入剖解往昔的漩渦中。

    “我明明錯過你這么多，他卻擁有許多你的記憶?！敝x渺十來歲時由吳遠授琴，那是不識苦痛的少女，他未能見過那時她，吳遠卻陪著她長大。

    “我和吳先生除開學琴，并未多相處過?！敝x渺溫聲解釋，不愿見他這般難受。

    “我知道?！彼寡劭此罩约旱氖?，呢喃著同她道，“可只要見到他同你在一起便總忍不住妒恨?！?/br>
    “妒恨他能看著你長大?！?/br>
    而他，連她拋卻自由走到自己跟前還險些將她錯過。

    他聲音輕淺，聽在謝渺耳中卻如一聲驚雷，攪得她心疼。

    “我知你應是喜歡如風君子，心胸……”

    聽他如此說，謝渺再不顧其他，傾身將他抱住，急急忙忙地說話：“我喜歡你，喜歡你?！?/br>
    雙手環住他的脖頸，身子貼入他懷中，用親密的相貼讓他明白自己所想，“在我眼中殿下便是如風君子，而且，而且殿下是不一樣的?！?/br>
    她說得急切，似想讓他全然去了解。容玨便只是聽見這些，心已然鮮活起來，他忍不住將她攬住。

    “任旁人如何好，也不能同你比較?！币虿辉杆苑票?，謝渺有些激動，仰面看他時眼眶便微微泛紅，“殿下，你是不一樣的?！?/br>
    ——你是不一樣的。

    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讓容玨幾欲落下淚來。他命途多舛，從出生便背負被遺忘的命運，好似深深宮闕里最不祥的那一個，卻有一個她來到身邊。她來改變他的命途，來告訴他，他是如此特別。這讓他如何不喜，如何不落淚？

    見他紅了眼眶，謝渺抬手去撫他的臉，掌心貼著他的臉頰，輕輕以拇指摩挲，“殿下，我并不是什么柔弱嬌氣的小姑娘，你不必這般小心翼翼?！?/br>
    他總是如此，患得患失害怕她離去，便顧慮重重，不敢將那些因她而生的負面情緒彰顯。

    容玨怔了一下，想起上次在雁回山的溫泉，她亦說過相似的話。

    隨即謝渺抿了抿唇，嘟囔著開口，“殿下知道我那些心思，卻不讓我知道你都心情，未免太不公平了?！?/br>
    她說得煞有介事，帶著些微委屈不滿，似認真似玩笑。

    知她是換了個方式開解自己，早已被她撥開心中霧障的人忍不住笑。將她的手捉入自己掌心，容玨低首與她額心相抵，望著她的雙眼笑道：“是我不對?！?/br>
    他伏低做小地認錯，謝渺失笑，又道：“那往后殿下還如此嗎？”

    容玨頓住，沒有立即回答。

    謝渺故意道，“殿下多同我說這樣的事才能惹我心疼啊，殿下不是最喜歡讓我心軟嗎？”

    聽聞此言，容玨又好笑又快活，她其實一直都知道他那些以退為進的手段，卻總是縱容他去索取。一顆心被填滿，容玨好似忽然有了勇氣，確信她此生都不會離開自己。

    “好?！彼χ髦氐卮饝?，“往后無論什么都不瞞你?！?/br>
    他有千般魔障，更有萬般情衷，都愿意通通交付給她。

    謝渺笑開，抽回自己的手向他豎掌，“殿下，空口無憑?！?/br>
    她明眸皓齒，想同他做個約定。容玨頷首揚唇想收斂幾分笑意，卻又如初初情動的少年，忍不住要去看讓他魂牽夢繞的姑娘。

    “擊掌盟誓?！敝x渺的語調微微上揚。

    容玨抬手與她擊掌，再反手牽住她的手，俯首抵著她的額頭，含笑與她對視，“此生必守?！?/br>
    謝渺抿著唇笑，嘴角上揚的弧度如盛滿飴糖，“此生必守?！?/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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