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冉秦哈哈一笑,還是治得了這小兔崽子的。 啾啾爬上了馬車,跟幾個女眷待在一處,作為馬車里唯一的男子漢,啾啾耷拉著臉不肯說話,腦袋一個勁兒往外偷瞄。 一旁傳來一個馬兒打著響鼻的聲音,他的父親大人,一襲雪白衣衫,雍容地從馬車旁掠過去了,連馬兒啾啾都是第一次看到,更遑論騎馬的容恪,他捏著韁繩,這般秋水出姿的身影,看著便有一股平日里沒有的清貴冷冽,啾啾眼睛不眨,騎馬的爹比他想象的要俊得多啊。 好羨慕。啾啾捧住了兩只拳頭架在脖頸處,歪著小腦袋一眨不眨地看著,江秋白笑著走過來,手掌抵住了他的腦袋。 半年前,江秋白才有了一個兒子,正在學怎么同小家伙打交道。也不知她的媳婦兒是怎么想開了,或是被江南一波一波柔情水泡得骨頭酥了,這幾年更是溫柔,也再不給他臉色看,得知懷孕的那時,江秋白都怕她一個冷臉便來與他商量“打掉吧”,結果曲紅綃只是摸到了肚子,輕飄飄地告訴他,“我想生下來?!?/br> 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江秋白簡直就像是走近了人間天堂,差點沒樂暈。 本來曲紅綃就曾松了口說“順其自然”,但也許是在戰場耗了太多年青春,受過無數次傷,曲紅綃的身體底子還不如平常女子,一直順其自然,一年多了也沒懷上,江秋白還以為她只是說句好話讓自己高興高興,做不得真的。 一想到這幾年的太平清閑,江秋白覺得這輩子都值了,馳騁沙場、出生入死,都不枉了來人世這一遭。 所以他與曲紅綃商量,還是回到世子身邊。 啾啾被摁得腦門一痛,乖巧地往里鉆了鉆,詫異地望向江秋白,他的馬走得慢,與他們的馬車并行著,江秋白還會吹幾個口哨,流里流氣的,十分合啾啾眼緣,他問道:“你是誰啊?!?/br> “哈哈?!苯锇滓恍?,“你不知道我是誰,我卻知道你是誰,小世子,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你在我手上撒了一泡尿你記得嗎?” “……”不,他不記得。啾啾一下垮了臉。 江秋白搓手成環,在唇邊又吹了一個哨,不過沒有用丹田內力,聲音不大,畢竟算是在逃竄,還沒出月滿境內。他聽聞了詹沖的故事之后,對如今的留侯的清白十分擔憂,幸得他們一行人反應快,在詹沖的人馬包圍李府之前,已率先退到了皇都城外。 啾啾想好言好語同江秋白商量:“那個,我能騎馬么?” 話音未落,便被冉煙濃拽著褲腰帶將人拖入了馬車里,江秋白搖頭大笑,策馬到后頭去了。 啾啾嘟著嘴巴,委屈地瞅著娘親,他變臉比翻書還快,冉煙濃由不得不說他,“啾啾,等出了月滿,娘親再給你胡鬧,現在聽話?!?/br> 他不解,冉煙濃將他抱到腿上來,手掌貼在他的背上,聲音不自覺放溫柔:“壞人現在還在搜捕咱們,萬一落到他們手里,咱們一家都麻煩了,你聽話,你爹才能讓你去騎馬?!?/br> 啾啾只好點頭。 “哥哥?!本d綿攥著不知道從哪掐來的狗尾巴草,草葉子就戳在他臉頰上,毛茸茸的很癢,但啾啾卻不生氣,寵溺地看著綿綿,這是meimei表達親熱的方式,她甜甜地又喊了一聲“哥哥”,告訴他,“別生氣?!?/br> 看得車里的人心都霎時間暖暖的。 啾啾接過了她豐厚的饋贈——狗尾巴草,露出了幾個牙齒,“哥哥不生氣?!?/br> 一行人平緩地沿著山道前往大魏,幸得月滿國小,走了幾個時辰便到了邊邑,這里與容恪的封地相隔很近,再翻過兩座山便能到了。 冉秦長嘆道:“當年避入月滿,可曾想過有今日,還有出山的時候?” 他的疾風和容恪的雪間青走在了一起,兩匹馬都是百里挑一的烈馬,容恪這匹更是日行八百,他笑了笑,手撫了撫馬脖子,“即便我沒想過,雪間青也想過?!?/br> 冉秦點了點頭,“你這匹馬是有靈性的,會認主人。幾年前月滿使臣將它進貢給大魏,朝里無人能降服,我顧念著疾風,怕它不高興沒有下場,不過,恐怕連我也沒有完全的把握?!?/br> 容恪微笑著垂眸道:“岳父自謙了?!?/br> 冉秦又是一嘆,“老夫我也是沒想到,當年月滿只會對著大魏裝孫子,如今卻學會陽奉陰違了,當面一套背地一套,勾結夷族——”說到這兒,冉秦扭頭,粗黑的眉頭一聳,“四年前你不是找到在月滿的忽孛么?他后來的下落呢?你將他怎么了?” “沒怎么?!比葶〉?,“只是在月滿皇都見了一面,得知他腿傷之后,我本想放他一馬。加上那時節特殊,我身份也特殊,不宜打草驚蛇,只因覺得有幾分不對,便后頭讓人暗中探他虛實?!?/br> 當日忽孛在皇都長街上擺攤,卻不收魏人錢,容恪便有幾分好奇了,加上容恪雖在落日沙洲傷了忽孛,卻也只用弓箭射穿了他一條腓骨,沒有兩只腿都殘廢的道理。而且倘若當時忽孛竄入月滿,救治得及時,他的腿傷應當也能好全。 冉秦驚訝,“哦?沒查到消息么?” “沒有?!比葶u頭,“猶如泥牛入海。我那時便在懷疑,忽孛在月滿是否有內應?!?/br> 忽孛是個自尊心大過天的人,幾度敗在魏人手里,那個不收魏人錢的規定,也許就是為了吸引魏人前去與他掰手腕,再羞辱一番他們吧。這像是忽孛會做的事。 忽孛是和誰做成了一樁交易? 讓他名聲掃地這個主意,是忽孛出的還是詹沖出的? 總之沒有答案。 冉秦揚眉,有幾分拿不定主意,“依照你的意思,如今那個神秘的草原大汗,正是蓄謀已久暗中潛回的忽孛?” “不排除這個可能?!?/br> 大閼氏被殺,小可汗被忽孛攥在手里軟禁,這都像是忽孛會做的事。 容恪揉了揉眉心,緩緩笑道:“若真是,我和他這個敵對的局面,是真峰回路轉,逃脫不得的宿命?!?/br> ☆、篝火 容恪一行人已出了月滿, 詹沖的大軍包圍了李府不見動靜, 幾個時辰, 連木窗牖外都沒個人影兒,詹沖是個謹慎之人,帶著弓箭手闖入李府, 只見安安逸逸,幾片秋風打落葉,哪里有容恪半個影子? 詹沖握住了拳頭, 眼皮陰沉沉地往下微微一拽,扯出幾分幽暗和冰涼。 “王爺,眼下該怎么辦?” 詹沖道:“追,即刻下令封鎖月滿……不, 不能下令, 暗中找到景陽王,不能為我所用,則殺之,不可讓夷人知道?!?/br> “是?!?/br> 魏都這邊早得到了消息,齊戎知道岳父出馬, 這回一定能說得動容恪回大魏,欺君之罪他可以不計較,用人之際, 齊戎只想多留幾個將軍,讓邊境不再有戰患。 因著夷族人有動向,興兵月滿, 轉眼間齊戎便將父親派出,冉清榮和他生了齟齬,幾日不曾給過好臉色,但一有冉秦的消息,她還是擔憂得多,也便放下了臉面,“爹帶著容恪和meimei回大魏了?” 齊戎不瞞著她,什么戰報都給她看,冉清榮結果密報,眉眼倏地舒展,闔上了密信,眼里多了溫婉的笑意,“你派人去接應他們了么?” 齊戎道:“戰事吃緊,我想讓容恪就地掛帥,至于nongnong和岳父他們,我讓人接他們回來?!?/br> 這個安排雖然挑不出錯,但冉清榮想到meimei,才回家又要和容恪分別,再加上兩個不省事的孩子,想必難受,卻沒對齊戎聲張反駁,心里卻有點為meimei擔憂和心疼。 她嫁給齊戎,在這個后宮里日夜專寵,幾年了,雍容富貴,像朵嬌養的花,可nongnong在月滿那地方生活,除了容恪無親無故。嫁給一個四處征戰的男人,就像母親長寧那樣,有時夜里睡不著,披著衣裳起來求佛問神,她看到過,才會心疼。 冉煙濃也一點不想和容恪分開,即便姐夫不傳圣旨過來,她和容恪也猜到齊戎的意思了。 是夜,夫妻倆臨著蒼樹烤火,綿綿已經睡著了,啾啾握著小木棍往篝火里捅,漸漸秋色到了盡頭,天涼,冉煙濃替睡著的綿綿闔上了錦衣狐裘,腿微微伸長,一手摸了摸啾啾的小腦袋。 “夫君,我不想回上京?!?/br> 這是她的心事,容恪雖然不說,但冉煙濃也能猜出來,每次一打仗,男人總是盼望著女人在后方等消息。 容恪也不能免俗。 果然,他蹙了眉,“nongnong,戰場不是你該去的。否則即便沒有損失,我亦不知該如何向冉家交代,這回岳父恐怕不會輕易放過我?!?/br> 啾啾歪著腦袋,一回頭,“娘親,你不能去,不如讓我代替你罷?!币槐菊?。 容恪睨了他一眼,涼涼道:“你更不行?!?/br> “……哦?!?/br> 見冉煙濃臉色郁然,他拾起了她置于腿上的一只左手,右手與她十指交握,溫暖在其間流溢,“這回不聽話了?” 冉煙濃忽笑道:“我本來就不愛聽話?!?/br> 啾啾嘆氣,“我也是?!?/br> 盡管父母眼下都沒搭理他,但啾啾一個人也能自言自語很快活,姑且不至于寂寞到沒事干,拿著燒火棍捅柴火。 容恪道:“行軍打仗不是兒戲。我只要你平安?!?/br> 冉煙濃松開了他的手,“將心比心,我也是啊。你不知道我懷著啾啾時,一直等著你在前線打仗,我心里提心吊膽,就怕忽然傳來噩耗,啾啾成了遺腹子,他恨我一輩子?!?/br> 啾啾搖頭,“不會不會,為國捐軀死而后已?!?/br> 容恪再也忽視不得這個調皮的兒子,笑著將他的腰過來,一把抓進了懷里,“你知道什么是‘為國捐軀’?” “是光榮的事情,鬼醫爺爺說的?!边@一股子忠君愛國的思想,容恪可從來沒教過他,薛人玉雖然……不著調,但也沒讓啾啾學些旁門左道的壞東西,容恪默默地捂住了他的小嘴巴。 “爹和你娘說話,你要閉嘴,知道么?” “唔?!编编惫郧傻攸c頭。 容恪回眸,眼底有幾分溫柔,“nongnong,我也不想你離開我身邊?!?/br> 冉煙濃面色一喜,“你答應了?” 他垂眸,失笑著揉了揉啾啾的耳朵,“倘若你說服得動岳父,我們便一起去邊關?!?/br> 冉煙濃瞬間怔住了,容恪這是激將啊,他也知道,要是不問過冉秦,就這么讓她跟著去陳留,冉秦一定慪死。 只是兩個孩子…… 一個熟睡著,一個睜著微藍的大眼珠瞪著他們倆,都還是這個年紀,離不得娘親。 該怎么辦? “啾啾,你想回大魏的都城么?那是娘親長大的家?!?/br> 容恪松開了捂住啾啾小嘴的手,啾啾朗聲道:“兒子要跟著爹娘,你們去哪,我就去哪?!?/br> 容恪也蹙眉,“將綿綿留下,隨著明姑姑回大魏,等戰事一了,我們便接她回來?!?/br> 綿綿是女孩,又實在太小了,冉煙濃也不放心她跟著容恪,盡管心里篤信,這一次和以往沒有不同,夷族的大軍看似如狂風席卷,可最終都會鎩羽而歸。 夫婦倆商量好了,冉煙濃起身去找冉秦。 冉秦自然不同意,他女兒是嬌養著長大的,跟著容恪風餐露宿,已是吃了這么多苦頭,上戰場,即便不親自殺敵人,也是危機重重,他無論如何也不放心冉煙濃沖動行事,再者長寧幾年沒見著女兒了,牽腸掛肚,見與女兒說不通,冉秦便將長寧搬了出來。 果然冉煙濃便怔了一瞬。 冉秦以為冉煙濃至少要為難一陣,但她卻沒有,“等戰事過了,我與容恪一道回魏都見母親,再向皇上負荊請罪?!?/br> 跟著容恪久了,連說話的口氣都和他越來越相似,冉秦瞪著眼睛,差點沒抽出皮鞭打人,但幸好嫁出去的女兒,冉秦不方便教訓,她要跟著夫家又沒有錯,冉秦便虎著長臉不肯說話了。 僵持許久,那邊,明蓁將熟睡的綿綿抱上了馬車,兩人在車里安歇。 容恪取出了那只陶塤,吹出纏綿的曲調,在寒意徹骨的晚秋里,這首曲子格外空曠而悲涼。 啾啾枕著小胳膊,聽著父親的塤聲,數著天上的疏星,小聲道:“爹爹吹的什么?” “《歸雁》?!比葶》畔绿諌_,淺淡的眸光仿佛載著一天星河,熠熠斑駁。 啾啾不大明白,小聲問:“鬼醫爺爺說,等秋風起來時,北邊的大雁就要往南飛了,爹也要往南飛么?” 容恪一笑,“薛人玉教了你不少。對,我們是魏人,要南歸了?!?/br> 啾啾看了眼容恪手里這只精致的陶塤,也心癢癢的,“你能不能教教我?我也想學這個?!?/br> 容恪失笑,“臭小子毛還沒長齊,便想著學吹塤了?” “爹又看不起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