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容恪淡淡一笑,并不答話,眼眸深幽地轉到了別處。 對于陳留,他只有唯一的退路。 容恪是不想自己的下屬參與到柏青與王猛之爭當中,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卷入其中,就再也摘不清了,無論他是出于何種目的,最終都能敷陳演變為——容恪還覬覦陳留兵力,不甘歸于平庸。 容恪不愿談這件事,笑得眼眸閃爍,“對了,你方才說——我欺負你?” “呃……” 江秋白也不愿談論這事。 但通常情況下,只有是遇到了曲紅綃的事,江秋白才會以下犯上言行無狀,容恪早有所料,“曲將軍不理你了?” “……嗯?!?/br> “為何?” “我自己矯情?!?/br> 江秋白不肯讓容恪知道,這事還跟他有丁點關系。但說到底,世子是不知情的,怪罪他毫無道理,成婚那夜,曲紅綃將自己剖開了與他說得明明白白,她就是這個樣,不會做這些不會做那些,讓他不要后悔。 他自己承諾了不悔。 曲紅綃是從來不會有錯的,這個存在于他的一貫認知里。只是江秋白知道自己不容易過這個坎兒,她就算心里有苦衷,有別的,也不該幾次三番說出讓他納妾的話,連讓我自我安慰那不過一時氣話的余地都不留。 他自認為做人挺失敗的??伤麣獾膫?,真真正正也就是曲紅綃這些話罷了。 她冷得就像一塊頑石,刀槍不入。江秋白有時回想二十年來的人生,才發覺發生在自己身上最不可思議之事竟然是,他不知靠著一股什么毅力和傻氣曾打動過她,讓她答應下嫁。 當時軍中雖紀律嚴明,但私下里卻都愛看他的好戲,他犯傻倒貼曲校尉那個倔驢勁兒,讓他們哄堂大笑前合后偃。 其實相較之下,能真正稱作頑石的,反而是他。鐵打的臉皮,牛皮拉的筋,從來不覺天高地厚,也不覺得慚愧尷尬二字如何寫,被她一刀撂倒在地,灰撲撲地也能拍屁股爬起來。漸漸地他都快忘了,其實,曲紅綃從來沒有正面答應過他什么,連和他成親,都像是一場被逼無奈。 容恪挑了挑眉:“你矯情,卻說我欺負你?” 糟糕,世子爺對這句話好像很計較。 容恪也不是不識風月的人,細一琢磨,便道:“哦,你吃我的醋?” “……” 容恪當然知道,他和曲紅綃之間神女無夢襄王無心,但忽略了這位的感受,曲紅綃是已婚之婦,總霸占著她不大好,容恪反省了一遍,開明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即日起,我放曲將軍三日的假,你帶著她好好出門轉轉?!?/br> 江秋白沒應聲。要擱以前,他早就比枝頭的麻雀蹦得還高了,可這一回,說什么都覺著渾身骨子不對勁。 但盡管他沒有立即答應,容恪的假還是準允了的。 曲紅綃對休沐之事沒多大感覺,軍中有人嫌累的,一到了這個時節都掐腰嘬口,兔子似的到處亂竄,只有曲紅綃,閑下來時愈發不知道做甚么。 于是她就接到了王流珠的戰書。 那天王姑娘從侯府鎩羽而歸,曾對她放了一句狠話,不過曲紅綃沒想到對方當真了,并不是說說來客套的。 作為容恪麾下的統領,她只有挺而迎戰。 打架的地點是王流珠定的,約在寒冬臘月一條僻靜無人的深巷之中。 覆壓了一層厚重積雪的青石巷,腳上的皮靴一踩,便碾壓出無數細碎滾動的摩擦聲,屋檐上都倒垂冰棱,炊煙一散,露出青白交接的輪廓。 王流珠一襲淺綠色狐皮短打,而曲紅綃則是一身火紅瀟灑的短衣,她為人節儉得很,衣裳洗來換去,一個季節就那么兩三套,王流珠不由起了輕賤之心。 這時曲紅綃才看見,原來王流珠也是用刀的。她是長刀,而曲紅綃是利落而削鐵如泥的月牙彎刀,兵器一寸長一寸強,還未交手,看似曲紅綃已處于下風。 王流珠道:“打之前,我與你有個約定?!?/br> 曲紅綃斂眉,“什么約定?!?/br> 王流珠躊躇滿志地按住了刀柄,道:“你若輸了,為我向容恪帶句話?!?/br> “你若輸了呢?” 王流珠道:“雖然不至于有這個可能,但我要是輸了,我能讓我爹暫時退回下蔡,至少一個月內不至于威脅到容恪?!?/br> “好?!?/br> 賭約在曲紅綃眼底猶如兒戲,她一不愿為這個王姑娘向世子傳什么話,二不相信單憑王流珠一人之力,說服得動有備而來的王猛王玄。 但她還是應了。 王流珠抽出雪光一般澄澈無暇的長刀,揮刀便占奪了先機,強攻快殺而來。 曲紅綃的刀法凌厲迅捷,亦不輸人,月牙彎刀從鞘中撒開一道銀色的清輝,如皓月當空,秋旻一挽,雙刃劃落,鏗鏘一擊。 霎時間火星四濺。 江秋白在屋里躺了許久,沒見著休沐的女人回來,便知道她出門去了。曲紅綃是個閑暇時都不知做甚么,閑到能在屋頂喝悶酒的女人,但既然不在樓頂,那就是有事外出了。 江秋白問了下人,才得知有人給她下了一封戰書。怪自己粗心大意,江秋白咬了咬唇,無心再在床板上躺一刻,后腳跟著曲紅綃出了門去。 兩個女人的刀你來我往,王流珠快如閃電,曲紅綃攻勢凌厲,彎刀出鞘收刀都不過瞬息之功,她的刀穩準狠,且招數從不用老,王流珠趁勢要強攻她的下盤,但被曲紅綃側腳壓住一截刀刃,她的彎刀頃刻之間猶如利刃封喉,從王流珠胸前劃過,她抽刀退避,胸口的衣袖被割斷了一截,而她抽刀時,也劃傷了曲紅綃的手背。 兩人分開,王流珠摸了摸衣衫上的刀痕,自知已輸了半招,倘若是陣前臨敵,兩人都拼盡全力,曲紅綃最多廢掉一條左手,而她性命不保。 王流珠的刀刃輕薄無比,曲紅綃皺著眉頭看了一眼,手背上只有一條淺淺的血口,外翻著淡淡的暈紅。 分開一瞬間,各自檢查傷勢之后,王流珠擺開了陣勢,雙手握刀,左右腿一分,露出一個冷然的笑容。 曲紅綃向來紋絲不動一張清冷無欲的臉崩裂了,露出一抹驚訝。 這一招,不論起勢,還是來路,都竟和江秋白一模一樣。 江秋白是使劍的,但他也會雙手握劍,以劍之短,發揮出劍之長,就像這樣,猶如一道雪光電影,飛鴻撲翼而來。 快得讓人看不清,她甚至看不清向她揮刀而來的是王流珠還是江秋白,或是兩人的影子重疊在了一起,她竟只是想到,倘若是江秋白對她拔劍相向,要取她性命,她該不該擋? 高手過招,生死勝負不過就是剎那之間的事罷了,王流珠的刀撲到眼前,曲紅綃仿佛還心亂如麻,橫生一劍,將王流珠隔開了去,男人內勁大,短兵相接,王流珠虎口一麻,險些長刀脫手,退后了十幾步。 江秋白護在了曲紅綃身前。 她恍然之間如夢初醒,才意識到是他來了。 王流珠譏諷道:“曲統領,我只約了你一個人,怎么,這是夫妻同心要對付我么?” 江秋白蹙眉,雖則方才曲紅綃未曾出手明顯是分心,但畢竟是勝負已分,他不好給王猛的女兒壞臉色,聲音低沉:“我代拙荊認輸,請王姑娘莫要追究?!?/br> 曲紅綃一怔,她輸了?不能。王流珠雖然刀法狠辣,但臨敵經驗遠不如她老道,曲紅綃優勢明顯,即便不出全力也勝了她半招,怎么可能會輸?還不都是為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江江你這樣會失去媳婦兒的 ☆、提審 江秋白這個人臉皮厚如城墻, 那是在曲紅綃跟前死纏爛打練出來且覆水難收的, 但在沒規沒矩的外人面前, 他的口吻可算是客氣而疏離。 方才格擋了一劍,王流珠險些握不住長刀,暗暗心驚, 她聽過傳聞,容恪帳下的江秋白有吃軟飯之嫌,武藝謀略遠不如他夫人, 如今看來未必如此,他們以二敵一,再多糾纏自己吃力不討好,既然江秋白有心認輸, 王流珠便順坡下了, “曲統領,既然敗了,你就要履行承諾。替我向容恪帶一句話?!?/br> 曲紅綃捏著受傷的手腕,眼眸輕飄飄地一瞥,沒理會王流珠。 但江秋白還算是恭敬的, 王流珠朗聲道:“替我告訴他一聲,我看中他了,非要他不可。他愿意納我為妾, 我承諾將陳留一半兵權交托給他?!?/br> 江秋白聽容恪談話,幾番思轉,上下默契一心, 確認如今的世子恐怕并不需要勞什子錦上添花的兵權之后,他也就明白了,王流珠手上并不具備什么有力籌碼,不過他是為容恪效力的,不會僭越推辭,“好,話由我替王姑娘傳?!?/br> 從那日,王流珠近乎狼狽地被掃地出門之后,她再要接近陳留侯府,便難上加難,只要是她的消息,一律都會在送到容恪手中的中途被攔下來,王流珠只有另尋突破口,讓曲紅綃帶話。 江秋白告了辭,挽著曲紅綃的手臂離開了積雪尺深的青石巷。 出了巷口,曲紅綃就掙開了他的手,江秋白嘴唇輕顫,死咬著心底里最后的固執和自尊,硬是不說話。 曲紅綃也是習慣沉默的人,但每回都是他死乞白賴地要同她談天說地,從漠北黃沙談到江南名曲,偶爾還會哼幾首不成調的破歌,以此招搖祭奠他逝去的風流。 但他一不說話,四周好像就沒有任何聲音了,寂靜得讓人害怕。 曲紅綃走了一截,柳眉輕輕顰著,甚至也不知該怎么說。 她不喜歡江秋白擋在他身前,阿諛地說些什么,憎惡他明明看出是自己占了上風,只要從頭來過,她不分心,一定能勝過王流珠,不必為她帶話,卻謙讓旁人。曲紅綃自認為不是一個爭強好勝之人,但江秋白的處理方式讓她很不舒服。 到了折角,再過一條巷就能到侯府后門了,江秋白忽然拽住她的一截細腕,不由分說地拖了過來,曲紅綃忘了反應,一時驚詫道:“你要做什……”語未竟,便被男人的身軀結實地抵在了墻面上。 曲紅綃要掙扎,被他用力地摁住,江秋白利落地從袖中取出了一條白帕子,替她包扎手。 曲紅綃沒有使出全力,是顧忌對方身份,但王流珠對她沒有顧忌,之所以得手也就是在此處,再打下去對曲紅綃有害無益,反而能讓她自己添大大小小不合時宜的輕傷。 江秋白眼眸漆黑,下手又快又準,替她包扎擦去了手背上的紅痕,輕而易舉地包扎好了傷口。 曲紅綃不動了,心中百感莫名。 他們都是無父無母的人,湊在一起做夫妻,像在互相取暖??沙苫榍?,她曾斬釘截鐵地告訴他,她不會做飯,也不會針線活,更不會烹茶釀酒,什么都不會。她只是一直沒留意到,她不會的那些事,他全學會了。家里那口破鍋,被他隔三差五背出去縫縫補補的,習武之人衣衫時常崩裂,或是被兵刃割破,也都是他夜里挑著燈一針一線縫的,就連院子里成堆的落葉,請不起下人,也都是他一掃帚一掃帚地清理,一個人干著好幾個人的活。 曲紅綃一想起來,又覺得自己壓根沒資格生他的氣。 “你……” 江秋白替她包扎好了傷口,將斜抵著墻面的劍,連著劍鞘提起來,低著頭匆匆地走了。步子輕快得好像一陣疾風。 她甚至來不及分辨他的表情,一時猜不到他是生氣了還是別的什么。 …… 被軟禁起來的賈修,時不時就在閣樓上張望,不過這個角度只能隱隱約約瞅見自己的院落,照例還有人打掃,世子沒忘了將拆了的那面墻徹底搗毀了,又分了兩個婢女過去,將他的住處打理得井井有條。 越看賈修越心癢,要是他能回家去住,那可就好了。 他是好,徐氏卻不大好,心神恍惚地忐忑等了七日,才等到容恪的提審。 明堂里亮著十六支蠟燭,銅箔映著燭光,濺出蜜色的火星子,燒得徐氏心里直發憷,戰栗不安。 容恪與冉煙濃坐在上首,明蓁并著幾個丫頭侍衛,都圍著徐氏前前后后站了一圈,愈發給徐氏一種大事不妙的壓迫感,她糾結了許久,不知容恪該如何刁難她時,冉煙濃先說話了,“徐夫人,你在陳留十八家店鋪都打點了人情,不過卻留下了很多把柄,你需要的藥材,總是在這十幾家買的。而且一家只買一兩種藥材,混在一堆治療咳嗽傷風的藥里,外行是看不大明白,但找兩個懂醫的,三兩下就能摸出規律來了?!?/br> 說罷,冉煙濃白皙的下巴一點,徐氏眼前便多了兩張紙,用紅筆朱砂圈畫著,是避孕的方子,還有……打胎的方子。 明蓁禁不得多嘴一句,“這兩副都是立竿見影的虎狼之藥。實在是……作孽喲?!?/br> 徐氏一把將紙條攥入手里,捏碎了,恨不能吃下去即刻銷毀罪證。 可這不行,沒用。徐氏還帶著幾分嫵媚和陰毒的美麗眸子,像火焰在灼燒一樣,怨毒而陰鷙。她掙扎了幾下,就被容恪的府衛兵扣押住了兩條胳膊。 這群人以往在她眼前服服帖帖像一群狗,這會卻耀武揚威欺負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婦人。 徐氏不甘心,恨! “容桀那個偏癱在床的廢物,憑什么讓我為他守節!他要真在意我們母子,就該一刀捅死你這個孽種!” 徐氏真是瘋了,猩紅的眼像落在眼瞳上的兩團炙熱的火。零星垂散的發髻,虛松地掩映著她的臉頰,徐氏掙動了幾下,沒掙脫,容恪目光澹然如水,完全不為她的話驚著,一揮手,徐氏的手腕上多了一套鐐銬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