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但容恪好像不喜歡她總為了兒子忽略他的存在,大概是醋了罷,冉煙濃想親兒子,就只能一視同仁地把他一起親了。怕吵醒啾啾,冉煙濃小聲道:“昨夜聽人說有人擺酒,就在咱們侯府里?” 容恪點頭,“是父侯生前的幾個副將,跟著他一道出生入死的。不過如今各領兵馬去了,我不想同他們喝酒?!?/br> 容恪酒量淺,喝醉了又好亂說話,他極少和一群人宴飲。 冉煙濃蹙了蹙眉,“他們不是說要給你接風洗塵么,怎么你不去,他們也還能聚得起來?” 多年袍澤,容恪對軍中的幾個將軍是了解的,“他們的目的不是為我接風?;噬吓闪巳藖?,瓦解陳留士兵,割據一方,本來便是誰也不服誰,他們都是一幫血性男兒,自然不肯容外人,可偏偏如今王猛手中的兵力最多,他們敵不過王猛的鐵腕,便只能聯盟起來,日日買酒醉飲。男人之間若要結盟,喝酒便足夠了?!?/br> 容恪望向了窗外,支起了半面軒窗將淡如霧的晨光拽了近來,寡薄的亮色,印在他的瞳孔里,依稀有墨染的風韻,深濃得無法融化。 當年意氣風發的陳留世子,百姓安居樂業的樂土桃源,如今早已改天換地,物是人非。 想來都令人嘆惋罷。 天漸漸地亮了,冉煙濃起身梳洗,然后為啾啾穿小衣裳,天氣冷了,她親手給啾啾做了一頂圓圓的小狐貍帽,啾啾眼睛微藍,襯得不到巴掌大的小臉更精致可愛,冉煙濃喝了一點廚房的小米粥,就在杌子上坐著發呆。 容恪也梳洗了一番,扎了一個利落高束的馬尾,戴一條繡珠攢玉的白蟒抹額,一身短狐裘利落月白胡人服飾,腰間綴有五色瓔珞玉帶,踩著狐毛長筒箭靴。他將寶劍懸在腰間,英氣之中別是一股昳麗秀逸。 冉煙濃詫異地放下湯碗,“你要出門么?” 容恪點頭,“晚間回來,不必等我用晚膳?!?/br> 冉煙濃雖不知他要去做甚么,但還是順從地讓他去了,有江秋白他們隨行,她就可安心一些。事實上除了幾次為自己,她幾乎不曾見過容恪受傷。 所以每次與其擔憂容恪,不如保護好自己不成為他后顧之憂。 容恪攜著長劍,跨馬出門,身后跟著十幾名騎兵,劍雖在鞘中,但容恪給人的感覺,就仿佛他本身便是一柄利劍,街道上的百姓或有認出容恪的,都驚疑不定地望著,世子如今沒有兵權大伙兒都知道的,他回來只是為了祭告容氏祖先、吊唁亡父,怎么如今這么一副裝束? 容恪帶著人去了一趟容家祖地,山水絕佳處,容桀新立的墓碑矗落于其中,頗有幾分惹眼,往來一艘輕舟,如一粒芥子穿行湖面,艄公唱著哀慟的悲秋之歌,竟很是有幾分凄涼。 這時,盡管對容桀素來沒甚好感的護衛們,也不禁潸然,可見世子卻從容地翻身下馬,一個人走到了墓碑前,只有江秋白敢稍稍跟近一些,便迎著上去了。 “世子,有何發現?” 容恪臉色漠然,“我要掘墓?!?/br> “什么?”江秋白大愕,“子掘父棺,大逆不道,世子萬萬不可!” 容恪淡淡地微笑,“不親眼見到他的尸首,我不信他會為了母親追隨到地底下去,畢竟這個人無情無義,哪里有心?!?/br> 江秋白知道世子其實是有意為留侯翻案,依照目擊過留侯死狀的人的口供,留侯應當并非死于幻覺,而是另有隱情,但他們三兩張嘴,說不清楚,加之徐氏又瞞著容恪將留侯早早下葬,更令人覺得事有蹊蹺,若不掘墓驗尸,恐怕難以查明真相。 只是江秋白還是覺得,既然留侯已經入土為安,何必再驚動一個已死之人?世子畢竟是留侯的兒子,如此行為,太過于違背人情。 “挖?!?/br> 容恪眼眸深沉,猶如夏末蘸著厚重雨意的濃云,壓得人喘不過氣,江秋白訕訕無語,自知勸說無果,只好聽話,埋頭去做這般傷天害理的事情。 作者有話要說: 小朋友們猜對了,徐氏出軌,早在留侯在世時就已經勾搭上了賈修,并且還流過產,事情玩得挺大的 ☆、報仇 一個時辰之后, 一具腐尸被人從棺槨里抬出來, 已經散發著惡臭, 容恪取出了一條帕子,裹住了半張臉,系在腦后。 容恪蹙著眉, 等江秋白將留侯放在棺槨旁時,他蹲下身,將手套也取了出來戴上, 手指掰過容桀泛著黑氣的頭,后頸處,有一處圓孔,約莫四根繡花針粗, 江秋白一愣, 沒想到這么快便找到了致命傷。 “世子,這是……” 容恪閉了閉眸,清早見到冉煙濃對鏡梳妝,翠翹攏上綠云,纖細的牡丹花簪斜綴入發髻之中, 他睜開眼,“也許,是珠釵一類的器具所傷, 扎破了父侯的頸脈,一擊致命?!?/br> 留侯身子骨弱,不說刺破他的頸脈, 單單推他一把,都讓人覺得他再也爬不起來了。 容恪起身,將手套扔給了江秋白,“查查身上可還有別處傷口?!?/br> 江秋白戴上了手套,將與幾個下屬將留侯的尸體上上下下地又檢查了兩遍,“回世子,沒有了,只有這一處致命傷?!?/br> 容恪解下了帕子,淡淡挑唇,“我知道了?!?/br> 檢查完尸首,江秋白等人將留侯的棺槨放回土里,容恪才回頭,見他們在填土,忽蹙眉道:“找工匠將墓地重新修繕?!?/br> 容桀畢竟曾是鎮守一方的留侯,墓地太過于寒酸,讓聞者哀慟。 江秋白著人吩咐了下去,雇工匠過來擇日將墓地重整。 但這本來是徐氏該做的事,將留侯下葬之后,可見她便幾乎再沒有管過容桀的墓地了。 容恪翻身上馬,用帕子將衣擺上的污泥擦了去,臉色如一潭映著秋月的湖水,平靜無風而不動,教人揣摩不透,半晌,容恪微微牽起嘴唇,露出一朵微笑來,恍惚一瞧還令人覺著有幾分善意。只有江秋白隱約望到了湖底一片無光的陰冷,不覺一哆嗦。 看起來世子好像并未發現其他異狀,但江秋白就是覺著,世子應該已經猜到兇手了。 事實上,他說出是珠釵所傷時,江秋白就有了懷疑,能用這個殺人的,多半是女人,而且是能近留侯身的女人。照理來說,徐氏侍奉留侯多年,不該如此心狠手辣,也許其中還有別的原因。 容恪踩著馬鐙,不疾不徐地策馬回城,高樓上,王猛仍扶著圍欄俯瞰。 王玄道:“他出城去了?!?/br> 祭拜父親本是人之常情,王猛不奇怪這個,但奇怪之處就在于,“容恪生性謹慎,連你我都覺得容桀之死事有蹊蹺,他必然也察覺到了異樣?!?/br> 王玄愣了愣,“那,今夜還要動手么?” 王猛揮手,“先撤了。你我得到皇帝指令,留侯死得蹊蹺,本來有職責在身弄明真相,但你我身份不便,如今容恪既然回來了,他生父之死離奇莫測,不如讓他自己查,等查明真相,我們上報之后再行暗殺。此外,容恪是個謹慎的人,初回陳留必定事事戒備,等過些時日,他放松警惕,咱們一擊致命的勝算才會大些?!?/br> 王猛分析得有條有理,頭頭是道,王玄素來唯他馬首是瞻,便不覺點頭同意。 …… 九月底齊咸造反,被扣押之后,皇后被賜了三尺白綾。 死時空落落的永巷里只有她,還幾個捧著白綾鴆酒的宮人,皇后性子烈,又心狠,事敗之后早就沒有了生的指望。 她還以為齊野是真正信任她,才會喝下她放了毒的湯藥,但事實根本不是,還以為一夜夫妻百日恩,齊野縱然是不愛她,至少對她心里有一絲憐惜了,可皇后抹著眼淚,被他拿下時,只問了一句:“皇上,臣妾這么多年,在你心里竟沒有一絲一毫的地位?” 齊野俯視著這個要謀害親夫的毒婦,冷然一笑,“你知道朕為何臨幸你,封你為后——你和純貴妃都有幾分神似阿虞,而你的眼睛生得更似她罷了?!?/br> 皇后便心冷了,呆怔地望著皇帝,被粗魯的士兵拖了下去,齊野陰戾地瞪著她,毫無夫妻情分地、揮手讓人將她拿下。 在黃河治水的端王殿下,得到密報,上京時勢已變,不覺微笑,河壩已修建過半,引水通渠也已竣工,端王不必再扮演仁者仁心,率領輕騎秘密潛回了上京。 齊野被一點點病就放倒了,終日臥榻不起,朝政之事多半是太子齊戎打理,他已焦頭爛額,便沒顧慮,二弟端王已回了魏都。 端王回京之后,在府中梳洗了一番,洗去了風塵,另著人假意從黃河寄書太子,他已動身在回魏都路上,齊戎自然許可,但這位已在魏都的端王殿下,卻在看望了懷孕妻子之后,踅身走入了廂房。 等候已久的人,半截纖弱的身子匿在半昏的燭光里,幽幽冷冷,在端王微微一笑,用蠟燭引燃屋內所有的燈時,她才轉過身,解下了青灰色的斗篷。 齊戚摸了摸下巴,“陸嫵,我記得,我們的契約到此為止了?!?/br> 當日齊戚還在宮中侍疾時,便早已與陸嫵做成了交易,他幫著陸嫵監視賢王府以及賢王的動靜,讓陸嫵將情報賣予皇帝,以換取賢王事敗之后陸家的平安。 陸嫵所得到的一切關于齊咸的消息,都是端王殿下派遣到齊咸身邊的細作告知的。她是賢王側妃,永平侯與賢王又是利益聯盟,由她向皇帝告密,才最為穩妥可信。 是以齊野也確實信了。 陸嫵剝下了斗篷,十指纖纖,也緩慢地褪去了衣衫,嫵媚嬌弱的身子,隨著寒風微微顫抖,像奇異芬芳的花朵,幽幽的體香,溫軟得如拂面的風,齊戚蹙眉,不解地看著這個寬衣解帶的女人。 陸嫵的臉頰上掛著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動的笑容,“還有最后一件,請端王殿下狠狠地、羞辱我?!?/br> 齊戚困惑,“本王依稀記得,沒有這項條約?!?/br> 陸嫵道:“是的,不過,我希望端王殿下要了我的身子之后,送入詔獄,交給齊咸?!?/br> “你就這么恨老三?”作為伙伴,齊戚深知這個女人的狠心,但是不知道,原來女人能對男人決絕到這個地步。 陸嫵笑著,將最后一件衣衫扔在地上,“是。端王殿下也曾想過,你成功之后,雖然我能保住陸家,但我卻不再是陸家女,也不是賢王側妃,我該何去何從?端王殿下你會要我么?不會罷。我除了一死,早已走投無路,只有事先服了毒?!?/br> 就算她不服毒,得知齊戚這么多秘密,遲早也會被滅口。 端王兀自懷疑,“伸手?!?/br> 陸嫵將一截皓如白玉的手腕伸過去,齊戚一探脈,果然是中了毒,他甩開陸嫵的手,背過身去,散漫地一笑,“你當本王是什么?你既然要自污,隨便找個男人去罷,本王確實看不上。不過送你去老三的牢獄,倒可以助你一臂之力?!?/br> 陸嫵也不生氣,反而笑道:“好?!?/br> 齊戚的食指微微一動,有點摸不透陸嫵這種女人,他以為陸嫵對齊咸雖恨之入骨,但既然做了夫妻,總不至于如此決絕,齊咸事敗被俘,這個女人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向其他男人投懷,還要一死去羞辱他。 嘖嘖。倘若當初陸延川和齊咸得知會有今日,說什么也不敢算計這么一個可怕的女人罷。 詔獄便是人間煉獄,齊咸雖是皇子,卻也是謀逆叛徒,在獄中受了不少虐待和折磨,正一身血痕地坐在枯草之中,有人將陸嫵送了進來,她的上衣已被扯爛,褻褲被撕成了碎條,被人粗暴地折磨過,只剩一口氣,齊咸怔怔地看著牢頭將人押進來,哂笑著背過身離去。 齊咸看著滿身傷痕的陸嫵,心中無比復雜,這個女人是不是出賣她的人尚未可知,可她是他的側妃,卻——“陸嫵,我連累了你?!?/br> 齊咸以為,是因為賢王府一夕傾頹,才讓陸嫵受盡折磨,但陸嫵也仰面躺著,毒已經流竄到了全身,她殷紅的口脂被男人的唇抹得滿臉都是,花鈿搖搖欲落,金釵崩落,幾顆碎珠子潛在烏發里,看著竟引人憐惜。 齊咸驀然心疼,這幾日面壁思己過,想到自己這輩子的失敗,便覺得人心不足,自己想得太多,有的時候卻不珍惜,最后將最重要的拱手送人,而汲汲營營去爭奪原本便不屬于自己的。 想到陸嫵,這就是他最虧欠的女人了,齊咸覺得自己錯了,他不該與陸延川同流合污,不該信任陸延川…… 陸嫵張著檀口,噙著笑,滿眼溫柔的怨毒,“齊咸,從我失身與你開始,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在盼著你死。你知道,這一刻我有多開心么?” 齊咸垂著頭,手指都在顫抖,“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容恪?!甭曇羲粏〉脦撞豢陕?。 陸嫵已經沒有了生機,她仰面倒在干稻草里,隱約聽到“容恪”二字。 可是,從被齊咸侮辱之后,她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再沒有機會想著那個人。 很多年的深宮里,一身白衣從滴翠的青松下走來的少年,美得像人間白玉,晶瑩如雪,清冷的鳳眸宛如孔雀石般,尊貴而漠寒,陸嫵那時還只是個中人之姿的普通少女,一見便芳心暗許,心跳得像小鹿亂撞,她給他遞水,少年冷漠地接過,撞到了她的肩膀,卻沒有一絲慰問,不回頭地便走了。 她做了很多很多的蠢事,把自己的臉削得骨頭異形,都沒有后悔過。哪怕不能和他在一起,至少在她心里,她能成一個容色能配得上他的人。 陸嫵只是一時起了貪戀而已,倘若那天沒有順從陸延川去瀛洲島,沒有想著只要得到容恪哪怕一晚,她不會潦草收場自己的人生。 但這樣,也沒什么不好,至少她為自己報了仇。 陸嫵閉上了眼睛,留給齊咸的只有一聲縹緲的囈語,“你永遠也比不上容恪?!?/br> 作者有話要說: 皇帝病了,皇后死了,陸嫵死了,齊咸終身圈禁了,端王回朝了,太子…… ☆、流珠 齊咸就這么眼睜睜地看著陸嫵倒在了身前, 輕笑著, 沉重地闔上了眼簾。 陸嫵死得沒什么遺憾, 報了仇,讓齊咸下了牢獄,讓陸延川失去了世襲侯爵的機會, 陸嫵很滿足。 但齊咸卻久久地不能動彈,全身的血液仿佛被寒冷的冰水沖刷著,一股直上心頭的冷意冒了起來, 背后已經被汗濡濕。 “陸嫵,你當真就這么恨我?” 女人已經氣絕,尸首冰冷,齊咸伸出手指將陸嫵的鼻尖探了探, 早已沒有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