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節
便想想昨夜的胡傳,就知道此時的陳淮安是什么樣子。 “殿下,你好好兒的呆著,千萬不敢動,嬢嬢出去只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回來?!辈挥煞终f的,羅錦棠拽著繩子,踩著井壁上的石頭,就又爬了出來。 城樓上人擠了里三重外三重以,銀盔銀甲的將軍,青衣的兵士,所有的人都在望下某一處,而那一處,恰是陳淮安和林欽正在rou搏的地方。 羅錦棠蓋上井蓋子,壓好,沖出巷子,明知自己不該去的,便腳步不由自己,就往著城樓的方向而去了。 就在這時,忽而人群中爆出一聲高呼,緊接著,陳淮安滿身是血的,就撲到了垛口。 “至美!”羅錦棠一聲尖叫,提起裙子直接飛奔了起來。 不過幾百步遠的距離而已,隨著她一身喊,垛口所有的箭矢全都對準了她,另有一列士兵直接從身后趕來,將羅錦棠反扣。 陳淮安并非叫林欽打敗的,而是身邊幫群架的將士們暗中施黑手,將他打到了垛口,一個轉身,他便看見羅錦棠正在往自己跟前跑。 “你個憨婦,還不回去看孩子,跑來作甚?”陳淮安大吼著怒罵,這時候他才是真怒了,真急了,真的慌了,跺著腳,轉眼便已叫人反剪。 錦棠也叫人剪了雙手,往城樓上搡著。 遙遙望著滿臉是血的陳淮安,她道:“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可是至美啊,我不能看著你死啊,我作不到?!?/br> “你在這兒就能救我了?你個憨婆娘,你這不是耽誤事兒嗎?!标惢窗膊⑼踅鸬z人都給人剪了,氣的直跺腳,不由就吼罵了起來。 他一直在拖延時機,想拖延的久一點,再久一點,看他所寄予希望的援兵會不會來。 但羅錦棠突然跑出來,才真正攪亂了他一直以來成竹在握的心。 錦棠何嘗不想。 要她在京城,或者離此遠一點,她都會放任陳淮安去死。 可離的那么近,她聽著仿如地動山搖般的,呼喊著要殺了丈夫的聲音,又豈能坐以待斃? 孩子重要嗎,當然重要,想起小阿荷的那張臉,羅錦棠的一顆心,就仿如叫鋸齒不停的上下劃拉著。 她兩輩子才有那么一個孩子,整個月子里,她和陳淮安都會在半夜不約而同的起來,點上燈盞,什么也不作,一邊一個,就那么默默看著沉睡中的女兒。 他說:可真漂亮。 她說:你瞧,她在夢里笑呢。 倆人偎在一處,久久的,就那么看著個孩子。 她不顧月子里作針線要壞了眼睛,悄悄兒的替阿荷衲了一件件漂亮的小衣裳,想著等她長大一點,給她梳上最漂亮的頭發,穿上最好看的花裙子,帶著她去龍泉寺山腳下的溪水邊摸魚摸蝦。 她當然不想死,她甚至覺得陳淮安肯定照顧不好孩子,所以她要活著,讓陳淮安去死??烧嬲赖脚R頭的時候,羅錦棠的心忽而就變了。 孩子她也想要,丈夫她也想要,徜若真要于一個家庭里有所舍棄,她想那個人是自己,而非陳淮安。 畢竟她深愛的兩個人都活著,這比什么都好,對吧 陳淮安和小阿荷,任何一個人沒了,于羅錦棠來說,她也就跟著他們一起死了。但她要是死了,孩子和丈夫都活著,她覺得這就是值得的。 重重鐵甲,兵器耀眼,放眼望去,城下皆是武士好的兵士們,陽光灑在他們的盔甲上,光芒萬丈,刺的人連眼睛都睜不開。 羅錦棠被押解到林欽面前,他亦渾身是傷,頭發凌亂,胡茬格外的長,發間隱隱的華白,似乎昨夜都還沒有,一夜之間,他竟白了滿頭的發。 “上官,你相不相信,人有前生來世之說?”羅錦棠高聲問站在遠處,正閉緊雙目,由吳七在給他擦拭面上血跡的林欽。 林欽驀然睜眼,穿過重重矛鋒兵刃,望著羅錦棠。 錦棠遙遙的,用眼神勾著他:“你到此間來,我有些話兒要悄悄說予你聽?!?/br> 幾個士兵連推帶搡的,就把她往前推著。 “糖糖,青章就是他殺的,他沒什么人性,曾經偽裝的那一切,也只是騙你的假象而已,你說不服他的,快過來,到我這兒來?!标惢窗策b遙的掙扎著,仿如被縛的野獸一般,想要掙開掣肘,想要把羅錦棠給拉回來。 但錦棠執著的往前走著。 她道:“上官,你過來。我非但知道你的身世,我甚至還知道,你身上這件中衣的袖肘都是破的,我知道你白日從不吃酒,但每夜晚餐,必定要佐二兩。我甚至還知道,你吃茶時,不吃第一道,因嫌其味有土,亦不吃第二道,因嫌茶味道太濃,你只吃三道之茶。 你從不吃魚,因為你的父母是被投入水中,而你在河間府,也見了太多被扔入水中的尸首,覺得魚臟?!?/br> 林欽終于走了過來。 他心中天人在交戰,分明知道羅錦棠這女子是在耍鬼,會壞了他長久以來所謀劃的大事,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 她那么熟悉他所有的事情,絕不該是不認識他的,她就像是他的故人,妻子,生命之中最親的人。 可他就是不知道,她究竟從何處,在哪里認識的他,又曾發生過什么樣的事情。 站在垛口的羅錦棠叫人反剪著雙手,萬千男兒之中,唯一的女子,身上唯有一件薄薄的中衣,灰塵沾身,鬢邊結著蜘蛛網子,可陋衣不掩國色,反而襯著她膚明而肌媚,楚楚可憐。 “大都督,你要真為美色所惑,屬下們就斬了您,直逼京師?!笨追胶鸾兄?,直接抽出刀,逼近林欽。 李言卻在這時,抽刀逼上了孔方:“給他點時間?!?/br> 隨之,忠于林欽的一派,和憤怒著,迫切的想要攻城的一派相對抗了起來。 不過,李言更勝一籌,當機立斷剪了孔方,并掌控了全局,剩下來的所有人,還是忠于林欽的。 林欽終究還是走向了羅錦棠,而她就站在城門樓前的將軍登臨處。 這一處,因為要插旗幟,其地面是與垛口齊平的,站在上面,腳下便是五丈高的城墻,沒有任何遮擋。 陳淮安忽而明白過來錦棠是想作什么了,他給捆了個結實,還叫四個體高而莽的健壯將軍踩在腳下,頭上一只大腳,踩著他的頭無法挪動。 “我見你的那一年,是在寧遠侯府暮見閣的西閣之中,你肯定還記得的,對嗎,我在鏡邊理妝,你走了進來……”錦棠聲音越來越低,掰上林欽的肩膀,盡量不惹人注意的調轉著姿勢。 林欽背朝外,而她面朝外。 新修的寧遠侯府,確實有一處幕見閣,是林欽給自己布置的宅院,但是,他都不曾住過,羅錦棠又何以會知道? 林欽于是湊了頭過去,想知道羅錦棠究竟會說些什么。 “錦棠,你不能,你想想阿荷,錦棠……”陳淮安一聲尖喝,疾劇的扭動著身子,想要爬起來,想要奔過去,阻止羅錦棠。 但就在同一時間,她整個人拼盡全力的,拿自己的額頭一撞,恰撞上林欽的鼻子,隨即一推,這竟是要把林欽推下垛口。 鼻子被撞,首先是滿腦門的金星,再接著頭暈眼花,林欽肯定要往后倒,而羅錦棠一把狠推,就等于是給了他死著。 李言怒道:“這竟是個潑婦?!闭f著,他的刀也向著羅錦棠的后頸揮了過去。 陳淮安終于突開了壓著自己的人,狠命的掙著繩索,兩只手給掙扎的血rou模糊,王金丹在他身后痛哭流涕,而羅錦棠,叫于一瞬間墜下垛口的林欽伸手一把,也給拽了下去。 她躲過了李言的刀,卻未能躲過林欽的手,這竟是,同歸于盡了。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陳淮安一聳一崴的,終于挪到了垛口,以下巴支著,艱難的爬了起來。 烈性的羅錦棠,想打他的時候會把他砸個稀巴爛,揪掉他的耳朵,罵他的時候,可以罵到狗血淋頭,只要氣不順就能罵三天三夜,可她是這世間唯一對他好過的女子。 她是為了他,愿意舍棄自己性命的女子。 陳淮安爬了起來,可是他不敢看,他寧可死,也不敢看錦棠摔下城墻,摔死的樣子。 他覺得自己是個懦夫,無人可比擬的懦夫,倆生,他都沒有如此失敗過。 總說一定要死在錦棠的前面,這一回一語成讖,他居然眼睜睜的,看著羅錦棠死了。 城樓上一片紛亂,人來人往,陳淮安雙手雙腿俱被反剪,支起肘子來,仰天就是一聲長叫:“錦棠,錦棠!” 主帥被殺,群龍無首,激進派和忠君派相斗了起來。 李言和孔方率先撥刀,殺起了彼此,大亂之中,王金丹率先找刀割開了自己的繩索,才來割陳淮安的。 甫一松開,陳淮安立刻爬上垛口。 王金丹一把將他拽住,道:“你仔細看看,你再仔細看看,二奶奶還活著呢,二爺,你這是想作甚,二奶奶還活著呢啊?!?/br> 陳淮安依舊不敢看,刀兵晃眼,人人都砍紅了眼,沒有人想到三百里外的京城,他們的憤怒,在此處就得到了渲泄,于是亂斗了起來。 “你瞧,林指揮使是舉著咱們二奶奶的,他摔死了,可咱們二奶奶猶還好好兒的呢?!蓖踅鸬び谑怯值?。 何其荒唐,但這是真的。 城下的將士們紛紛奔赴而來,聚涌在一處的頭盔叫太陽照耀,映在城樓上便是一片斑駁,城樓下的空地上,幾株荒草,幾枝爛兵器,橫七豎八的散豎著。 深紅色的血潤無細無聲的,往褚黃色的土里緩緩兒的流著。 鐵甲的指揮使摔爛了他的盔甲,摔破了他的頭顱,腦后一攤血無聲的往外流著,甚至于,他還未死,還睜著眼睛。 而他的一雙手高高的舉著,兩手緊掐著自己上方女子的腰部,恰是因為有他這樣舉著,羅錦棠才不致被摔傷,摔死。 甚至于,他握的太緊,錦棠都無法掙開他的手,無法從他的手里將自己脫出來。 “我真的,曾在幕見閣的西閣里見過你?”林欽囁嚅著嘴角,問道。 錦棠連連點頭:“見過的,后來你總是站在我家門外,惹得我煩,可我與陳淮安和離之后就跟你成親了,我對不起你,我原是想跟你一起死的,現在也可以,只要你還恨我,還生我的氣,就此刻殺了我也行。你得放了我的淮安,你得讓他回去照料我的孩子?!?/br> 林欽輕輕嘆了一息:“我依舊不懂……”說著,他緩緩松手,讓羅錦棠能落下來,落入自己懷中。 從一開始,她愈千里而寄那封信,讓阿恪躲過一死,再到她在涼州時,提著兩壇子酒站在大都督府外,然后到河間府,再到京城,一次又一次,林欽沒有上天的恩寵,不似陳淮安一般能擁有兩生的記憶。 他只知道這個女子所作的一切,必定與他有關。 可他至死也不會知道的是,上輩子,阿恪之死讓陸寶琳受了刺激,然后就瘋顛了。 瘋顛之后,她于夜里,在林欽床前放火,幾乎燒壞了林欽的半條胳膊,到錦棠與他成親時,他一條胳膊依舊帶著傷疤,很難舒展。 她是站在曾經作過夫妻的立場上,一次次的幫他,想要讓他的人生走的更順一點。 但畢竟不是夫妻,也沒有三年的相處,于林欽來說,羅錦棠只是個陌生女子而已,一回又一回的幫他,甚至惹他生了莫名的情愫,偏偏她說的話,他一句都聽不懂。 當然,若非他的這一念情動,歷史的洪流在此,將再一次重新被改寫。 “古人常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羅錦棠,在此刻之前我不懂得,不懂得那句話的意思……” 林欽長長的一聲嘆,嘆出了他腔中所有的余氣,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為氣而起兵,又為情而死,依舊不曾逃過上輩子的老路。 錦棠于他身上掙扎著爬了起來,將林欽的頭摟入懷中。 更多的將士們聚集到了一處,有人吼著要去攻京城,也有人說:“散了吧,大都督都死了,咱們還攻的什么城?群龍無首,死路一條啊?!?/br> 但終歸還是想要進攻的一方占了上風,沒有主帥統領著,仿如流民一般,騎兵們率先調轉馬蹄,便向著京城方向而去。 但就在這時,遠方的田野上騰起漫天的黃煙,瞬時遮住了高照的艷陽,遮天蔽日,并且,越來越近。 騎兵們還在往前沖,步兵們先就停了下來,站于原地,怔怔的看著。 黃煙越來越近,不止一方,沃野萬里的平原上,四面八方都騰起黃塵來,整個河間府都被籠罩其中,竟呈包圍之勢。 也不知誰高喊了一聲:“這是皇上的百萬大軍,前來圍城了?!?/br> 騎兵們于是也停了下來,勒馬原地,俱皆睜大了雙眼,往遠極處看著。 黃塵之中,終于兩匹馬率先躍出,薄塵披肩的將軍于馬上端然而座,手執長劍,殺將而來,一個,又一個,于黃色的天暮之中跳將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