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節
他們出京眼看整半年,確實,陳淮安也想回家,回到木塔巷,一大家子其樂融融的生活。 尤其想念錦棠,每每夏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總踢被子,他不在,她定然貪涼,也不知吃了多少冰涼的東西入胃中。 而黃愛蓮才是最詭異的。 她那個遺腹子,陳淮安掐指算的話,恰好能對得上上輩子她生陳濯纓的時間。 那么,她生的孩子還在人世嗎,是誰的,會不會是陳濯纓? 徜若那樣的話,陳濯纓壓根就不是他的孩子。 陳淮安恨不能立刻回京城,弄明白這一切,但顯然,天災,瘟疫,這些事情更重要。 抱著瘦成一把骨頭的嘉雨,腦海中一團迷霧,陳淮安依舊柔聲勸道:“嘉雨,帶著你出京的時候,你嫂子是不愿意的。你如今病成這個樣子,我要把你送回去,她定然得恨死我。 你好好吃飯,養傷,等你傷好了,河北的瘟災也結束了,二哥帶你回去,好嗎?” 嘉雨咬唇半晌,才張開嘴,吃了一口粥。 * 河北大旱之后又大澇,但京城此時才迎來最厭熱的盛暑。 一整天,唯獨黎明的時候,還有那么點子清涼氣息,等到太陽一出來,整座城池熱的就跟蒸籠似的。 這時候,京里的達官貴人們都跑到密云、懷柔等地避暑去了,堅持在京里的人們也熱的受不了,便公務纏身,各部的侍郎尚書們也把辦公地點改到了云繪樓,無它,只因這地方是皇家林苑,滿京城最涼爽的地方了。 清早起來,錦棠收拾罷了,提上兩壇子酒,帶上自己錦堂香酒這兩年來,于民間各種酒品大會,商堂大會中所取得的榮譽,以及京城各處文人仕子們為錦堂香而提的詩一并兒的帶上,便準備要到云繪樓,去見新任的禮部侍郎了。 她雖如今也是個五品官家眷屬,但就好比上輩子錦棠未從陳淮安的官職上謀過一份利益一般,便如今生意難做,她也從來沒有說是借過陳淮安,或者說陳澈一府的名頭。 遞了拜貼之后等了半晌,云繪樓里傳話的小廝跑了出來,說道:“陳侍郎并不在樓中,他說,叫您在樓外臨水照月處等著,他大概馬上就會到了?!?/br> 錦棠到如今,還不知道新任的禮部侍郎是誰呢,聽說姓陳,短暫的猶豫了片刻,回想著哪部有姓陳的主事或者侍郎調到了禮部。 臨水照月是一處觀景臺,臺子建在黑龍潭上,對面是參天的銀杏,銀杏掩映之中,便是京城最大的尼寺,慈悲庵。 而陳澈家的老宅,就在這臨水照月臺的對面。 錦棠站著等了半晌,眼看天將近午了,都未等到任何一個官員的經過,反而是站了片刻,就見一個男子氣喘噓噓的跑了過來,而他身后,還有一個梳著雙髻的小丫頭在追,邊追邊喊:“抓賊啦,抓賊啦,這偷東西的賊,快來人,抓住他?!?/br> 齊高高就在錦棠身邊站著,眼看著賊朝他而來,伸腳一絆,就給絆倒在了地上。 錦棠過湊過去也是一腳,問道:“賊,你偷了誰,又是偷了甚東西?” 那賊趴在地上,也不掙扎,埋頭悶了半晌,轉過身來,賴呵呵笑道:“老子賤命一條,不就是偷個荷包兒,還你們就是了,你們還想怎地?” 錦棠道:“怎地,抓你去見官,偷人你還有理了你?” 那人呸了一聲,叫齊高高踩著,仰躺在地上閉起眼睛,就開始裝死了。 急匆匆趕來的小丫環從齊高高手里接過荷包,欠腰對著錦棠福了一福,道:“小姐,我代我家姑娘謝謝你,但不知姑娘姓甚名誰,改日,我叫我家姑娘上門謝你?” 卻原來,這賊偷的還是個大家閨秀。 齊高高最是憐香惜玉的,松了這賊,邁步過去,對著小丫環說道:“這是咱們錦堂香的東家,羅錦棠,于這京城之中可謂大名鼎鼎,你家姑娘要謝,記得謝我就好,我叫齊高高,是咱們錦堂香的掌柜,錦堂香……” 錦棠想要抓手阻止齊高高再說下去的時候,賊爬起來,跑了,而齊高高不管不顧,繼續往外倒簍子的賣著。 而錦棠,她識得這小姑娘。 她是她上輩子的摯友,袁俏身邊的小丫環,名叫常隨。 那這小賊偷的,肯定就是袁俏了。 第164章 萬事之頭 “你就是羅錦棠?”身后是個青年男子的聲音,明顯中氣不足。 錦棠格外熟悉這個聲音,因為上輩子初到京城,陳淮安經常在外的那段日子,錦棠整日恍恍然無且,一直以來提點她,指教她,鼓勵她,讓她不至于回避退縮,扔下陳淮安就跑回渭河縣去的那個人,恰就是這樣的嗓音。 不必回頭,她眼前都能浮現起這個人的樣子。 清瘦,白凈,相貌還與她有幾分相似,仿如兄妹一般,眼下常浮著兩抹淤青,隨時說話都要捂唇,因為他天生的瘦弱體質,一直身體不好。 錦棠一直刻意回避,就是不想這輩子再見陳淮譽和袁俏這兩個人,怕要害到他們眷侶分散,卻全然沒想到,居然今天在這兒就給碰上了。 “羅錦棠,三嫂?”袁俏興沖沖的撲了上來,笑著說道:“呀,你真是我的三嫂子?” 錦棠笑著點了點頭,回過頭來,便見一襲白衣,清瘦,病弱,相貌清儔,仿如謫仙般的陳淮譽站在自己身后。 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剎那,原本就蒼白的臉上頓時浮過一抹驚愕,愣了半晌,他居然喚了一聲:“娘?!?/br> 錦棠頓時一凜,而袁俏也是噗嗤一聲:“二表哥,您沒事兒吧?!?/br> 羅錦棠不知道的是,上輩子在她入京之前,因是陳澈先見的她,非但于當時就收起了府中余鳳林的畫像,也跟老太太,幾個孩子交待過,說自己一輩子對不起妻子,如今府中來了個相貌,性子都有些與妻子相似的女子,這于他們陳府來說,未償不是一種幸事。 從今往后,大家收起對余鳳林的思念,也莫要提這件事兒,勿要嚇怕了新媳婦兒,也不要跟淮安夫妻提及此時,叫他倆徒生煩惱。 因為他們父子,甚至于全家都對余鳳林有愧,待羅錦棠好,也算是在無法補償一輩子狂熱的愛著丈夫,卻又叫丈夫蒙騙一世之后,病死在嶺南的余鳳林。 所以,陳淮譽才會對錦棠特別的好,那種好當然超出了弟妹于伯哥之間的范疇,就算并非男女之情,陳淮安和羅錦棠肯定會有所誤解。 但是,為何故他們上輩子絕口不提,讓陳淮安和羅錦棠至死都不知道這件事兒。 甚至于最后陳淮安死到臨頭時,陳澈身為一個和藹的父親,純熟的政客,還在朝中有一席之位時,為什么于兒子沒有一把搭救之情,就任由他在那冰天雪地中,一塊白饃了殘生。 這種種疑慮,大約也就只有這輩子陳淮安和羅錦棠再經歷一遍過往的人生,才能弄明白這其中的曲折了。 * 陳淮譽往后退了兩步,清了清嗓音,仿似才回過神來,笑道:“卻原來是淮安家的內人,弟妹,但不知怎的昨日家宴,你為何不回府?” 錦棠咬著牙笑了笑,心中總覺得這番偶遇,實在是太巧了些。 但是,袁俏的熱情隨即沖散了她的疑慮。 她道:“從今兒起,咱們老太太就要在老宅里避暑,一大家子人只怕都得過來呢,今夜老宅中還有宴,跟我們一塊兒回家吧。 難道說,你就真的如外界傳言的那般,財大氣粗,瞧不上我們陳家的人?” “俏俏……”陳淮譽大概是聽著袁俏這話有些不對,于是出聲提醒:“或者弟妹不方便,不許用這般的口吻與她說話?!?/br> 他因見羅錦棠生的肖似母親,還一身直裰,手中還抱著一只硬牛皮制成的公文本子,顯然,就是為了公務而出來的。 清爽,灑脫,還有一份屬于自己的事業,羅錦棠如今所活著的,恰是他母親在世的時候想要活的樣子。 思及一個月前,母親三年祭的時候開棺重新整尸斂玉體時,揭開棺木時他所看到的樣子,陳淮譽心中仿如叫鈍刀刮過,痛到連氣都喘不過來。 狗屁的栩栩如生,音容宛在。 她確實沒有腐爛,甚至遺體歷經三年,除了脫去水份,沒有太大的變化,但那是因為她是被毒死的。 不過因為是緩慢,長年累月的毒素侵體,初死的時候并沒有被查出來而已。 據說被毒死的人,累生累世墮于地獄,求出無期。 他的母親音容宛在,可她也將永遠被困在那具如生的軀體里,求不到一個解脫。 母親之死究竟是誰下的毒手,是陳淮譽上京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但他沒想到,初到京城,萬事還無頭緒,居然就先到一個與自己母親生的一模一樣的女子。 而這女子,還是他的弟弟,陳淮安的妻子。 這就有意思了。 袁俏隨即捂唇,又吐了吐舌頭,道:“只是羅東家的美名遍及京城,黃愛蓮死后,全京城的女兒家們,就只看三嫂您呢?!?/br> 錦棠因為嘴快,說話向來不經腦子,上輩子與袁俏意氣相投,也知道她說話總是有個不管不顧的毛病,是以,只是噗嗤一笑,也不多說什么。 這時,袁俏笑著說道:“我與二表哥今日恰好要去慈悲庵吃素齋,三嫂要無事,咱們一起?” 錦棠笑道:“不了,我在此等禮部侍郎,有件關于酒坊的事兒要談?!?/br> 袁俏與陳淮譽二人相視一笑,她點著錦棠的鼻子道:“那新任的禮部侍郎呀,今兒在祖母面前敬孝道,陪她推牌九,三嫂怕是等不來了。 不如,咱們一起去吃頓素齋,待到回家之后,讓二表哥與禮部侍郎說說,無論什么事兒,身為弟妹,他肯定都會一力替你辦掉的?!?/br> 錦棠皺了皺眉頭,袁俏隨即道:“那禮部侍郎,可不就是咱們家的大哥,咱們的淮陽哥哥?” 陳淮陽居然做了禮部侍郎? 而且還專門把她約到云繪樓,卻讓她在外曬了半天的太陽。 若非恰好遇見陳淮譽和袁俏兩個,在這盛暑的大熱天里,她難道在這兒站著等他等一天? 陳淮陽這個王八蛋,錦棠心說,兩輩子,他都是個宵小鼠輩。 并非愛慕或者歡喜,只是對著羅錦棠的臉,陳淮譽就要想起母親,那種對于母親枉死,卻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的絕望,悲噎,傷心和痛楚讓他難過的喘不過氣來。 他道:“一餐素齋而已,弟妹今日是等不到禮部侍郎的,隨二哥去給母親上柱香,我有些話要問你?!?/br> 錦棠再來不及推辭,袁俏一把拉起她,轉身便跑。 慈悲庵是處老尼寺,之所以陳淮譽會來此,恰是因為,他母親余鳳林的牌位被接到京城之后,陳老太太立刻就給送到了慈悲庵。 用她的話說,余鳳林一生水晶玲瓏心的人兒,不能放在府中,叫她看著丈夫再娶,與新妻琴瑟和鳴,如魚似水。 錦棠于是跟著陳淮譽和袁俏就進了慈悲庵。 這慈悲庵是處極小的尼姑庵子,總共也不過一老一小倆個小尼姑。 老尼姑法號慧祥,小尼姑法號靜貞,小小的庵堂之中供的是地藏菩薩,雖說庵小,但是石徑兩旁青苔細細,院中光明如鏡,清掃的極為干凈。 錦棠上輩子也曾來此給余鳳林拈過香的。 對于余鳳林的身世與經歷,錦棠只能說,歷史是何其的相似。 她和余鳳林一樣是發妻,一樣遭遇了丈夫養外室子,被背叛,被蒙騙,還全然一無所知。她最后是撞見了血淋淋的真相,于是經歷了世道的殘酷與惡,斷然和離,又死而復生,而余鳳林則比她幸運得多。 她至少一世不知外室,外室子的真相。 便死后外室進門,與丈夫舉案齊眉恩恩愛愛,她自己連牌位都無法在府中立足,被挪到了一廟小小尼庵之中,但哪又如何? 兩眼一閉,萬事皆空,每日聽著佛語經綸,余鳳林終會修成正果,永離凡塵六道。 就在庵中唯一的菩提樹下擺飯。 慧祥老師太一臉慈詳笑意,并不言語,只以手示意,讓錦棠和陳淮譽于餐前,先默念九遍法號。 錦棠默讀過法號,見端飯來的居然是袁俏,遂笑著說道:“原來做齋飯的居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