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等到卯時,日出時分,便會解禁,城中百姓,無論任何人都可以隨便行走。再等到酉時日落,內閣輔臣們出宮之時,又會封街,待到入更,街道再度開啟。 此時恰好御街解封,從四面八方不停的往御街上涌著,只瞧那樣子,大多不是穿著直裰,就是戴著方巾,俱皆文弱,有年青的,也有老的,但個個兒身上一股文氣,顯然全都是讀書人。 羅錦棠繼續往前走,寬大闊朗的廣場上,四處都是人,俱都面貌一樣,衣著也一樣,于這人群中,她找不到陳淮安,也找不到葛青章,便個頭最矮的陳嘉雨,她也找不到。 葛青章和嘉雨還就罷了,傻讀書人而已。 可陳淮安不是,他可是多活過一輩子,切切實實經歷過上輩子的屠殺,而且手上還沾過鮮血的,怎么就那么傻,居然也會跑去鬧事? 錦棠正于人群中找著,忽而便聽人群中一陣哄鬧之事,所有人俱皆回頭,望著皇城的方向。 是有個男人懷中抱著一只古琴,正在揚聲而唱: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是唐代大詩人韓愈的一首古詩,唱的人聲音粗獷,高昂,再配上古琴洪厚,悠揚的聲音,于空曠而又闊朗的廣場之下,夜風之下,說不出的滄涼悲壯之感。 錦棠驀然聽得,忍不住便是一笑。 這居然是陳淮安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林欽:我有小皇子喲。。。 淮安:我會唱歌喲。。。 表哥:我……作者已經把我pass了,而且,我蛋疼…… 第137章 美人如刀 要說陳淮安其人,碰見個婦人當街生產,旁人嫌臟嫌污嫌晦氣,他一把抱起來就能把她抱回家去。 有老太太坐牛車晃暈了,下車就吐一街,陳淮安愿意掏出帕子來,非但要替她擦干凈了衣裳,總得找把鐵鍬,仔細的埋了那臟污再說。 只要他愿意俯首,他就能低到塵埃之中。 上輩子順天府當差的時候,被街上擺攤兒的潑婦們扔了臭雞蛋,也只會笑著說一聲娘子你真美,今兒你家相公要是不在家,我陳淮安必得到你家里叨擾一杯茶去。 再橫再丑再不拿自己當人看的潑婦,也能叫他給說臉紅嘍。 可是穿上內閣輔臣的公服,坐在十二人抬的大轎子上,他一臉寒霜,背微僂著,喜怒不形于色,也能是個憂國憂民的,輔政大臣。 此刻他一件青衫,懷中一把古琴,裝模作樣撫上兩把,放聲而歌,落拓文人,居然也裝的像模像樣。 而葛青章就站在他面前,一襲月綾面的白衣,月光之下面色如玉,發由白帶而綰,手中執簫,按到嘴邊,婉轉而又凄涼的簫聲旋即隨夜風而起。 白衣如云,面龐如玉的葛青章,站在金水橋畔,叫漢白玉的欄桿襯著,仿如仙人,將要臨空而去。 他是今科杏榜之冠,按理來說,只要穩扎穩打,進金殿不出意外,就能得狀元的,居然也叫陳淮安給拖下了水。 錦棠心說,陳淮安自來就不碰樂器的,而葛青章家貧,生來唯一有過的樂器就是口哨,這倆人一個能琴,一個能簫,她得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夢。 琴聲再度響起,又是陳淮安的聲音: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這亦是唐詩,是唐代大詩人柳宗元嘆世事,嘆仕途,嘆自己一生勤學,空有一腔之才卻無以為報的遺憾。 打小兒在渭河縣打拳吃酒,練得一幅寬廣,醇和的音域。 再兼他本字正腔圓,尾調悠長,隨琴放歌,漸漸兒的,從四處集合來的舉子們就全都盤膝坐到了他的身后,所有人和著他的節拍,一首首唱起了古詩來。 唱罷柳州登臺,又是齊安晚秋,唱罷齊安晚秋,又是赤壁懷古。 一首首蒼涼,磅礴,大氣的古詩,唱的全是讀書人的無奈,也是報國無門的空撼,唱著唱著,一個個淚雨滂沱,衣襟全濕,這些舉子們卻依舊在唱,聲音越和越高,幾乎要響徹云宵。 身為讀書人,他們個個兒,幾乎都是大明十三省各地的翹楚,各州的才子,背負著行囊,千里跋涉而來,只為一朝杏榜提名,從此能夠報效家國。 可政治非是讀書,他們空有一腔報國的心,不被權貴賞識,就永遠沒有登階的希望。 此時長淚滿襟,面對著青黛色后天幕下,一重又一重的皇城,把自己的無奈與壯懷唱予天子聽,也是他們身為手無寸鐵的文人,螻蟻般低微的吶喊。 但勝在人多,再微小的力量,只要集眾人之力,就可以上達天聽。 * 錦棠繼續往前走著,快要擠到金水橋邊時,卻差點叫人絆倒。 地上盤腿坐著個少年,懷中一把古琴,在暗影處彈了個不亦樂乎,而他的身邊,是個破衣爛褸的瞎子,簫聲吹的悠揚婉轉。 錦棠于月光下瞧著這少年格外熟悉,一把將他拉起來,驚道:“嘉雨,你不說好好兒在家呆著,來這兒湊的什么熱鬧?” 陳淮安在唱,嘉雨手中的琴就不能斷。他道:“嫂子,二哥要唱詩文,我這是在替他撫琴了,快勿要打擾我們,一邊兒玩去?!?/br> “我就說嘛,陳淮安要會撫琴,太陽得從西邊出來了?!眳s原來,他撫琴也只是做個樣子,真真這兒替他撫著的,是嘉雨。 此時站在廣場上四顧,通往這廣場的每一道街口都已經叫神武衛的人給封了,而五城兵馬司的人,在錦棠來的時候,就見他們已經在從護城河里往外引水。 雖說看不見,可錦棠也能感覺得到,林欽和袁晉,也許就在某個角落里,冷冷的望著。 她覺得以皇帝朱佑鎮那般文默,怕事的性子,瞻前顧后,怕是不會出來見這些舉子們的。 而舉子們到這御街上,也不是來唱歌,哭皇天的。 他們最終會不耐煩,最終要鬧起來,只要他們出現推搡,或者躁動,辱罵,一丁點兒的亂子,隱在暗處的神武衛和五城兵馬司的人沖出來,將他們盡屠。 可陳淮安依舊在唱,是一種逼不出皇帝,就誓不閉嘴的絕決。 * 越過廣場,一處陰暗的角落里,林欽單手持劍,立于黑暗之中,他的侍衛長胡傳才從宮中出來,此時正朝著他走過來。 “太后什么意思?”林欽問道。 胡傳道:“太后說,這些人,須得盡屠才可,否則的話,首輔的威信,如今朝堂的秩序,可就全沒了?!?/br> 猶豫片刻,他又道:“她還說,待得明日一早,她在慈寧宮設宴,為您洗風塵?!?/br> 林欽抽唇笑了笑,反問胡傳:“為何是明早,今夜本使就要她接風洗塵,還要她在榻上相迎,你問她可否,只要她愿意,本使此刻就殺人?!?/br> 胡傳給問住了,啞聲片刻,道:“指揮使大人,這怕……” 林欽笑了笑,停了這個逼人的話題。 黃玉洛如今拿自己當根胡蘿卜,拿他當頭驢,既要叫驢跑,還不能叫驢吃得飽。 皇帝朱佑鎮都曾說,太后娘娘是他的刮骨鋼刀,美人如刀,林欽早對那么一柄刮骨的鋼刀失去了興致。 轉而,他又道:“這陳淮安唱的倒是好聽,不過陳澈知道他在此丟人獻眼否?” 胡傳回道:“據屬下打聽來的消息,雖說同處京城,離的也并不遠,但陳淮安與陳澈父子,從不曾正面相見?!?/br> 林欽深深點頭:“這恰是他們父子的聰明所在。尤其是陳淮安,此人從在永昌衛時,就步步為謀,心機深不可測,今夜,只要皇上沒有動作,就干脆殺了他?!?/br> 胡傳應了聲好,靴底鋼釘跨跨作響,帶著股子風的,跑遠了。 * 闊朗的廣場上,風向忽而轉變,往東南角撲過去。 東南角是朝廷六寺之一的太仆寺所在之處,次輔陳澈,與自己在吏部為主事的大兒子陳淮陽一起才從宮里出來,袍帶拂風,就站在太仆寺緊閉的府衙之外。 陳淮陽閉眼聽了許久,頗有幾分無奈的問陳澈:“父親,淮安是您的兒子,比我和淮譽小,又長在偏遠之地,任性一點,我們作哥哥的包容他也就罷了。 可是咱們淮南一派于朝根深樹大,試問淮南來的舉子們,便不拜您為座主,至少也拜了我,他如此在午門外又唱又鬧的,不是給咱們難堪嗎?” 相比于陳淮陽的陰柔,陳澈五官更加分明,秀致,滄而彌銳。 且不論他心胸如何,致少這富相貌,透著睿智,豁朗與大氣。 高高一輪滿月照著他的臉,眼角笑出一道道動人的褶子來,聲音里亦帶著藏不住的欣賞:“淮陽啊,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行不止,淮安此舉,有真正的大智慧在里頭,你是大哥,學著些他的智慧?!?/br> 言罷,放聲笑了兩聲,陳澈便見自己已經亡故將近一年的妻子,居然也在舉子之中,穿著月白色的衣衫,長發高綰,站在闊朗的,人潮涌動的廣場上,遠遠兒的,目光朝著他投了過來。 幻覺,陳澈心說,這又是幻覺。 那一日,缺衣少藥的地方,他冒雨出去替她抓藥,趕著連天的大雨進門,便見她側首,歪著腦袋在窗子上,皮膚白皙,唇色嫣紅。 他只當她是等他,然后睡著了,可等到將她從窗子上扶下來時,他才發現她早沒了鼻息,已經死了。 化上最美麗的妝容,涂著最艷麗的口脂,她就那么望著陰雨連天的門口,等著他的身影,然后永遠的閉上了她的眼睛。 頭一日還說自己病好了之后,趁著山里菌菇多,一定要挖些小菌菇回來,給他做湯的妻子。 他出門時,還說你盡量晚點再晚點的回來,我嫌藥湯太苦,不想吃藥的妻子,就那么死了。 陳澈一口濁氣,重又填回心中,絕然轉身,離開了廣場。 * 陳淮陽依舊站在太仆寺的門前,遠遠兒的望著陳淮安。 陳澈對于陳淮安這個兒子,因為陸寶娟的緣故,原來是從來不曾過問過的。 但是,在聽聞他于永昌衛救過皇帝,吃酒耍拳耍成秦州一霸的情況下,居然還能取得陜西省的解元之后,便全然的接受了他。 如今倆人雖說不曾見面,卻也神交久已。 而且陳淮陽隱隱覺得,陳淮安這個最小的弟弟,在父親陳澈的心里,如今甚至已經超過了他。 才一個新進階的進士而已,坐在午門外的廣場上又哭又唱,簡直似個跳梁小丑一般。 這個樣子,皇帝要肯出來見他們,才怪。 陳淮陽這樣想著,也是熱鬧看夠了,正準備要轉身離去,便聽廣場上所有在唱的人忽而都停了下來。 緊接著,午門正門側的角門開啟,兩列內侍并著御林軍的人快步而出,于黛青色的天幕下,兩列宮燈明滅著,直奔而去的,居然就是陳淮安的方向。 皇帝,還真叫他給唱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