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
比如這種生活瑣事,總是外人的口舌說出來,比自己更可信。 尤其齊如意還是個憨悶悶的,瞧著就有點子傻的傻丫頭。 錦棠問道:“如意,你說,我身為一個酒肆里的東家,每日早晨,幾時起床?” 齊如意也是傻,正因為傻,一點兒也不怯場,大聲道:“徜或是在蒸糧糟的日子,咱們二奶奶皆是卯正起床,至于釀酒的日子,或者起的晚一點,卯中也就該起了,因為二奶奶說,糧糟與人一般,也喜晨起,必得晨起就蒸,才能醒出更好的酒來?!?/br> 錦棠笑了一笑,又道:“那你再說,身為一個酒肆的東家,每每夜來,我何時上床?” 齊如意叫旭親王肅臉瞧著,總算有了點子害羞,咬著唇道:“夜來要盤一日的收入,要列明日的出項,二奶奶還要讀各地來的信,給幾個地方的掌柜們寫信,不到子正一般是無法上床的?!?/br> 也就是說,身為一個酒肆的東家,羅錦棠這幾年來,每每夜來,最多只能睡三個半時辰,剩下的時間,全在忙碌各間酒肆,酒坊里的事情。 旭親王瞧著錦棠,似是不信的樣子,見她捧了一盞酒過來,倒是接了過來。 不過,一低眼,他便瞧著,羅錦棠的手,似乎與黃愛蓮的有些不同。 她是雙掌交疊,掌心朝上的捧著一只盅子,要給他。 離近了,便能瞧見她兩只手的掌心里,十指之下,俱是一層淡黃色的粗繭,按理來說,若非常年cao持,是不可能磨出這樣一手繭子來的。 待她遞完了酒,收回手去,再觀手的外表,秀致白膩,仿似青蔥,便是女子本該有的纖細長指。 聽黃愛蓮說了許多羅錦棠白白占著一間酒肆,卻完全不知道經營的話,旭親王本是抱著極大的偏見的,但因為羅錦棠這雙手,卻頓時改觀。 她或者相貌嬌美,但雙掌中的薄繭,卻是扎扎實實,因為釀酒而磨出來的。 她今日所拿的,并不是單單一壇八十年的老酒,而是在老酒的酒基之上,又添了一些河西堡今年才釀出來的新酒。 弱水河的河水是從祁連山上流下來的千年融冰之水,冷冽,甘澈,釀成酒之后,別有一股冷冽醇和的風味,而老酒到八十年,則因為香氣漸失,雖說綿柔,卻也失了風味,拿新酒一提,風味瞬間就出來了。 所以,黃愛蓮用原本的錦堂香灌裝之后,奪走了旭親王這個酒客。 但畢竟酒這東西一批的味道與一批不同,旭親王嘗過錦棠自己調的這一盞,瞬間,就覺得比黃愛蓮平日供給自己吃的,更加好吃不知多少倍。 這一瞬間,他心中的天平,其實就已經傾斜向羅錦棠了。 既羅錦棠是個能吃苦,肯做生意的人,錦堂香的牌子又憑什么讓給黃愛蓮? 是以,他道:“看來羅娘子確實是個能做生意之人,錦堂香往后想要在京城之中開坊經營,從順天府到五城兵馬司,誰敢上門找茬,羅娘子只管將我朱旭的名號報出去即可,京城之中,當不會有人敢為難你。 這樣的好酒,本王支持羅娘子將它發揚光大?!?/br> 錦棠一聽這話,就知道旭親王這一路,自己是走通了。 她盈盈一個萬福,道:“小女代祖母多謝王爺的照拂?!?/br> 偏偏這時候,黃愛蓮還沒明白過來了,自己這兒賣的也是一模一樣味道的錦堂香,怎么羅錦棠的就比她的更好了? 于是,她端起盅子來也吃了一口。 要說黃愛蓮對于酒有格外的鑒賞能力,其實跟她在那一世里的父親有關。 當時,她是個男孩子,而她的父親在那邊,是個職位非常高的武將,平日下屬送禮,最噬茅臺,會有很多人扛著一箱子一箱子的茅臺送到家里來,而她父親,還專門劈出一間房子來,就專門,只為了裝茅臺。 黃愛蓮嗜酒,雖說小小年紀,可總喜歡悄悄吃幾口,小孩子舌蕾間的記憶非常頑強,所以她就記住味道了。 待嘗過錦棠重新釀的這一種,味道醬郁濃香,確實風華更甚。 不得不說,就好比一間酒樓之中,廚子的手藝最為重要,一壇酒,最重要的就是釀酒的工藝,要能把羅錦棠的工藝奪回來,她才算真正的,奪回了這堪比茅臺的錦堂香酒。 這時候,旭親王起身,已經要走了。 錦棠于是陪著旭親王一起出門,下了樓。 在樓下分別時,旭親王問道:“但不知你到了京城,可有替自己租間門面,畢竟當壚賣酒,是需要一間大酒坊的?!?/br> 錦棠道:“不瞞王爺說,小女租的店鋪就在太仆寺的隔壁,大約也是在您家門外吧,小女聽人說,尊府,就在太仆寺一帶?!?/br> 旭親王頓時失笑:“本王的家,恰就在太仆寺的隔壁,怕不會,你是租了本王王府東側,那一處空閑的小樓吧?!?/br> 錦棠道:“恰是?!?/br> 旭親王自仆從手里接過披風披上,哈哈而笑:“那恰是本王的產業,說實話,一直以來很多人嫌租金太高而不肯租,殊不知,在那地方做生意,本王罩著,滿京城誰敢來欺? 你租了它,很好,從今往后,本王等著你將這錦堂香發揚光大?!?/br> 錦棠頑爾一笑,心說,我租那間店子,想要借的恰就是您這點兒呢。 目送著旭親王上了馬車,走了。 錦棠轉過身來,牽過如意的手,才準備要走,便聽身后黃愛蓮一聲冷笑:“羅娘子好手段,憑借一間店面,就攀上了旭親王,不過,你真當自己能憑著一壇酒,就在京城立住腳跟?” 錦棠笑了笑,并未說話。 三月的天氣還冷,她這就準備要回去了。 黃愛蓮于是又道:“銀子,宅子,田地,羅娘子,我給予你的已經夠多了,你得知道,徜若我真正想下手段拿你的酒坊,你一個銅板兒都拿不到?!?/br> 天色不知何時灰了下來,像是要落雨的樣子,錦棠仰面看了看天,笑道:“黃姑娘,你可知道一家酒坊,它能在這京城與別家競爭,其核心的內在是什么? 你又可知道,釀酒的秘方真正是個什么?” 黃愛蓮在被小姑從家廟里放出來之后的這五六年中,恣意,逍遙,見到有什么商機好,奪為已用,見誰家的宅子好看,風水好,想辦法找門路,給他來個家破人亡,繼而接手他的宅子。 抑或者,瞧上了街上某個少女,皮囊嬌美,可以為達官貴人們享用,但偏偏,這少女家里背景還不錯,也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哄來,為自己所用的。 那怎么辦? 她認識那么多的達官貴人,只要能找到幾個當事兒的,動動手指,給這少女的父母羅列幾條罪狀,叫她家破人亡,也不過轉眼之間,一個嬌艷鮮嫩的良家少女,就得到她的天香樓,成個暗娼。 所以,黃愛蓮于這世間取用慣了,她頭一回沒有拿來錦堂香,心中就存著怒呢,此時見錦棠一臉的挑釁,越發不奈煩,唇角抽了抽,道:“管你靠的什么,你須得知道,只要我想錦堂香酒的配方,終歸有一日我會叫你乖乖兒的交出來? 羅小娘子怕是不知道一句話,商場如戰場,稍有不慎,傾家蕩產。 既入戰場,就得尊重戰場上的游戲規則,因技不如人而落敗,而一無所有,也只得吃了那個虧,誰叫你要加入京城這座大商圈里的,游戲之中呢?” 錦棠嫣然一笑:“好?!?/br> 接著,她伸了一指,頗為洋洋得意的,指了指自己的腦門兒,道:“黃姑娘大約不知道,我的配方,只要留存的,全都燒了,毀了,毀的一干二凈,而如今所留存的,就在我這腦子里,你要真覺得商場就是戰場,想要與我廝殺一番,可記得待我好一點兒,否則的話,不知哪天我萬一腦子有個磕碰,將它忘了呢? 那你豈不白忙活一場?” 棋逢對手,言語不讓。 黃愛蓮喜歡玩弄人心,還喜歡拿商場作戰場,錦棠甫一到京,還未開張,就遇這廝大剌剌的來搶牌子,不可謂不覺得好笑。 商場如戰場,稍有不慎,傾家蕩產。 不過,黃愛蓮這話,只是說了個皮毛而已。 羅錦棠兩輩子經商,獨認一句話:擁有獨一無二的資本,扎扎實實,穩作實業,就永遠永遠,都能立于不敗之地。 第121章 鴻圖大業 目送著羅錦棠走了,黃愛蓮返回天香樓,甫一進門,便甜滋聲兒喚道:“伯母,您瞧著淮安給您娶的這兒媳婦,如何?” 一個身資纖弱,臉上皮膚略白婦人從樓上提步走了下來,于天香樓的大廳里愣了半晌,才道:“你說,這果真是淮安的妻室?” 黃愛蓮扶過陸寶娟,道:“恰是,您瞧著如何,難得的商業奇才,瞧她這樣子,是要準備以賣酒來贍養你們相府一家人了?!?/br> 這話也是真夠諷刺意味的。 陸寶娟氣的一手扶上樓梯欄桿,搖了搖頭,道:“罷了,黃姑娘請留步,我出來太久,也該回家去了?!?/br> 說著,扶過自己的大丫頭阿成,陸寶娟穩著步子,就從天香樓里出來了。 而這時候,錦棠走了幾步,才發現自己那壇子八十年的老陳釀沒有帶出來。 八十年的老酒,每一滴都金貴如油,錦棠可沒想著便宜黃愛蓮,留給她。 是以,她又折了回來,遣著齊如意上去拿酒,自己則在門外等著。 陸寶娟因為太氣憤,也因為太沖動,全然沒有看到她心心念念的兒媳婦羅錦棠其實就站在天香樓的門外。 徑直走了出來,她對阿成說道:“報應,這可真真兒是老天給我的報應,淮安的妻子,就是老天爺給我的報應?!?/br> 錦棠站的不遠,將婆婆這句話,真真切切,全給聽到了耳朵里。 要說,上輩子一對初婚時恩愛的夫妻最終和離收場,陸寶娟這個婆婆的離間與嫌棄,于錦棠來說,比齊梅給的傷害更要大一千倍一萬倍。 畢竟她是陳淮安的生母,鑒于與第一個婆婆一開始就交惡,錦棠對于這第二個婆婆,一開始可真真兒是掏心掏肺的。 甫一到京城,也曾跟著她學規矩,跟著她學刺繡,事事以她為首,跟在她身后。 豈知,越是掏心掏肺,就被傷的越深。 陸寶娟和齊梅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表面上總是那么的柔弱,仿佛下一口氣都喘不上來似的,當然,也絕口,從來不曾說過一句錦棠的不好。 人前人后,陸寶娟都是一個大家長式的,深沉,威嚴而又端莊的婆母,她的城府,比齊梅深了可不知多不倍。 * 陸寶娟在天香樓的門前停了停,聲音忽而一尖:“阿成,你沒覺得她像誰嗎?” 阿成也有些困惑:“夫人,奴婢瞧著咱們三少奶奶真真兒算得上好相貌了,就連旭親王也是對她刮目相看的樣子,沒瞧出來她像誰呀?!?/br> 天香樓的門臉,是以幾根抱臂粗的大柱子為支的,錦棠的身子恰叫柱子給隱住了,所以,陸寶娟在門前站了許久,仍舊沒有看到錦棠。 既她沒看到,錦棠也就不出面了。 畢竟如今,她手里可捏著陳淮安的休書,真正翻臉的話,她是和陳淮安和離了的,算不得她陳家的人。 不過,因為陸寶娟這一聲說她像誰,錦棠倒是頓住了。 她于是提步,就跟了上去。 因住的很近,陸寶娟也并未套車,叫阿成扶著,倆人一起沿街走著,她又道:“像,實在是太像了。也不知道齊梅究竟怎么想的,普天下什么樣的女子不找,給淮安找來個這么像她的女子做妻。 這可真真兒是我的冤孽啊,她必定是來報復我的,是來給我添堵的,偏偏她還是我的兒媳婦,這可不是我給自己造的孽?” 錦棠越發的不明白了。 上輩子,她和陳淮安與相府相認,是陳澈自己到的渭河縣,尋到她家門上,然后來認兒子。 當時陳淮安不在,她在補衣裳,于一堆子的衣裳堆子里抬起頭來,陳澈就站在她對面,四十歲,正值盛年的公公,只看了她一眼便面如紙白,轉身就走。 直到陳淮安回來,他又再度進門,不過,陳澈到的心性到底比陸寶娟更穩,從那之后,再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不對來。 但錦棠一直懷疑自己生的很像某個人,以致于上輩子從一進門,陸寶娟就對她懷著由衷的厭惡。 通過方才陸寶娟的反應,她越發確定這個判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