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我娘說,頌經能使人的心靜,打小兒,她就習慣帶我來凈土寺上香頌經的,習慣了?!?/br> 康老夫人,或者說康家一門對于葛牙妹的印象,在她嫁給羅根旺之后,見她涂脂又抹粉,整日打扮的妖妖艷艷,全都敗到了極點。當然,也正是因此,康維楨才會狠下心來,離開渭河縣到京城求學。 聽說葛牙妹也喜歡頌經,康老夫人對于她娘倆的印象,不由又好了幾分。 畢竟葛牙妹有丈夫,又念佛,將來就不會纏著康維楨了不是。 趁著此,錦棠道:“方才聽夫人說,京里來的貴客也喜歡吃我家的酒,委實幸甚。但不知夫人可曾想過,若是京客喜歡吃,秦州城的客人們也喜歡呢?” 她在秦州城也開著一座晉江酒樓,若是錦堂香能銷得進去,就不是三十壇子的事兒了。 康老夫人恰似記起什么來了一般,道:“恰是,若非你提及,我都給忘記了。錦堂香的口感是沒得說,明兒再送三十壇子來,我命人送到秦州去,給酒樓里用?!?/br> 所以說,想賣酒還得多走動,不過陪著頌頌經,反手扶一把,就又是一筆三十兩銀子的生意。 錦棠自然大喜,立刻道:“我今兒回去灌酒,明兒就給您送過去?!?/br> 康老夫人聽她答的這樣干脆,又有一個心懷已久的問題。 她道:“你家也不過一間小酒肆而已,雖說槽子夠大,池子也是上百年的,但也不過靠一口小井釀酒,頭一回維楨要了三百壇,而后我又要了三十壇,你哪一間小酒坊,若是灌不出酒來,可以不接活兒,但是絕不能行攙水造假之事?!?/br> 錦棠遙指著趵突泉笑道:“我與老夫人也是一樣的想法,所以,方才去過一回趵突泉,嘗其水的味道,與我家水井中的無二,往后釀酒,徜若井水不夠,我會從趵突泉來取水的?!?/br> “趵突泉的水當然好,只是,你就沒想過,重擴酒肆,做成一家大酒坊,若是哪樣,取趵突泉的水,未免太遠了一點,我倒有個主意……” 這是想跟錦棠談更大的合作了。 錦棠聽著,正連連點頭,便見迎面走來一個年約四十的男子,膚色黝黑,滿面胡茬,大冬天的,穿著件破成了絮子的爛氈襖兒,腰間系褲子的繩頭上還叫火燒去一截,寒風中抖抖索索走了過來,舔著唇輕輕兒叫了聲棠。 錦棠仔細辯了許久才認出來,這居然是從去年就離開家,說是走了口外的,她的大伯羅根發。 要說起這個大伯來,錦棠就是滿肚子的氣。 上輩子酒肆是他給作弄沒的,分明羅根旺是給他家拆椽梁才跌斷的腰,一分藥錢沒付過不說,酒肆里的活兒沒有幫著干過一罷,出了事就跑,到如今大房從老太太到大伯娘,一家子都是葛牙妹養著。 而上輩子葛牙妹死后,罵葛牙妹罵的最歡的也是他。 “棠,聽說孫福寧那廝在竹山寺輕薄了你,他家娘子今兒也在此,大伯今兒就是來替你報仇血恨的,他家娘子在何處,大伯此刻就一刀捅了她替你報仇?!?/br> 要說他不當著眾人的面這樣吵嚷一聲,錦棠在竹山寺遇險的事情,其實早已悄悄昧下了,但正是因為他一聲吵,反而還被反了出來。 “誰說我家相公輕薄了她?若非葛牙妹整日化出一幅鬼面,而羅錦棠又在酒肆里當壚賣酒拿眼兒勾男人,男人又豈會去輕薄她們?滿天下這么多婦人,怎就沒見我家相公輕薄了別人?” 是孫福寧的妻子,秦州知府的女兒王金鳳,唇紅如朱,兩片薄嘴皮子翻飛著,就從一眾婦人群中走了出來,高聲說道。 要是上輩子沖動易怒的錦棠,聽人如此詆毀于她,詆毀葛牙妹,此時只怕轉身就得上去,抓爛了王氏的臉。 不過她當然沒有。 羅根發的出現本就很反常,而這王金鳳,身為知府家的女兒,突然之間站出來,一唱一和的抖出自家男人的丑事,明面上是在為孫福寧而辯,錦棠怎么覺得,她更像是想抹臭她的聲譽? 她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就在這時,羅根發突然兩道眉毛一擰,從腰間抽了把殺豬刀出來,就沖著孫福寧家娘子,王氏沖了過去。 寺里除了和尚便是來頌經的婦人們,皆是沒有見過刀兵的。 一見羅根發亮出一把殺豬刀來,一眾婦人們同時開始尖叫,跑的跑躲的躲,你踩了我的裙角,我扯了你的衣帶,撞翻了花盆,摔下了樓梯,總之,一團子的亂糟糟。 此時,唯有錦棠仍還鎮定不亂,她轉身就護在了康老夫人身前,高聲問道:“大伯,你哪一日回來的?” 羅根發提著把刀,就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指著王金鳳道:“我才回來,聽人說哪孫福寧居然欺負了你,莫怕,今兒大伯就屠了他家婦人,給你報仇?!?/br> 王金鳳冷哼一聲:“自己身子正,又豈會惹來男子覬覦,你家羅錦棠自己身子不正,又豈能怪得了男人?!?/br> 這倆人一唱一和的,就吵吵起來了。 錦棠也瞧出來了,羅根發壓根兒就沒有想要殺人的意思,他只是拿著把刀瞎乍唬而已。 但她不能表現松懈來,她得結交康老夫人這個朋友,和康老夫人一起做生意,就必須把自己的勇氣和骨氣全都拿出來。 康老夫人做法事,康維楨自然也在。而避署宮徜若是林欽在秦州的行署的話,他的侍衛們立刻就會沖過來的。 果然,轉眼之間,從大殿后面涌出兩列著刀的侍衛來,重重逼近,向著羅根發逼了過來。 這時候羅根發拿著把殺豬刀,正在追逐哪王金鳳了。 王金鳳尖叫著,咒罵著,逃跑之中跑落了鞋子,又跑丟了襪子,光著腳在沙了地上四處跑著,忽而也不知扎到什么尖銳的東西,抱著腳就撲到了地上,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羅根發的殺豬刀眼看就要逼上去了。 “大伯?!卞\棠又道:“秀娟說她找了個在賭場里端茶遞水的混混兒要成親,這事兒你可知道?” 羅根發的閨女羅秀娟,比錦棠小著一歲,今年也有十五了,總愛給自個兒找一些三兩不著的小伙子回來。而羅根發最氣的,就是羅秀娟這一點了。 果然,他回過頭來吼道:“真的?” 趁著他分神的機會,侍衛們蜂涌而上,就把他反壓在了地上。 王金鳳站了起來,撿起鞋子來穿著,手伸上錦棠的鼻尖兒,指著她的鼻子道:“羅錦棠,若非你愛勾搭男人,又豈會有這樣的事情? 渭河縣的婦人們可看清楚了,從今往后,管好自家的男人,小心羅錦棠娘兒倆?!?/br> “孫福寧可知道夫人在此?”錦棠才不急,也不跳腳,當著一眾婦人們的面,和聲問道。 王金鳳道:“你還有臉問我家相公?” “真要是個男人,就該自己出來解釋當日的事情,而非事后躲起來,卻讓自家婦人為自己出頭?!卞\棠隨即說道。 見王金鳳有些怔住,她又道:“況且,當日的事情復雜,你確定孫福寧愿意你這樣大張旗鼓的倡出來?你可知道,徜若深究起來,他的官位只怕都得丟?” 說著,她轉身去看婆婆齊梅,齊梅就站在大雄寶殿的門上,一手五個戒指兒,寶石明亮的刺眼,雙手合什,有些迷的笑著。 王金鳳道:“你管好你自己便可,我男人的心不必你cao?!?/br> 錦棠斷然道:“既夫人這樣說,竹山寺的事情,我可就要告到府衙去,讓王知府好好兒的審一審了?!?/br> 王金鳳應該只是受人慫勇,錦棠覺得,她甚至可能都不知道竹山寺究竟發生過什么,才敢出頭。 但就在錦棠拋了這樣一句之后,齊梅明顯的有些慌亂,并隨即重重的哼了一聲,下了臺階,道:“都走吧,怪丟人的?!?/br> 錦棠冷冷望著婆母,道:“我是您的兒媳婦,這事情徜若不究個明白,丟的可是陳家的人,母親竟就想這樣算了?” 齊梅陰陽怪氣的說道:“不算了,難道倡出去叫人笑話,你可知道今兒凈土寺來了多少人,多少又皆是咱們秦州官宦人家的夫人們,不悄悄把事兒瞞下來,你還欲要怎樣?” 康老夫人就站旁邊,這時候要真的吵起來,就是錦棠不知禮了。 “母親?!鄙砗蠛龆腥艘宦晢?。 錦棠和齊梅同時轉身,便見穿著件麻布面棉袍子的男子從寺外走了進來。 陳家所有的人,如今都在孝中,鞋面蒙白,一身素服。陳淮安恰就是這樣一身的孝,一臉陰沉的,停在了錦棠和齊梅面前。 “你怎的來啦?”齊梅說著就湊了上去,極為親昵的拍打著陳淮安身上的棉袍子,側首看了一眼錦棠,低聲道:“瞧瞧你媳婦兒這是在做什么,丟人現眼的,快把她弄走吧?!?/br> 婆婆一臉欲言又止,嘴角鱸魚似的一撇,努了努嘴兒,母子之間,只需意會不比言傳,于眉言間,齊梅已經在陳淮安面前把錦棠給貶了一通了。 錦棠冷眼瞧著這母子倆的樣子,畢竟上輩子見多了,于齊梅,居然也沒有太多的惱怒。 她只道:“淮安,王氏便再是知府之女,在此當眾污蔑我的名聲,就是她的不對。我既是你的妻子,你說,該怎么辦?” 上輩子因為陳淮安總不在身邊,凡事錦棠皆是自己為自己出頭,爭爭吵吵,凡是見過她的,無人不當她是個潑婦。 今兒她也學乖了,既他是個掛名的丈夫,此事就該他出頭。 錦棠倒要看看,陳淮安會如何調停此事。畢竟她如今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若是果真污了名聲,最丟人的可是他。 陳淮安緩緩張開兩只手,于空中高高揚了兩揚,轉身就擋到了錦棠面前。 他也算是來的恰恰好兒。 林欽和康維楨此時也在凈土寺,而且,就在不遠放的放生池后,地藏殿的門上站著。 徜若此時不是陳淮安至,并且堵到了錦棠面前,林欽和康維楨就得出手,來阻止王金鳳的耍潑了。 陳杭是年前死的,孝期還未滿一月。 家里的婦人們倒還罷了,素衣素服就好。 男人們必須披白麻,穿白孝,趿雙蒙著麻布的布鞋。陳淮安此時就是一身的孝,再兼他身形高大,臂膀寬闊,又不能刮那占了滿臉的絡腮胡,衰衣長須,于寒風中瞧著格外的邋遢,簡直落魄的不成形樣。 林欽站在地藏殿門上,聽康維楨略講了講,羅家酒肆的大姑娘嫁予渭河縣最好酒好拳的浪蕩子的前前后后,來來去去。 再一聽王金鳳一言一辭,全是在暗示錦棠勾引過她家孫福寧。 林欽于寒風中面色略有發白,手攥劍柄,過了良久,道:“一個會謹守諾言的女子,其名節也絕不可能有任何差池之處,我信羅錦棠的為人,徜若她丈夫不肯信任她,或者懷疑她,他就不配為夫?!?/br> 康維楨莫名一笑:“上官你也不過頭一回見羅錦棠,她還在冒用你的西閣,自稱何仙姑坐下的童女,為何你會如此篤定,斷定她的人品?”他只是覺得可笑,林欽的憤怒,來的未免離奇了點。 林欽瞧著陳淮安擋到了錦棠面前,不知為何,莫名心緒敗壞,轉身道:“走吧,我也該啟程了?!?/br> 林欽頭一回見羅錦棠,哪一年她只有九歲。 他本不過是路過土地廟,瞧著有個小姑娘跪在土地公的像前,極認真的在哪兒求拜,瞧她生的白凈,乖巧,可愛,于是出言戲謔了幾句爾。 然后,羅家酒肆的大姑娘,在愿望達成之后,于渭河縣,一個人冒著叫狼吃掉的風險,行二三十里路,搖搖晃晃,提了一壇極為濃香的酒,前來還愿。 她在九歲時,便有如此信守承諾的臟腑,又豈會是個,會與人偷情,私通的女子? 當年可愛的小姑娘長大了,嫁人了,遇人不淑,她畢生的明媚也就隨之消泯,繼而,陷入婆媳,夫妻,無止盡的苦惱與爭斗之中。 林欽不忍再看,轉身,大步離去。 第54章 悠悠之口 劉翠娥,周碧枝和張菊三個躲在一處,就在大殿前一只柱子后面。 張菊道:“錦棠嫂子的為人我是知道的,哪孫福寧家的娘子也太猖狂了些,誰不知道他家孫福海想弄走羅家的酒肆,叫二哥喂了一嘴的狗屎,要我說就是活該,這王氏,也該吃口屎只怕才能閉嘴?!?/br> 周碧枝也道:“錦棠多好的性子,又勤快又能干的,淮安今兒要不替她出這口氣,他就配不上咱們錦棠?!?/br> 說著,她回過頭去,看著哪些躲在大雄寶殿里的婦人們,高聲說道:“我們可不知道什么官不官的,我們只知道,我家錦棠是這世間最知禮的女子。一個婦人管不住自家男人,跑到廟里撒潑罵人,還說甚知府家的姑娘,真真兒的笑話?!?/br> 因見劉翠娥始終不語,周碧枝拽了她一把,低聲道:“皆是妯娌,此刻就是用你的時候,你怎的不張嘴啦,難道錦棠的為人你不清楚?” 劉翠娥側著躲過周碧枝,卻是輕輕嘆了口氣。 嫁進陳家五年了,陳家三兄弟的為人她是最了解的,陳淮安雖說行事疏朗,不拘小節,但是因為齊梅最疼他的緣故,他也最孝敬齊梅。 而陳家的男人們,向來都是凡有事,就只會怪怨女人,向著齊梅這個娘的。 所以,她料定陳淮安今日絕不會替錦棠出頭,說不定還得罵錦棠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