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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錦堂香事在線閱讀 - 第36節

第36節

    陳淮安收拾干凈了屋子,倒罷了水,將炭火燃的旺旺兒的,就在桌前坐著,背影筆挺,輕輕翻了一頁書,極溫柔的應了一聲好。

    錦棠又道:“齊梅在我面前是個什么樣子,我估摸著今兒你算是看清楚了。但你的親娘陸寶娟,你的親爹陳澈,你的黃愛蓮,你的嬌表妹,他們在你面前的樣子,和在我面前,是全然不同的,陳淮安,我或者以片概面,你也永遠不必知道。

    反正,徜若沒有這一回重來,我依舊會被你誤解至死,埋了,化成灰了,他們在你心中,和在我心中,依舊是孑然不同的樣子?!?/br>
    陳淮安背影依舊坐的筆挺,輕輕喚了聲糖糖,卻并不說話。

    他想問一句,自己離開京城之后,她到底是怎么淪落到討飯的地步的,可是想來,就如同他最后的末路窮途,自己不愿提及一般,他要多問一句,換來的,也只有挖苦。

    她是不會多說一句的。

    *

    陳淮安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交游廣闊,喜歡廣結親朋的江湖道義之人。

    他上輩子不信嘉雨和錦棠有過什么茍且,但他至少覺得,錦棠的行為有那么一點不夠穩重自持,于是誘惑了嘉雨,也許他只是在幻想之中與她發生過關系,然后便寫到了手記上。

    他只是想讓她忘了那些惱人的舊事,重回新婚之時的魚水相融,才會刻意的回避,到最后就回避成了習慣。

    但另一點,他是絕無可能逃脫指責的。

    確實,上輩子他越走越高,她卻永遠困在哪點小小的宅院之中。他本就是憑空而起,走的太快,形勢又復雜,忙著要在生父面前證明自己,要讓生父肯定自己,要搏得皇帝的重用,幾乎是從一個混混一躍而簇,就進了權力斗爭的漩渦中心。

    忙,真的是非常忙,而且是那中充滿著興奮與成就感的忙碌,是壓抑了半世之后,終于一朝可以成為朝之棟梁,荷載著功成名就感的興奮。

    以致于他從來沒有回頭看過一眼,想要跟上他腳步的她會有多辛苦,沒有想過,夾在兩個母親之間,她會有多難過。

    陸寶娟倒還罷了,大家閨秀,大氣知禮,雖說看不上錦棠,但也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她自己本身曾經就是個外室的原因,反而特別支持陳淮安養外室。

    黃愛蓮和外子,基本就是陸寶娟一手促成的。陳淮安也不過酒醉之后,吃了個悶虧而已。若非著實愛兒子,他跟黃愛蓮之間,連陌生人都不如。

    齊梅在他面前是慈母,在錦棠面前簡直就是潑婦,有這樣一個婆婆,十年婚姻,仿如一艘行駛在驚濤駭浪中的小舟,要不分崩離析了才怪。

    正房里,齊梅這時候才開始嚎天嚎地的哭了。

    因為竹山書院的夫子來劉之心來吊唁的時候,對齊梅說,從下個學期開始,陳家三兄弟就不必去書院了。

    自古以來,天道地道,孝道最大,隨著陳杭的死,陳家三兄弟要‘喪三年,常悲噎,居處便,酒rou絕?!f科舉,就是連渭河縣都不能出,胡子都不能刮,鞋跟兒都不能提起來,得披麻袋孝,守三年的孝了。

    相比于一個知縣只是幾萬兩銀子的損失,倆兒子有三年的時間不能進階,生生要磨蹉白了頭發,才是叫齊梅最痛徹心肺的事兒。

    她原以為憑借陳家的勢力,塞點兒錢,此事還能蒙混過關的,卻不期當今科舉,因為生員眾多,于這一塊管的非常嚴厲,陳杭一下葬,州府并學政除名他們兄弟三人科考的公函就已經下來了。

    她這時候才知道怕,可是已經晚了,丈夫已經沒了,兒子們的前程也耽擱了。

    齊梅直接哭到死去活來,于正房里嚎了一整夜。

    嘉雨還在齊高高家了。

    陳嘉利自來老實,到這會兒了,天都快翻過了,他居然也不知道嘉雨是為甚尋的死。不得不說傻人自有傻福,大多數人的痛苦,都是因為他太聰明了。

    既三年無法科舉,而辦喪事又收了一大抹的銀子,陳嘉利遂連書也不讀了,專心的數著銀子,計劃著守孝,不能讀書的時候,該怎么想辦法給家里再開劈條財路出來。

    不讀書,就不必恪守每月一同房的規矩,也不必總是宿在書房里,因為父親的死,他倒是可以和妻子同宿一張床,好好兒的睡一覺了。

    劉翠娥之所以愿意聽婆婆齊梅的,除了真的想要個孩子,還有一部分的心思,來自于她是真的喜歡嘉雨那孩子,以及,總覺得嘉雨聰明,種出來的種兒,會比陳嘉利聰明的多。

    事情沒有張揚出去,反而叫錦棠和陳淮安瞞了下來,她對于陳嘉利也有格外的愧疚,雖說孝中不能行房事,但自成親以來,倆人還難得有今夜的溫存,躺在一處訴了很多知心話兒,相偎著睡了。

    不比陳家別的人全都籠罩在無法科舉的絕望中,陳淮安提起筆來,仍舊在做他的作業。

    在當今大明,一個讀書人,和官員一樣,只要父母喪去,無論你在何等職位上,哪怕內閣首輔,在聽到父母死訊的哪一刻,就得卷起鋪蓋,卸下一切職務,回鄉丁憂。

    也是因此,大家孝敬爹娘,哪是跟真祖宗一樣。

    但俗話說的好,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陳淮安上輩子在大理寺,給生父陳澈做爪牙的時候,看內閣,或者說六部誰不順眼,誰是硬骨頭,實在彈劾不掉,又擼不去他的官職,還有一個陰損的法子,就是想辦法咔嚓了他老爹老娘,趕他回去丁憂。

    在朝大家都是讀書人,凡事講個理字,任誰也沒有陳淮安的損招,所以叫他這樣搞下去的官員不在少數。

    不過,這樣搞別人的人,當然自己就會格外小心,提防叫人暗算,落入這種圈套之中。

    陳淮安在殺陳杭的時候,當然早已想好了要怎么做,才能破千古科舉這一難題,在爹死之后,還能科考舉,做官。

    所以,如今他急的不是能不能考科舉,因為在來年開學之前,他有的是辦法讓陳家三兄弟能繼續科舉,而他如今cao心的,是另外一重事兒。

    如今,他是在竹山書院一個叫劉之心的夫子名下為生。

    劉之心是個七十多歲的老儒了,手抖眼花,翻一頁書要用口水潤三次嘴皮子,束侑當然也便宜。

    除了劉之心,書院中最好的夫子,名叫唐海旺,是康維楨當年為官時的副手,文彩緋然,課也講的好,于經義有他獨特的看法。

    他所帶的一班,就讀的便是陳嘉利和陳嘉雨,以及另外幾個今年穩打穩,要走鄉試的學生。

    陳淮安是認真要讀書,想考鄉試,叫劉之心教,自然讀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冬假結束之后,他想到康海旺的一班去。

    恰好,康海旺的班上有個學生今年因為突發天花而退了學,于是他班上一直空著一個名額??稻S楨的建議,是讓葛青章頂進去。但是陳淮安也想進唐海旺的班,也在放學之前,就跟唐海旺提過此事。

    唐海旺要求兩個學生一人各作三篇,第一道題是,大學之道,在民民德,在親民,在止于善。

    第二道題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第三道題,則是致天下之民,聚天下自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義。

    前兩題抽著空子,陳淮安已經做出來了。

    他看過葛青章的經義,應該來說,二人解的各有千秋。

    唯有這第三題,這《周易》中關于神農氏的篇章,主講貿易,讓葛青章犯了難,陳淮安也一直在苦求,該如何去解。

    他本一直苦惱,該如何解這關于貿易的一題,好在最終的角逐中,能勝過葛青章一點,苦求不悟,直到方才洞息了錦棠與齊梅之間的矛盾,居然豁然開朗。

    貿易的主旨是興,從神農氏到如今,貿易興,則國興,貿易衰,則國運衰。小家如同大國,內部分裂,相互傾扎,才是亂的根源,亂,以致商業衰,接下來才是國運的衰敗。

    就好比婆婆是兒媳婦的井口,貿易的井口,則是君王的視野,是國之邊境的開放程度。得像放兒媳婦走出婆婆的井口一樣,把貿易放出去,貿易才會有進一步的興盛。

    陳淮安準備從君王的視野,國之邊境的開放程度為主題入手,做出一篇,足以和葛青章抗衡的文章來。

    寫到半夜時側過身來,錦棠于夢里囈語片刻,忽而哼了句夢話出來:“和……離!”

    陳淮安燈下兩道濃眉笑的彎彎,搖頭笑了半晌,心說:你想的美。

    第47章 為國而殉

    次日一早起來,錦棠將細軟一收拾,揚眉吐氣的,就要回娘家了。

    陳淮安并未給錦棠和離書,因為錦棠的哪十畝田地,還未從齊梅這兒要出來。

    齊梅在半夜的時候哭暈過去,若非何媽掐著人中灌人參湯吊命,只怕就得一命嗚呼了去。她是真傷心,就像上輩子嘉雨死哪一回一樣的傷心,哭到最后嗓子都啞了,瘟豬一樣趴在炕上直哼哼,吐到最后連膽汁都吐了出來,全是綠花花的水兒。

    陳家三房的人又全都回來,陪在齊梅身邊。這時候,錦棠或者陳淮安都不好去要哪十畝地,也只得等著齊梅的病好了再說。

    從陳家出了,街道上處處皆是白饃花卷,油果子的香氣。

    另,家家門口走過,都是一股子濃郁的rou香。

    秦州人喜歡大鍋燉排骨,年夜飯自然是餃子,排骨就著餃子,錦棠回到酒肆的時候,自家的排骨也已經燉了個透爛,就等她剝蒜,搗蒜泥,大家一起吃排骨呢。

    陳淮安一路送錦棠到羅家酒肆門外,瞧著她腳步輕躍,嘴里喚著娘,歡歡實實的跳進去了,自己一身爛麻衣,倒趿著兩只鞋,因要守孝,胡子拉茬,簡直不要太寒酸,就這樣,重生回來之后,徹底的叫揚眉吐氣的錦棠給拋棄了。

    越過羅家酒肆,左拐右拐的,到一處破墻爛桓處,就是齊高高的家。

    光棍漢子的家里,不養雞不養牛的,居然也雞屎牛屎滿天飛。

    嘉雨坐在太陽底下,冬日亂糟糟的院子里,干凈而又整潔的少年,像株白樺樹一般,正在讀書,直到陳淮安斟了兩盞酒,遞了他一盞,才接過酒,抬起頭來。

    少年兩頰略有些紅,白齒咬了咬紅唇,是種犯錯叫人抓住現形后的羞澀感。

    兩兄弟相視一笑,陳淮安早就戒了酒,是以并不吃酒,瞧著嘉雨一口悶了酒,嗆出一臉的紅來,將自己酒盞里的酒添進他的盞中,攬過嘉雨的額頭抵著,磕碰了幾下,道:“我的傻弟弟,不就是個女人嗎,明天夜里,二哥帶你和嘉利去秦州城的四喜樓,好好給你倆開個葷,叫你們知道啥叫女人?!?/br>
    天下間還沒個哥哥帶著弟弟去嫖的。嘉雨嚇了一跳,連忙一碗酒一口飲盡,掩飾著自己的慌亂。

    但陳淮安就是這種人,父親熱孝之中,多少人盯著,他后來還真把嘉雨和嘉利帶到秦州城,又嫖又宿了一回。

    不過他的江湖世道,就在于,這種無法無天的事情,他非但能干,還能給瞞下去。

    *

    渭河縣的新任代理知縣,最終敲定的,仍是前任縣公推薦的最佳人選,張其昌。

    此人比陳杭大兩歲,亦是一位略第不中的舉人,但不同的是,他是因為母親年邁,怕自己離鄉后母親要死,見不到兒子,主動放棄科舉的。

    正是因為他自己就是為了孝道而放棄科舉,所以在渭河縣,對于這一塊盯的非常的緊。

    在陳杭死后第二日,他就上報秦州府,準備要從今年科考的名單中,劃除陳嘉利三兄弟。

    而秦州府的主簿孫福寧正等著呢,大筆一揮,就把他三兄弟給除名了。

    非但除名,孫福寧還派了自家哥哥孫福貴就整日在陳家門外盯著,只要叫他瞧見陳淮安三兄弟徜有吃酒吃rou,嫖宿青樓之事,就一定要舉報,并革他們的秀才功名,一舉將這三兄弟給打趴下。

    這不,大年初一這日,孫福貴眼瞧著陳淮安披著件破麻衣,胡子拉茬,倒趿著鞋子從自已大門里出來,再看他眼眶深陷直咂嘴的樣子,便知道他怕是孝中戒酒戒rou幾日,熬不過,準備要悄悄跑出來,找點兒葷腥了。

    所以,孫福貴一路兒的跟著。

    誰知陳淮安高高的個子,披著麻袋跟個土匪似的,一路走到縣衙門外,摘下鳴冤鼓側掛著的捶子,猶豫幾番,忽而就是一聲敲。

    大過年的,此時家家正團圓,府衙的衙役都放假了,是以,過了半天,就只有倉惶穿好朝服的縣太爺自己親自打開衙門,將陳淮安迎了進去。

    秀才見官不必跪,敲鼓自然也不必先賞二十大棍。

    倆人見過禮。陳淮安直接說道:“縣公大人,侄子覺得,我父親的死有冤情?!?/br>
    張其昌不明究里,想當然的,以為是家務事兒,迎著陳淮安坐了,道:“可是老一輩的兄弟為了家財而鬩墻,再或者,你們小輩的兄弟之間出了甚事兒?”

    陳淮安身披麻袋,胡子拉茬,到底守孝之中,清瘦了不少,頰骨都陷了進去,微微露了絲苦澀的笑出來,倒是成年男子難得的標致之貌。

    “當日咱們在縣衙擺酒,為前任縣公送行之時,侄子記得,曾有一批要送往京城的蜜柿餅,被送到縣衙,給縣公過目,當時,是侄子陪著我父親,一起驗的貨?!标惢窗舱f道。

    秦州蜜柿,其甜如蜜,治成柿餅之后,更是風味飴人,是專產于渭河縣的一種風土特產,也是秦州每年的御貢之中,最重要的一項。

    確實,當日的蜜柿,是由陳杭驗收的。

    “我懷疑,我父親死于蜜柿?!标惢窗苍俚?。

    張其昌果然一凜:“再講?!?/br>
    陳淮安從懷中掏了枚柿餅出來,指著說道:“因為柿餅上的白霜可治咳喘,理肝氣,在吃之前,郎中都是一再的叮囑大家,不可洗去霜質,因為它是一味良藥。便蜜柿貢到皇家,為了藥效故,皇上在食用時,也是不洗白霜的。我父親當時也是帶霜食用,結果,他死后,我在釘棺時,發現他五官溢血,唇皮發黑,因不敢確定,才未敢及時上報。但是,轉念一想蜜柿只怕早已貢入京城,要到了皇上手里,真害死皇上,可是咱們的大罪,所以特地來縣衙與縣公商討,此事該怎么辦?”

    要說柿餅之中藏毒,銀針能夠試得出來,柿霜這東西,因是表皮的潔晶,還真沒有人會在意它。

    張其昌到底明理之人,一聽陳淮安的話,立馬道:“放心,我此刻就派人八百里急追,貢柿走的慢,此時當還未越關山,你且等著,等將蜜柿追回來,查驗過后,咱們再論?!?/br>
    陳淮安多的是狐朋狗友,既早已動了殺父之心,蜜柿自然是做過手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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